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流城城守陳知味看着碗裡的最後一口米飯,與自己的意志做鬥爭,神情堅忍不拔,艱難地將碗送到嘴邊,以毅然決然的態度吞下這口飯,細長的脖子像蛇一樣蠕動,終於嚥了下去。
他長出一口氣,將碗筷放下,擡手擦去額上的細汗,露出欣喜的微笑,他勝利了,在這場與食物的較量中,他勝利了,堅持了自己的原則——絕不浪費一粒糧食,這也是他的爲官之道,從小鎮守備開始,他每到一處爲官,都會大力推行節約並強調農耕,因此得到上司的賞識,一路升到城守的位置。
在兩名僕人的攙扶下,陳知味站起身,看着另外兩名僕人將空蕩蕩的三碗五盤收走,越發志得意滿。
城守大人細手細腳,唯有肚子高高鼓起,像是長倒了的龜殼,陳知味對此頗爲自豪,“民以食爲天,我這裡裝着天哩。”
大堂裡,一羣官吏正等候這位裝着天的城守,沒人敢在大人吃飯的時候打擾他,即使是天塌了——也有大人的肚皮裝着呢。
陳知味頭不擡、眼不轉,慢慢坐進正中間的椅子上,他的第二條爲官之道就是處驚不變,有太多官吏就愛一驚一乍,目的無非是爲了擾亂上司的判斷,自己好從中混水摸魚。
他翻閱幾份公文,猛然覺得氣氛不太對勁兒,面前站的官吏似乎比往日要多,呼吸沉重、腳步不穩,每個人都一副急於說話卻不敢開口的樣子。
這也是一場較量,陳知味擡起頭,瘦削的臉上難以容納威嚴,他改以嘲諷與不屑,先給下屬官吏一個無聲的警告:誰都別想欺騙他,更別想操控他。
“什麼事?不就是昨天地動了一下嘛,又沒死人。”陳知味定下基調,這樣就沒人敢開口亂要東西了。
官吏們互相望了一眼。居然沒有爭先恐後,而是讓斷流城都尉先說話,都尉還沒開口,陳知味就揮手打斷,“按順序來,規矩就是規矩,用來執行。不是看着玩的。”
都尉訕訕地退後,先讓民、財、獄等官吏彙報情況。
陳知味認真傾聽,在一堆日常瑣事中往來衝殺,準確無誤地指出幾個日期和數字錯誤,令當事官吏羞愧得不敢擡頭。
都尉是斷流城守軍的頭目,按順序排在第七位說話。平時他都沒什麼可彙報的,今天卻急不可奈,“大人,今天早晨從西邊來了一羣難民,聲稱一股妖兵闖入了西介國,一路殺往都城,很可能會分兵……”
“等等。難民?有多少人?”
大人對數字是非常敏感的,都尉嚥了咽口水,忐忑地說:“大概八九十人。”
陳知味對“大概”這個詞不太滿意,但是他對武官不那麼苛刻,繼續問:“他們可是缺衣少食?可是無錢租房?”
“呃……還好,他們在城西客棧租住,付的是現錢。”
陳知味臉色一沉,“這算什麼難民?十有八九又是妖言惑衆。打算高價售賣商貨,對這種人本官一清二楚,監視他們,三天之內必然運貨進城,到時全都抓起來。”
“是,大人明鑑。”都尉本來有一肚子話,這時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妖兵殺入西介國。”陳知味不屑地重複。“頂多是一些散兵遊勇,邊疆的玄符軍就足以將他們殺光,奸商居然拿這種事嚇唬百姓,真是愚蠢至極。”
大堂內十幾名官吏沒一個人再敢吱聲。他們都從各自的渠道聽說了一些傳聞,這時卻只能頻頻點頭,讚許大人眼光銳利明察秋毫。
“妖兵的確殺來了。”大堂門口響起一個聲音。
衆官吏轉身,大驚失色地看着門口的兩名青年男子,發現他們根本不是本城官吏,而是明顯的外鄉人。
都尉身兼守衛衙門之職,居然無人通報就闖進來兩個陌生人,這讓他臉上無光,大步走去,厲聲喝道:“大膽狂徒,誰放你們進來的?知不知道……”
身後出乎意料地飛來一人,將都尉撞得腳步趔趄,原地轉了一圈才勉強止步,然後他看到一個全然不同的城守大人。
陳知味以官吏們從來沒見過的靈敏與速度跑到門口,向一名青年跪下,喜出望外地叫了一聲“殿下”,連磕幾個頭,再說話時聲音都變得顫抖了,彷彿有滿腔情感難以表達,“王子殿下大駕光臨,下官……”
辛幼陶得意地嚮慕行秋眨眨眼,提醒他這是另一個世界,更廣大的世界,在這裡王室纔是至高無上的大人物,龐山道士只是虛無縹緲的傳說。
“想不到你還認得我。”辛幼陶的語氣有些不太自然,他已經習慣了當道士,想要恢復從前的王子風度,還得適應一段時間。
“當然認得。”陳知味擡起頭已是淚眼婆娑,“想當年王子殿下加持神印,下官就在臺下觀看,殿下頭頂聖光直迫雲霄,羣臣聳動山呼千歲,彼時場景下官曆歷在目。後來殿下以弱年參軍,下官也曾出城門送行,得見殿下英姿勃發。再後聽聞殿下拜仙人爲師,下官每日禱告,企盼殿下早得大道重返京城,未想今日得見,殿下容顏未改,想是已然成仙……”
城守大人滔滔不絕,一衆官吏目瞪口呆,怎麼也想不到平時嚴肅得不近人情的大人,拍起馬屁來居然如此有水平,明明跟王子只見過兩面,卻表現得像是多年知交,不由得暗中點頭,承認大人確有過人之處。
失望的人是辛幼陶,他發現自己居然感受不到被奉承的快樂,就好像久不吃肉的人再嘗葷腥只覺得噁心想吐,“好了好了。”他揮手示意城守起身,“我已經離開龐山了,這回出來是微服私訪。”
陳知味指着身後的一羣官吏,低聲說:“要將他們都關起來嗎?”
