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籙塔近觀比遠瞧更加令人感到驚異,十幾層的高塔,層與層之間居然空無一物,相隔一尺左右,全憑符籙的力量一層一層地浮在空中,塔內自然也沒有樓梯,一名眼神狐疑的中年符籙師負責接待來客,問清拜訪對象之後,祭符將客人送到相應的塔層。
“辛掌墨很忙,他有許多重要的事情……”符籙師看着兩名龐山道士,眼神中的狐疑越來越重。
慕行秋擡頭看了一眼,沒有發現塔內常見的樓梯井,頭頂丈餘就是天花板,“沒關係,我們可以從外面直接飛上去,你只需要告訴我辛幼陶在哪一層就行了。”
符籙師的臉色變了,“整個皇京的上空都不能飛行,你們是道士,應該……”
“那我們就爬上去,沈昊,喜歡爬高塔嗎?”
“很多年沒爬過了,可以試一試,總不至於摔死吧。”沈昊點點頭,似乎在認真考慮這個建議。
符籙師眼中的狐疑變成了震驚與倉皇,“等等,我問一下……”他手忙腳亂地從袖子裡掏出一張小小的紙符祭出,目光緊緊盯着兩名不懂魯莽的客人。
“你身上沒有祭火神印吧?”慕行秋隨口問道,祭火神印能夠大幅提升寫符、祭符的效果,即使是在龍賓會裡,也只有少數人擁有。
“我……這個……你們可以上去了,第十一層。”符籙師如釋重負,在身上摸來摸去,終於找到登塔符,急匆匆地祭出,將兩名道士送上去。
符籙師的祭符手法不太完美,慕行秋和沈昊感到劇烈的搖晃,眼前一片漆黑,再次腳踏實地重見光明時。兩人互視一眼,都不喜歡這種登塔方式。
他們站在一間極大的六角形房間裡,正在好停在正中間,周圍排滿了桌子,卻極少有椅子,數十名符籙師正站在桌前埋頭工作,桌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紙包與各種類型的箱匣,他們正用精緻的小秤一點點地稱量,然後小心翼翼地混在一起,製作寫符專用的墨。
掌墨使者辛幼陶就是這裡的頭目。他正坐在角落裡一張書桌後面,享受着這裡唯一的軟椅,也只有他的桌子上面乾乾淨淨,連份公文都沒有,在他左右兩邊,貼牆豎着兩座高大的書架,上面的小格子裡擺的卻不是書,而是一方方裝在精美匣內的墨錠。
慕行秋與沈昊從那些專心致志的符籙師們中間穿過,笑呵呵地來到辛幼陶桌前。
“真是意外。”辛幼陶平淡地說。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沒有起身歡迎的意思,“你們的鬥法已經有結果了?”
“我輸他贏,總是這樣。”沈昊無所謂地說。左右看了看,“這裡就是製作符墨的地方?跟我想象得不太一樣,我還以爲你們會用法術做這些事情。”
“這裡製作的符墨是供大符籙師們專用的,只能純以手工製作。說實話。你們來得不是時候,不如等我……”
慕行秋一手按在桌面上,用隨意的語氣說:“沒關係。你忙你的,我們隨便看看,咱們是朋友,沒有那麼多講究。”
“是啊,從小就聽說符籙有多麼神奇,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制墨過程。”沈昊配合默契,似乎一點也沒察覺到主人的冷淡,走到書架前,隨手拿起一匣墨錠,打開蓋子輕輕嗅了一下,“味道有點怪,裡面放了羣芳屑和紫陌神泥?咱們當初煉製法器的時候也用到過這兩樣。”
“這麼說來,符籙還真是道統十八科之一,跟咱們有共同之處。”慕行秋湊過去觀賞符墨。
辛幼陶臉色陰沉下來,略微擡高聲音,像是要故意說給房間裡的所有人聽,“不妨開門見山吧,我已經離開龐山,早就不是道士。友情這種東西,在相同的環境裡才能用得上,現在,我只跟符籙師結交,請兩位今後還是不要再來找我了。”
“你是要跟我們斷交嗎?”慕行秋露出詫異的表情,“我還以爲符籙師都願意跟道士結交。”
“本來我是願意的,可你們……算了,這也不是斷交,希望以後大家還能有來有往,只是請不要再把我當成龐山的辛幼陶。”
“我沒將你當成龐山的辛幼陶。”慕行秋走回桌前,微微俯身,目光嚴厲地盯着從前的好朋友,聲音卻極爲平和,“可你也不是西介國王子辛幼陶,這讓我有點納悶。”
辛幼陶一愣,沉默片刻,“你來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慕行秋露出微笑,伸手指指頭上更高的塔層,“我們兩個想見首席大符籙師關成繭。”
這幾個字一說出來,孜孜工作的符籙師們全都停下手中的活兒,驚訝地望着訪客,好像房間裡突然闖進了兩頭野牛,隨後他們又不約而同重新開始制墨,比剛纔更顯忙碌,似乎確信這兩頭野牛自有他人收拾。
