高伏威擁有豐富的情史,對皇京的青樓瞭若指掌,隨口就能說出某某姑娘的特點,來到羣妖之地的這些天,他在苦寒之中不懷念從前的上司和符籙師在凡人中的崇高地位,也不懷念當初的錦衣玉食,只是每晚都夢到那些風情萬種的女人。
可惜猛虎符師是妖族出身的傳言已經滿城皆知,高伏威仍然能找到願意爲錢接待他的女人,但從前的感覺已經沒有了,太多的驚恐表情和指指點點令他興致全消,因此一發現龍賓會的新首席不太喜歡妖族符籙師,他立刻逃至羣妖之地。
在這片冰天雪地裡,高伏威收斂了許多,原因種種,最重要的一點是女妖實在不合他的口味。
女妖有兩種:一種是跟男妖一樣的強壯戰士,光憑吼聲甚至分不清有多大區別,相貌更是讓高伏威知難而退;另一種是會妖術的戰士,通常美豔超羣,但她們的容貌不會用來討好任何人,而是拿來當武器,比普通女妖更兇殘,高伏威寧可打自己兩巴掌,也不敢招惹這種女妖。
但這不影響猛虎符師自由幻想,在他的記憶中有着豐富的細節,加上黑凰等女妖的綽約風姿,能隨意組合出各種各樣的場景。
可小蒿路上的嘮叨把一切都給毀了,現在他腦子裡全是道統結緣的那一套東西,所有的幻想都停留在“見面”這一步,再也進行不下去了,他和一隻又一隻女妖在幻想中對視,每當想要做點什麼的時候,腦子裡就會響起小蒿清脆歡快的聲音“你輸啦”。
高伏威終於忍不住了,大步向幾個“小孩子”走來,可是等他看清慕行秋、楊清音等人的相貌,膽量一下子全沒了,驚恐地在心中咒罵自己:你這是怎麼了。瘋了嗎?居然敢對道士大喊大叫,其中兩位還是大煞星,躲都躲不及。猛虎啊猛虎,你可惹下大禍了,跪下求饒還來得及,跪下吧,反正腿也發軟了,反正也沒幾個人看着,這些道士比較好說話……
在慕行秋等人眼裡,猛虎符師卻是另一副模樣。大步流星,滿面怒容,就像是嚴厲的大人突然走向四個正在玩泥巴的小孩。
“你也懂結緣、斬緣和度劫?”小蒿被高伏威的氣勢壓住,先有幾分不自信。
“唔……”高伏威此時色厲內荏,所謂的氣勢只是來不及換下來的空殼子。
慕行秋這時要是用上幻術,立刻就能發現對方的心裡裝滿了恐懼與後悔,可他沒有,“我想起來了,你在皇京的確挺擅長男女之事。”
慕行秋二十好幾歲了。大部分時間不是在修行就是在閉關,其它時候則處於一場接一場的逃亡與戰之中,在情感上幾乎跟小蒿一樣單純。按道統的標準,他這種年紀的確也就是個孩子。
他曾經有過情愫暗生怦然心動的時刻。那是跟芳芳在一起偶爾會產生的情感,兩人心有靈犀,誰也不挑明,一切自然而然。對慕行秋現在的狀況全無幫助。
“啊……”高伏威止住腳步,他想起來了,自己是在煙花巷裡被道尊揪出來的。老底根本瞞不住,他悔得腸子都青了,一直還沒跪下是因爲太緊張,兩條腿軟得像棉花,關節卻僵硬得跟生鏽的鐵棍一樣。
幾雙眼睛都盯着他,高伏威卻張着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只有楊清音察覺到猛虎符師的表裡不一,上前一步說:“想好你接下來要說什麼,真懂結緣,我感謝你,不懂裝懂——對你用不着太陰之火。”
楊清音精通各種火法術,高伏威是見識過的,可是怕到極致他反而將心一橫,大聲說:“道統所謂的結緣跟凡人的情愛其實沒有兩樣。”
發現道士們不是很認同這個觀點,高伏威馬上補充道:“度劫度劫,不就是爲了斬除心裡的七情六慾嗎?七情六慾不就是凡人才有的嗎?結緣不就是爲了引出自己心裡屬於凡人的那一部分情感嗎?斬緣度劫不就是將露頭的凡情去除然後專心修行嗎?”
高伏威臉都紅了,不是因爲羞愧和害怕,而是激動與自得,他對自己的這番見解佩服得五體投地,正常情況下,就算苦思十年,他也未必能總結得這麼清楚。
這番話果然見效,不僅慕行秋微微點頭,楊清音也嗯了一聲,只有小蒿還有點不服氣,大聲向火堆旁邊詢問:“左流英,你什麼都懂……哦,對了,你把大部分記憶都給去除了,那你留沒留一點關於結緣的記憶呢?”
左流英居然點點頭。
“那這個高伏威說得對不對啊?”
