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家裡並沒有搬走多少東西,卻覺得空落許多,心裡也缺了一角,微微疼。我躺在牀上,出差的疲勞彌散開來,閉着眼睛給自己鼓鼓勁,不怕,我還有藍色的天空,綠色的草地,還有父母朋友,和我願意爲之努力的工作。
花生糖和芝麻糕很受歡迎,其他的特產零食也被一搶而空,言旭尋了個空溜來報社,我從抽屜找出另外給她準備的精品裝讓她帶回去,師兄弟們吹着口哨起鬨,師姐跑過來揪揪我的臉:“是誰重色輕友呢?”
言旭腮上粉紅,想說什麼,看了看擠眉弄眼的同事們便藉口學校有事先逃了。又在幾分鐘後發來短信“晚上出來走走吧,一個星期沒看到你了。”
我和範良把稿件提交上稿庫,安璇略審一下便上傳到主任處,主任頻頻點頭,我在心裡偷笑,看來A+有望,稿費啊,money啊,通通從天上掉下來吧!!!
下了班別了同事好友,一個人坐公車去海市蜃樓的鋼琴吧,言旭坐在窗沿的四方桌旁,身後是乳白色復古羅馬柱,水幕在兩層玻璃中無聲劃過,花式果茶的銀色器具在她手裡翻飛起落,彷彿知道我的到來,她擡頭,微笑,音樂環繞。
我們不止一星期不見吧,這陣子她忙,我也忙,忙碌是理由還是藉口?她在追我在逃,我在追時,她在逃。
“餓了嗎?在這兒吃簡餐還是換個地方?”美人魚接過服務生的菜單,翻看幾頁。
“隨你。”抿了抿茶,我隔着桌子靜靜望她。“我都可以。”
晚餐點了牛排,意粉,雞茸蘑菇湯,“再加個自助沙拉。”她沖服務員笑笑,把菜單遞回去。
沙拉小木車擺在鋼琴臺階旁,美人魚低着頭挑選切好的新鮮水果和蔬菜,我喜歡黃桃,她最愛蜜瓜,輕言淺笑,鏤空花紋的簾幕中央擺着盛放的馬蹄蓮,溫暖的橘色燈光映着她俏麗的臉龐……
“在想什麼?”她拉拉我衣袖:“這麼出神。”
“……”我捧着盛滿DIY沙拉的小瓷盤,衡量着開口:“我在想,你這麼好。”
“你知道她彈的是什麼曲子嗎?”美人魚看向鋼琴臺。我隨着她的眼神看了看臺上的女孩,搖搖頭:“曲子不熟,是古典曲嗎。”
“勃拉姆斯G大調奏鳴曲,她加強了鋼琴部分。”言旭放下水果夾,目光迷離彷彿透過音樂看到更遙遠的地方。“這首曲子被稱爲……悲傷的暗戀。”她頓了頓,望向我:“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和我說。”
服務生走到我們身邊說餐點已上齊,我反手拉起她的手,回到四方桌旁,她又揮手招來服務生,問這兒有沒有香檳,我嚇了一跳,服務生說只有葡萄酒,她點了一支我聽不懂的品牌。
不遠處的鋼琴臺換了曲子,聽得出是同一個系列,言旭挑了一枚漂亮的黃桃舉到我脣邊,看我乖乖吃掉。她咯咯笑着說學校裡的新鮮事,也問我出差到小城有什麼趣聞。晚餐吃到一半,葡萄美酒夜光杯都送到桌前,開了木塞,等酒透透氣,她親自爲我斟上。
絳紅色的酒漿溢出霏霏香味,我看了看杯子再看了看酒瓶,說不出的幻念由來,美人魚笑了:“嚐出來了嗎?有紫羅蘭和巧克力的香味。……今晚的酒,不是慶祝,也不是紀念。是給你壯膽。”她向我舉杯:“爲你那些……欲言又止的話。”
“我只是在想,你這麼好。”酒精在我的身體裡迅速擴散,鈍鈍的沉醉像波浪般拍打我的思維。“我只是在想,你這麼好……你應該遇見一個比我更好的人。”
言旭給我斟酒,第三杯還是第四杯,過於炙熱的燈光溫度讓我有些頭疼,我看到燈下的她在笑,心裡有些惱怒:“這不是藉口!我是說真的!你應該……遇見一個比我更好的人……”
五月的夜色有朗朗的風,皎皎的月光鑲嵌在夜幕裡,言旭開着車,送我到樓下,我推開車門往樓上摸索,她也跟了過來,從背後扶着我:“你酒量太差了吧?才半瓶多。”聲音飄進耳朵,都成了零星的碎片。
把我扔在牀上,我就迷糊了。有冷毛巾敷在額頭,勉強睜開眼,言旭坐在身旁,雖也開着燈,卻有些朦朦朧朧的憂傷。
我拉着她覆在我額上的手,喃喃的說:“你這麼好,這麼好,你應該遇見一個比我更好的人,比我高,比我帥,比我疼你,比我溫柔,比我懂得你,比我有責任心,比我,愛你。”我喋喋不休,分不清楚哪句話說了哪句話重複了,只是一直嘟嚷着:“你要遇見一個真心真意愛你的人,不是像我這樣,徐逸羽走了我才纏在你身旁,我只是在取暖,我只是害怕一個人在夜裡難過,這是不對的,你好委屈,我都替你委屈。這是不應該的。你要過得好,你要很幸福。”