官吏們嚇了一跳,沒想到只是聽說王子到來居然是這麼大罪名,都尉帶頭,所有人一塊跪下。
“不用,讓他們別亂說就行。”
“是是。”陳知味躬身請王子往大堂裡走。厲聲對下屬說:“王子進城的消息但凡泄漏一星半點,你們一塊提頭請罪吧。”
辛幼陶還記得官場的規矩,幾番謙讓,還是由城守坐主位,陳知味親自搬來一張椅子放在自己邊上,敏銳地察覺到王子的隨從不是一般人物,馬上又搬來另一張椅子。兩番忙碌,頭上出了一層細汗,表情卻是極爲歡暢。
辛幼陶與城守一來一往地打官腔,跪在下方的一羣官吏大氣不敢喘,慕行秋看得心急,輕輕咳了一聲。
本來不想立刻就亮出辛幼陶的王子身份。聽說有一路妖軍殺向了西介國都城,慕行秋改變了主意,萬一援兵遲遲不到,他們得準備應對小股妖兵,爲了不暴露龐山道士,迎戰主力就得是斷流城的玄符軍。
辛幼陶聽到慕行秋的暗示,立刻端正臉色。“大隊妖軍的確進入了西介國,眼下正殺向都城,可能會有小股妖兵分掠各地,斷流城可有準備?”
陳知味的神情立刻凝重起來,“下官對此事早有耳聞,暗中戒備已久,兵馬、糧草、器械皆已準備妥當,不敢說能擋住妖族千軍萬馬。對付幾十上百名妖兵還是綽綽有餘的。”
連慕行秋都佩服這位城守大人了,說謊說得一本正經,龐山前天夜裡遭到偷襲,他居然“早有耳聞”。
辛幼陶點點頭,顯得很滿意,任何時候都不要當衆拆穿謊言,這是官場規則之一。連王子也得遵守,“非常好,這位慕行秋是京城紫符軍將軍,隨我一同微服私訪。他對行軍佈陣很在行,城守大人若是需要的話,可以讓他幫忙。”
陳知味滿臉驚訝,“原來閣下就是慕將軍,幸會幸會,請慕將軍原諒本官此前無禮。小小斷流城,能由將軍親自指揮,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黃都尉,從現在開始慕將軍就是斷流城主將,你立刻將全部兵馬轉交,以後在將軍身邊服侍,以效犬馬之勞。”
妖兵就要殺來,黃都尉巴不得有別人承擔守城之責,馬上磕頭領命。
慕行秋勉強應酬了幾句,以查點兵馬爲藉口告辭離去,留辛幼陶一個人應對陳知味。
黃都尉顛顛地跟在慕將軍身後,他拍馬屁的功夫可比城守大人差遠了,一句“英雄出少年”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
來到城守府前院,慕行秋停住腳步,“斷流城有多少兵馬?”
“各城玄符軍皆有定數,斷流城麒麟十匹,麒麟將二十人,戰馬一百匹,騎兵二百人,步兵五百人。”
“符籙師呢?”慕行秋知道,沒有符籙師的話,玄符軍的戰鬥力會大打折扣。
“按規定是五人。”
慕行秋聽出了話外之音,“我不要定數,要實數。”
黃都尉往大堂的方向看了一眼,小聲問:“妖兵真會來斷流城嗎?”
“按我的估計,最早三天,最晚十天之內,妖兵必到。這回跟往常不一樣,妖兵不只是爲了搶掠財物,他們要佔據領土,都城能不能守住都很難說。”
去往萬第山的弟子應該快有消息了,可即使萬第山派來援助,左流英和祖師塔暫時也不能移動,還是要面對隨時都會殺來的妖兵。
黃都尉臉色一變,用更低的聲音說:“實話實說,斷流城的麒麟只剩一匹,戰馬不過五十匹,大都老弱,至於馬步兵,實數總共三百人,能上戰場的只有二百餘人吧。五名符籙師眼下都不在營內,怎麼也得兩三天才能召回來。”
東、西介國是友邦,斷流城雖是邊城卻十分安全,幾萬年沒遭遇過外敵進攻,守衛早已鬆弛不堪。
慕行秋想了一會,“立刻派人召回符籙師,現在帶我去查看士兵與器械。”
慕行秋此時思考的不是如何擊敗妖兵保住斷流城,而是怎麼不露痕跡地堅持至少九天,只要能及時修復祖師塔,左流英立刻就能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一個謊話連篇的城守,一支殘缺不全的軍隊,這就是慕行秋堅持至少九天的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