左流英擡起頭,露出草帽下的那張俊美面孔,眸子在火光的映照下奕奕閃光,“對,也不對。”
小蒿笑着對慕行秋和楊清音說:“我就喜歡他說話的腔調,呵呵,讓人尋思,卻怎麼也尋思不明白。”
左流英繼續道:“你不能只引出情感,你得投入其中,感受到情的虛無,並將這種感受牢牢記住,從而得以解脫,這就是度劫,從此以後再也不會爲此情所困。”
慕行秋的念頭轉了一下,心想左流英自願退回到凡人的狀態,大概也是同樣的原因吧。
“道士幹嘛非得絕情棄欲呢?大部分散修都不用。”高伏威很早以前就對此心存疑惑,終於有機會問出來。
道士們全都盯着高伏威,好像他說了一句特別愚蠢的話。
“我就是隨便問問……”
“我知道答案。”禿子搶着回答,“七情六慾平時對道士影響不大,可是在突破境界的時候,就是從吸氣到餐霞、餐霞到吞煙這樣的提升過程中,內丹和思緒都會發生嚴重混亂,這時必須全神貫注,不能有一點分心。可七情六慾卻是分心之本源,若不去除,它們會突然蹦出來干擾修行,輕則傷身,重則毀丹。比如……你有身體,你就想着穿衣,還要挑選樣式,像我,沒有身體,就根本不用關心這些瑣事。”
禿子瞥了一眼兩縷頭髮抓着的銅鏡,他不關心衣飾,只在意鏡子。
小蒿趁機插口,“諸劫當中情劫最難,因爲它紮根最深、最難去除,一旦發作,心事都在別人身上,不僅不能突破境界,原有的修行還可能降低呢。”
高伏威大致明白了,慶幸自己只是符籙師,而不是道士,雙手舉在胸前阻止小蒿和禿子再說下去,“我懂了,道尊和靈王想斬緣度劫首先就得結緣,這個簡單,我有的是經驗,我認識不少女人,開始都是蜜裡調油,目光都捨不得移開,幾天工夫就厭倦了,只想拔腿就跑……”
“你經驗這麼多,怎麼沒斬緣啊?”小蒿奇怪地問。
“呃……我不是道士,不用斬緣,只要有一個時辰的歡愉,也值得付出幾天甚至幾年……”高伏威打量小蒿,覺得她太年輕了,“接下來的話我只對道尊和靈王說,你和禿子得迴避一下。”
小蒿和禿子可不上當,一塊搖頭,小蒿尤其不想走,“小青桃攆過我們一次了,這回休想把我們打發了,我正要學習結緣,這麼好的機會可不能錯過。”
“在道士面前沒什麼話不能說,若是能被語言所惑,我們也就不配修行了。”除了重要的秘密,慕行秋也不覺得有什麼事情非得私下裡說。
高伏威尷尬地咳了兩聲,對道士們的心態既好奇又覺得可笑,“那我就直說了,咳……這個……”高伏威還是覺得彆扭,支吾了一會終於想到了該怎麼說:“先來簡單一點的吧,你們可以先牽手。”
這個要求果然簡單,慕行秋和楊清音伸手互相握住,可是另一隻手卻不約而同捏出了法訣,像是要並肩施法。
小蒿認真地牽住禿子的一縷頭髮,牢牢記住了這一步。
高伏威真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可他不敢甩手離開,只能硬着頭皮繼續說下去:“離得近一點,肩並肩……但也不要太近,若即若離就好……鬆開手上的法訣,別想着施法,這是結緣,不是鬥法……對了,放鬆,放鬆,結緣嘛,得想着對方,眼睛不看心卻在看,輕輕呼吸,在空氣中嗅聞對方的香味,感受對方的肌膚與體溫……再放鬆一點,有沒有特別的感覺?”
“禿子一點也不香,也……沒有體溫。”小蒿說。
“小蒿,你拽痛我了。”禿子歪着頭,試圖從小蒿的手掌裡掙脫出來,“還不如互相對視好玩。”
“這樣就行了?”楊清音也很迷惑,慕行秋的手掌握上去跟平時的確有所不同,卻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這只是開始,接下來你們得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只有你們兩人,然後……慢慢地讓……接觸更多一些,總之別緊張,這不是鬥法,隨心所欲就好……”
“隨心所欲是魔族的做法。”慕行秋說。
“你們就當這是引蛇出洞,先模仿魔族的做法,再將它一刀斬掉。”高伏威已經明白道士的思路,知道怎麼順着說。
慕行秋和楊清音果然點頭表示贊同,正想再多問幾句,外面突然傳來殷不沉的大呼小叫。
“了不得啦!捨身國來報仇了,道尊小心!靈王小心!我擋一陣,你們先退。”
慕行秋和楊清音互相看了一眼,一塊飛到禁制邊緣,向遠方望去。
高伏威暗自鬆了口氣,覺得這比自己當初學習符籙還要艱難,但總算有所成果,起碼慕行秋和楊清音的手還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