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行秋的修行之路與衆不同,在他身前身後,只有真假難辨的傳說和累累白骨,偶爾在路邊見到幾句指示,全是語焉不詳,他能一步步走到幻境第七層,而沒有偏離正途太遠,實在是個奇蹟,除了堅強的意志,其中也有許多運氣成份。
他的探索沒有終止,即使面對極爲重要的敵人,也要試試新領悟到的法門,剛纔在大廳裡,楊青元的身體在閃電網當中變得更加虛弱,慕行秋不得不降低召魂的力量,才能確保對方魂不離身,這給了他一點啓示。
慕行秋仍然施展第六層幻術,以硬碰硬,接住了申庚的綠光,與此同時,他催動了劍內的魂魄之力,只是一點,施展召魂之術。他牢牢記得,魂魄的力量有限度的,不能再像從前那揮霍無度。
這點召魂之術頂多能用來吸納幾隻沒有自控能力的遊魂,對活人幾無影響,無非讓對方感到一陣寒意,可是對於正與念心閃電僵持不下的申康來說,這點召魂之力卻像是點燃乾草堆的一點火星。
申庚發起抖來,彷彿被浸在了冰水裡,他是魔道士,即使真被浸在冰水裡也不會抖成這樣,可他忍不住,就在數百雙目光的注視之下,抖個不停,好像恐懼至極,“你竟然敢召我的生魂?”
紅色閃電與綠光僵持着,藉助道統符籙的力量,申庚略佔上風,但是身子發抖之後,他的法力迅速減弱,綠光寸寸後退。
“我不會用你的生魂污染霜魂劍。”慕行秋不急不徐,慢慢推進閃電,他的幻術到了第六層之後不太穩定,需要小心控制,“怨你自己吧,魂魄離身太久。回到自己的身體裡也不太適應吧?”
申庚面色鐵青,因爲慕行秋說中了要害,他的魂魄侵佔丁威的身體已有很長時間,剛剛回到自己的身體裡反而不適。
慕行秋的召魂之術非常獨特,並非學自亂荊山燈燭科,而是來自蘭冰壺自創的魚龍陣,以念心幻術與劍內衆多魂魄結陣,催發魂魄之力,他在閉關期間讀到燈燭科的一些介紹書籍,完善了驅魂和召魂之術。其實漏洞頗多。無論是之前的樑世濟,還是現在的申庚,都有可能挫敗召魂,可他們想當然地以爲慕行秋在亂荊山學會了真正的燈燭科法術,因此未做半點反抗。
這也是慕行秋有恃無恐的另一個原因,嚴格來說,他用的不是燈燭科法術,自然也不用遵守燈燭科的戒律,可他仍然不願吸納申庚的魂魄。霜魂劍是芳芳的家,申庚沒資格進去。
紅色閃電離申庚只有半尺距離,綠光剩下短短一截,閃爍不定。顯然已經不堪重負。
只差一擊,這場鬥法即將結束。
天上地下,數百名道士望着這一幕,沒人同情申庚。尤其是龐山和棋山道士,但他們不會大聲叫喊,只是默默地看着。心懷期待,還有一絲對慕行秋的敬仰,今晚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已經證明他就是斬妖會當之無愧的首領。
“別殺他。”說出這句話的是楊清音。
“爲什麼?”驚訝反問的人是沈昊。
“他罪孽太深,別讓他就這麼死了,讓他活着去拔魔洞。”楊清音冷冷地說,她對申庚的憎恨只比別人更多。
“我……不會……敗給你,也不會……去拔魔洞。”申庚艱難地說,突然騰出右手,同時取出四五張紙符,他要做拼死一搏。
慕行秋沒給他這個機會,閃電趁虛而入,正中申庚前胸。
申庚身體一僵,紙符沒有祭出,離開他的手指,飄然而落,但他也沒有死。
念心閃電擊中了申庚的中丹田絳宮,以強大的力量破了他的根本隱遁之法,現在的他,跟凡人一樣,徹底暴露在務虛幻術的威力之下。
慕行秋對楊清音說過他也不喜歡務虛幻術,寧願用鞭子和閃電抗敵,而不是與複雜險惡的人心頻繁接觸,但這一次是個例外,他想知道申庚的心裡到底充滿了什麼,這是他在鏡湖村迎賓館舍裡就想知道的事情。
普通人的心像一座淺淺的池塘,樹葉、動物,乃至風霜雨雪,都會對它產生直接而明顯的影響,道士之心則像一座幽谷中的深潭,映照萬物而不爲所動,也有個別道士任憑巨浪滔天,心境深處仍能保持平穩。
申庚的心境與凡人和道士都不同,那是一整塊巨大而堅硬的冰。
務虛幻術激不起一點波瀾,卻能將冰面擊成碎塊。
