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有一個了不起的名字——飛跋。
“妖族三大姓,飛姓居首,我的家族存在了至少一百萬年,比人類要久遠得多,與魔族幾乎同時,我的祖先可不是魔族的奴僕,而是他們的盟友,飛族妖皇有一千多代。如今飛姓後裔不多了,我就是其中一個,我給你們看家譜。”
飛跋有着老鼠一般的長相,尖嘴猴腮,目光躲躲閃閃,臉上總是似笑非笑,既要討得對方的歡心,又想得到真心實意的尊重。他吃掉五條魚乾,喝光了僅剩的一點淡水,一開口就吹噓自己的悠遠家史。
慕行秋很不喜歡這個半妖,甚至有點後悔給他食物和水了,飛跋明顯只在不清醒的狀態下才肯說實話。
“我在問龐山的事情。”慕行秋說,他們拋掉了木筏,正乘着玄武硬殼繼續向西南行進。
“看我的家譜。”飛跋從懷裡掏出半尺高的破舊卷軸,小心翼翼地攤開,自顧說下去,“這不是你們人類造出來的普通紙張,是上古魔族留下來的寶物,比冰面還要細密,能寫下極小的字……”
慕行秋擡頭看了一眼守在邊上的芳芳,一把奪過卷軸,擡高聲音說:“我不關心你是誰,你的祖先是誰,你說過‘龐山要倒掉了’,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說過嗎?我當時又餓又渴、昏頭脹腦,說什麼都有可能,別太當真,我就是胡說八道。”飛跋笑嘻嘻地說,他的左腿失去的時間還不太長,很不習慣接上來的木棍,所以一直坐在硬殼上面,伸手摸了幾下,“這是……這是玳瑁殼嗎?真是太大了,我從來沒見過……”
慕行秋雙手拎起半妖。將他送到殼船邊上,把卷軸塞還他懷裡,說:“自己跳下去吧?”
“啊?我不會游泳。”
“你是飛皇后裔,命令海妖幫你。”
“呵呵,你在開玩笑吧?這裡連座荒島都沒有,哪來的海妖?”
“那就是你的事了,我是龐山道士,與妖族勢不兩立,救你一命原非我的本意,既然你已經清醒。就請自覓生路,我幫不了你。”
芳芳站在飛跋身後,聽見慕行秋一本正經地發出威脅,忍不住抿嘴偷笑,目光卻一刻也不離開他。
飛跋抱住慕行秋的大腿,“千萬別扔下我,帶我去見龐山宗師,或者任意一位宗師,我有重要秘密。足夠讓你立一大功。”
作爲一名半妖,飛跋並無特殊的本事,力量也與普通人無異,慕行秋估計他的妖身大隻有幾尺。於是輕輕掙脫糾纏,“我只是一名普通道士,沒資格替你引見宗師,有功勞也立不了。”
“你只要帶我去棋山就行。”飛跋露出諂媚至極的笑容。一點也不知道這樣的神情只會令自己更加受人討厭,“其它事情我會自己想辦法,我若得到好處。絕不會忘了你……們兩位。”
慕行秋擡頭假裝想了想,“不行,棋山哪是隨便能進的地方?我把你帶進去,人家還以爲我跟妖族勾結呢。”說罷一腳將半妖踢進海里。
飛跋在水中手忙腳亂地奮力掙扎,嘴裡大叫:“救命!救命!我不會游泳……”
芳芳有點吃驚,小聲問:“真不管他了?”
慕行秋笑着眨下眼睛,表示他自有分寸,這畢竟不是戰爭時期,那個半妖似乎藏着秘密,慕行秋不會讓他就這麼死去。
殼船越駛越遠,在水中起伏的飛跋真的害怕了,海洋無邊無際,即使坐在船上都令人眼暈,浸在其中更是讓他恐慌萬分,“救我!”他高舉雙臂,喝下好幾口海水,“我什麼都說,真的,什麼都說!”
慕行秋取下長鞭,用力甩出,捲起半妖,將他拽回殼船上。
飛跋連吐幾大口水,雙手死死摳住硬殼邊緣,全身蜷成一團,嘴裡發出嗚嗚的悲泣,像一條受到傷害的狗。
慕行秋對半妖可沒有太多同情,輕輕踢了他一腳,“我等你說話呢。”
飛跋劇烈地抖了一下,驚恐得不敢擡頭,但還是顫聲說起自己的悲慘遭遇,聽得芳芳都有些同情他了,慕行秋卻有一種直覺,半妖的恐懼一半是真,一半卻是表演,弱小或許就是他的特殊本事,他指望用這種方式求得生路。
“我是妖族飛皇后裔。”飛跋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開頭,張嘴就來,“出生在捨身國小南山,父親是當地守官,母親是當朝公主,七歲的時候我被強盜擄至羣妖之地……”
慕行秋皺起眉頭,“七歲就被擄走,你哪來的家譜?”