這個人絕不是辛幼陶,他的臉色有點發紅,與少年時代的他倒是多了幾分相似,“首席在龍賓會的地位相當於道統宗師,你們能隨便見宗師嗎?請不要得寸進尺,這裡是皇京,就算道統宗師親自來,也不能爲所欲爲,說見誰就見誰。”
“我覺得你不妨通稟一聲,沒準關成繭願意見我呢。”慕行秋不肯退卻。
“嘿,一名吸氣道士……”
“龍賓會爲什麼想方設法從道統索取內丹?爲了製作強大的符籙與九大道統平起平坐,還是爲了……長生不老?”慕行秋盯着辛幼陶,“我或許不能隨時見到龐山宗師,但我能見着左流英,不知道他對龍賓會的這一舉動是否感興趣。”
“龍賓會裡的任何人,都對道士的內丹不感興趣。”辛幼陶語氣冰冷,臉色卻更紅了,“我不明白你爲什麼會有這種可笑的想法,你可以去向任何一名高等道士說這些事,看看是不是有人相信你。”
“不用他們相信,只要有高等道士心生懷疑就行了。”慕行秋嘴上寸步不讓,目光一刻也沒離開辛幼陶。他們十二歲相識,由敵變友,在人生最低谷的時候曾經互相幫助,王子向他灌輸的那些陰謀詭計仍歷歷在目,可眼前這個人空長着一幅熟悉的面容,卻與慕行秋記憶中的敵人與朋友都無相似之處。
兩人僵持,整個房間裡只有符籙師們混合各種粉末時發出的窸窣聲。
沈昊饒有興趣地觀察兩人,過了一會開口道:“辛幼陶,如果你還記得慕行秋的脾氣,就該知道他絕不會在你面前會退半步。”
“呵呵。就像在斷流城一樣。”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原來是曲符師。”慕行秋轉過身,微微點頭,“幾年不見,符師越來越年輕了。”
曲循規的確年輕不少,不只是容貌,舉手投足間都顯得精力充沛,像是四十歲的中年人,大概就是因爲如此,他比從前顯得和藹可親。就像那些擺脫困境心事已了的成功者,整個世界在他們眼裡都變得美好了。
“唉,軍旅勞身,雖然帶兵除妖是符籙師的天職之一。可我們這些凡胎俗體實在承受不住過於艱苦的環境,現在好了,重擔交給了別人,我可以留在皇京好好休息。全心保護僅剩的最後幾年生命。”
曲循規走到近前,“辛掌墨,貴客登門。怎麼就在這種地方接待?起碼該有茶水提供。”
左輔大符籙師挽起右手的袖子,故意讓客人看看手中的紙符,然後輕輕一挑,紙符化成了灰燼,曲循規的九重冠並非平白得來,祭符的手法可比普通符籙師嫺熟多了,慕行秋和沈昊只覺得呼吸稍頓,眼前的黑暗一晃而過,他們已經站在一間狹小卻佈置精美的房間裡,熱騰騰的茶水與點心已經擺在桌面上。
辛幼陶沒有跟來。
曲循規客氣了一番,慢慢收起笑容,“方纔兩位道士提起內丹的事情,此言何意?龍賓會與道統的任何交往都有相關協議作爲基礎,比如兩位此番拜訪,即使只是一時興起,也會記錄在案,龐山宗師或首座想要的話,立刻就能得到一份副本。”
“那就再好不過了,省得我們還得向宗師或首座重複一遍。我的意思非常明確,想知道龍賓會爲什麼要收集內丹。”慕行秋說。
曲循規沒像辛幼陶那樣直接否認,“慕道士弄錯了,收集內丹的是道統中人,與龍賓會沒有關係,我們只是出於友誼,提供幾名符籙師,幫助你們寫符、祭符。如果你覺得不妥,甚至懷疑龍賓會別有用心,在道統內部叫停就是,用不着來我們這裡興師問罪。”
“你說的道統中人是哪一位?”
“你知我知。”
“既然咱們的見面過程有一天可能會傳到宗師手裡,我不希望有含糊其辭的地方。”
曲循規明顯猶豫了,過了一會才說:“望山道士丁威。”
毫無預兆,曲循規突然發怒了,臉色陰沉,一下子又老了十歲,“慕行秋,你把皇京當成斷流城了嗎?還想隨意羞辱符籙師?你很聰明,可別聰明過頭,這裡不是你胡作非爲的地方。”
慕行秋卻笑了,扭頭對沈昊說:“我是不是真的有點過分了?”
“有一點,可能是因爲你把辛、曲兩位符師都當成了朋友,而人家卻不這麼想。”
曲循規眉頭微皺,隨即臉色緩和,“能被慕道士當成朋友,這是我們的榮幸,可龍賓會不喜歡被栽以任何罪名。”
“曲符師言重了,可能我說話直接了一點,但是絕沒有問罪的意思。”慕行秋停頓片刻,“其實我真正的意圖是想與龍賓會直接交往,望山封閉,丁威是孤家寡人,既然要合作,龍賓會爲什麼不選擇能直接提供內丹的人呢?”
“你想替代丁威?”曲循規變得深藏不露了。
“不能算是替代,只是減少一個環節,讓合作更緊密一些。”
曲循規嘴角上揚,露出高傲與冷酷的微笑,“慕道士的好意我們心領了,至於合作,三天之後,如果你還能走進這座塔,咱們可以詳談。”
三天後即是合器論道,慕行秋將要參加幾場鬥法,顯然,曲循規一點也不看好他的勝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