申庚捂着心口,在空中踉踉蹌蹌,“我不會敗給你。”他嘴裡說着不服氣的話,目光卻沒有望向任何人,“我是申家後代,母親說過我是罕見的奇才,我的對手是左流英,不是你們這羣廢物,更不會是你。慕行秋,我不會敗給你,哈哈,我不會,你是螞蟻一般的人物。我已經打敗你了,哈哈,我打敗你了,低頭認錯吧,你居然敢拒絕我的邀請,不可原諒,絕對不可原諒。跪下乞求我的原諒,我會給你一個痛快……”
申庚自言自語,越來越興奮,無視周圍的所有道士,完全沉浸在自己編織出來的完美世界裡,在這裡,他是獨一無二的天之驕子,所有人都按照他的好惡一圈圈地圍着他、仰望着他,而他最憎恨的人,正跪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痛哭流涕懺悔認罪。
“我會賜你一死,但是你得說清楚自己錯在哪裡了,難道你沒有發現我將成爲世上最偉大的道士?難道你以爲螞蟻的力量能與神靈對抗?死吧,用你的鮮血洗刷罪過,讓天下人都知道,違逆我的人是什麼下場……”
申庚瘋了,他沒有入魔,因爲他已經是魔道士,他只是單純地瘋了。
他完全感受不到外人的存在,世界對他就像夢境一樣,倏來倏往,各個場景之間沒有任何過度,他突然就從自大過度到了悲痛,雙手抱肩,像個在黑夜中醒來的幾歲孩子,“母親,把申己帶走,他呼吸的聲音太響了,把他帶走,把他扔到山外去。母親,抱着我……”
那些他即使一個人獨處時也不會說出的話,這時傾泄而出。
若不是申庚曾以極爲殘忍的手段想要害死兩名道士,大家幾乎就要對他生出同情了,可他這時的軟弱與瘋意,只是令人感到厭惡,尤其是深受其害的龐山道士,想起二良和養神峰內被殺的弟子,他們心情只能用楊清音吐出的兩個字表達:“活該。”
十幾名高等道士趕來了,或許他們早就到了,只是等鬥法結束纔出現。
之前施法令申庚顯形的左流英沒有來,龐山五行科首座申繼先飛到申庚面前,面若冰霜,一掌拍在申庚頭頂,令他暈過去,然後轉身對望山道館內的所有人說:“修行不易,請諸位以他爲鑑,星山拔魔洞將是他生前死後唯一的居所。”
申繼先抓住申庚的手腕,化成一束光消失了。
院內的道士們也在各家首座的示意下離開望山道館,雖然沒人開口告辭,但是大部分道士都向慕行秋點頭致意,他們還不習慣違背高等道士的旨意,心中對自己的首領卻已產生認同。
龐山道士也回自己的道館,一路上都沒有人說話,申庚伏法是大快人心的事情,但他也牽出了許多悲痛的回憶,此次來皇京的道士當中,有幾人正是當年的養神峰弟子,對申庚的所作所爲印象太深,反而無法表達報仇之後的喜悅。
在龐山道館前院,衆人要分開的時候,一名道士突然轉向慕行秋,其他道士不約而同地照做,沒有事先商量,也沒人下達命令,衆人同時嚮慕行秋施以道統之禮。
“我們期待斬妖會在你的帶領下能夠儘快奪回龐山祖地。”一名與慕行秋不是很熟的道士說。
“嗯。”慕行秋還禮,什麼也沒說。
衆人散去,只有少數人留下,他們不只是慕行秋的追隨者,也是他的好朋友。
禿子激動得頭頂魔心都在閃動,但他一聲不吱,好像生怕一開口就會破壞他所喜歡的氣氛。
小蒿站在禿子邊上,好像是唯一對所有事情都不在意的人,但她微微低頭,用鞋尖撥弄青石板之間的縫隙,罕見地露出一絲沉思。
小青桃忍不住想哭,她從來沒有忘記那個總是跟她吵架的少年二良,心中的復仇願望跟慕行秋一樣強烈,“我……我先回去休息了。”她跑向自己的房間,不想在別人面前流露真情,那是瘋子申庚才能做出的舉動。
“這麼多年,總算替二良報仇了。”沈昊感嘆道,“我猜申庚早就瘋了,各家道統齊聚皇京,他居然敢在高等道士眼皮底下做出這種事。還好,一切都結束了。”
“嗯。”慕行秋又一次點頭,可是一切都結束了嗎?他不這麼認爲。
申繼先出現在院子裡,衝慕行秋說:“咱們需要談談。”
“是。”慕行秋用目光向沈昊和楊清音告別,走向五行科首座,他也正想談談,談談他從申庚腦子裡得來的那些記憶。
一切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