飛跋又劇烈地抖了一下,像是沒聽到人類的提問,繼續往下說:“我給不少大妖當過隨從,輾轉到了妖衛漆無暇帳下。”
慕行秋向芳芳使個眼色,表示小小的意外。
飛跋不知道這兩名龐山道士認得漆無暇,解釋道:“漆無暇是妖王漆無上的孿生弟弟,也是他的護衛之一,妖王妖后被俘,漆無暇去向異史君求助,作爲慣例,送給異史君十名小妖,其中就包括我。”
飛跋終於說到慕行秋感興趣的內容,情緒卻崩潰了,伏在硬殼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慕行秋聽得極不耐煩,在芳芳的暗示下,纔沒有擡腳踢過去。
飛跋哭了好一會,擡起頭,臉上盡是鼻涕眼淚,他用袖子胡亂擦了一下,檢查懷中的家譜,發現還在,心中稍安,沖人類擠出討好的笑容,“請道士大人原諒我一時失態,苦命妖滿懷傷心事,自從七歲被擄,我就沒有過過好日子,唉,飛皇后裔淪落腥臭之地……”
慕行秋稍稍瞪眼,“說說這位異史君吧,他是什麼妖?藏着什麼野心?”
飛跋急忙繼續說正題,“異史君大人天資聰穎、落落不俗,半歲能言,三歲能誦,五歲擅思,七歲答疑解惑,十歲立志重建妖族大業,大人以爲,妖族之衰……”
這顯然是飛跋平時吹捧異史君的諛詞,熟練至極,脫口而出根本止不住,足足一刻鐘才告結束,詞藻華麗,內容卻極簡單,慕行秋聽明白兩件事:“異史君今年三千歲了,一直在鑽研妖族歷史,想要找回那些失傳已久的強大妖術。”
飛跋點點頭,臉上的笑容很自然地轉爲崇敬,這大概是他從前背誦諛詞之後的固定神情。
慕行秋與芳芳互視一眼,都對這個半妖失去了信任,遠古時期,道士們的壽命的確很長,服日芒者甚至長達五六千年,可是隨着道統強盛,壽命卻在縮短,最後一位服日芒道士只活了四千年,如今的九大道統,只有極少數人達到服月芒境界,活得最久的一位也不過一千多年。
能活三千年的老妖,即使是真的,也該名揚天下,絕不會在道統默默無聞。
慕行秋沒有對此逼問,這不是他關心的問題,飛跋只是小妖,看上去也不像是特別瞭解真相,“漆無暇把你送給異史君,差不多是三年半以前的事了。”
“正是正是。”飛跋簡直是歡呼雀躍了,好像這個時間對他來說是了不起的大事。
“漆無暇已經死了。”
“真遺憾。”飛跋的語氣裡沒有任何遺憾的意思,反而有點洋洋自得,“在異史君大人的隨從當中,我活的時間最長……”
“活的時間最長?難道這個異史君吃人嗎?”
慕行秋隨口一問,飛跋的身子卻抖得更加劇烈,將頭埋在雙臂中間,發出嗚嗚的聲音,既像是哭泣,又像是在求饒。
“他被嚇壞了。”芳芳的同情更明顯了。
慕行秋撇撇嘴,“你的左腿就是被異史君吃掉的?”
飛跋再次擡頭,臉色白得幾乎透明,一手按在代替左腿的木棍上,用沙啞的低聲小心翼翼地說:“這是獎賞,異史君說我服侍了這麼久,理應得到獎賞。”
“獎給你一根棍子?”
“不是,棍子是我自己裝上的。”飛跋左右看了看,聲音更低了,“異史君吃掉了我的左腿,這就是獎賞,他說過些日子會再吃我另一條腿,作爲最高獎賞。我……我挺喜歡這條右腿,所以就找機會逃了出來,陸路都被九大道統封死了,我只好自己造了一隻木筏,泛海南下,可是海洋太大,我帶的食物和水不夠……”
異史君顯然是一名殘忍霸道的大妖,將自己的僕從都給吃掉,但是作爲妖族,這算不上最殘忍的行爲,慕行秋仍然沒被打動,“你還沒說到龐山呢。”
“啊?”飛跋茫然地想了一會,“對對,龐山。我在逃出異史君的住處之前,曾經接待過一羣大妖,都是妖身九丈以上的大妖,至少有一百名,他們來向異史君尋求教誨,同樣獻上一百名各類小妖。異史君很高興,當場就吃掉了五十名。然後他說妖族就要興起了,他在道統內部安插了內應,大家做好準備,內應很快就會採取行動,到時候妖族就能重新奪回妖族故地啦。”
“內應?異史君說是龐山道統?”
“我……我不太確定,你當時自稱龐山弟子,我就隨口說龐山了,但我說的都是實話,至少一家道統裡有妖族內應。”
慕行秋半信半疑,目光瞧向芳芳,“如果是龐山的話,內應不是那些被奪走內丹的大妖,就是……”
就是那些備受懷疑的非妖。
慕行秋說不出口,但是更不相信飛跋了。
飛跋看出龐山道士的疑惑,從懷裡再次掏出那捲家譜,肯定地說:“我有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