“你沒有纏着我,是我纏在你身旁。”她的指尖劃過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的鼻樑,我的脣線。“世上哪裡有人比你高比你帥比你溫柔,”她俯低身子,輕輕咬我的脣,她的淚落在我的臉上,模模糊糊的冰涼。“即使有這麼一個人出現,比你疼我比你愛我……他也不是你。”
意識逐漸剝離我的身體,她拉過被子蓋在我身上,柔軟的聲音在我耳邊嘆息,還說了什麼……我聽不清……
休息日我陪安璇閒逛,她要買幅十字繡,我張張嘴巴有點傻的望着她,這麼耗時又耗力的事情怎麼看都不像她的作風。
“下個月姚遠生日,我想親手做點什麼。”她翻看十字繡樣本圖案。
“你把自己送給她最好。”我趴在椅子邊上看面前經緯有度,摸摸她漸漸隆起的肚肚:“還附送一個小寶貝。”
安璇啪嗒打我手,選了一幅抱枕十字繡,我展開對照圖,深深淺淺的藍色繞成圖騰般繁複的紋路。“真像你。”我讚歎着。她擡頭,略有詢問的眼神,我撫過圖案:“淡藍色海水的溫度。”
“還記得有一次你病倒了,在醫院打吊瓶。我和你說,”安璇折起十字繡放進包包,緩緩擡頭:“那就努力對她好,別讓她有機會喜歡上別人。”
“那時候你就已經知道,她會喜歡上別人,對麼。”我隨她站起身,走出小店。
安璇拉着我的手,坐在咖啡廣場的長椅上曬太陽,我們都沒說話。一直到侍應生送上卡布奇諾和熱牛奶,我挨着她的肩膀看面前人來人往,她才淡淡的淡淡的說:“在這個世界上,並非所有的人和事,都能像你希望的那麼完美,你要學會寬容那些不完美。”
暖陽落在眉間,癢癢的睏倦。我眯着眼睛沒回答,她摸摸我的頭說我真像貓。
“有一天,和爸爸大吵一架,成年後他很少這般義正言辭的訓斥我,爲的是意見分歧。第二天,他給我買了半箱可愛多,他坐在我身邊,像我小時候那樣摸摸我的頭。就像你現在這樣。”我自顧自的說,自顧自的微微笑:“爸爸說,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不得已,多站在別人的立場想一想,你就能理解那些不得已。生死離別尋常事,你要學着更善良。”
“安璇,如果出國的是我,異地他鄉的是我,我是不是也會有同樣的選擇?我是不是也會放手天涯?”明天放手或者明年放手,又有什麼區別?心再遠,遠不過一瞬間。
“世上什麼果都有,就是沒有如果。”安璇迎着陽光,眼睫輕顫,語氣卻輕描淡寫:“小樽,是她錯過了你。你又何必用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
咖啡逐漸轉於冷卻,我放下杯子:“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讓自己放下。你說的,等我白髮蒼蒼時,回首這一生,我希望內心是平和而溫暖的,我會想起她,但那只是一個淡淡背影罷了。”我找到安璇溫暖的掌心,把自己的手覆蓋上去。“爸爸說,最後,你還要學會原諒……”
星期一照例開早會,安排本週主題策劃,師兄弟們低聲討論幾句,將編輯部的方案接了下來,師姐站起身補充了幾個需要完善的地方,我也提出自己的觀點作爲點睛之筆,安璇揚揚眉,對我們投來讚許的目光,我眨眨眼睛,別小看放開心懷的人~
午餐時範良付錢給幾個好朋友都加了雞腿,師姐挽着蘭花指問他是不是加薪,他樂呵呵的說,離職申請批下來了,做完這個月,站好最後一班崗。衆人對他要走也早有耳聞,沒多說什麼,阿色和幾個攝影記者摟着他胳膊互相開玩笑,等他發達了要回來請客。
吃飽喝足一夥人居然還買了花生瓜子上天台吹風,師姐說要回辦公室歇歇,範良捶胸頓足:“我都要走了你不陪陪我,你種的寂寞呀,都被風吹到我這兒了。”大家哈哈大笑推推嚷嚷從電梯鑽出來,走上天台時師姐一顆花生殼扔到範良臉上,範良衝過來,到跟前大家都晃了晃。
“剛纔怎麼了?”師姐扶着欄杆呆愣愣的問我們。
“錯覺吧?!”我站穩身子。話音未落,似乎又晃了一下。
“快下樓!”安璇變了臉色大喊。師兄弟們雖然不明所以,還是跟着往下衝,安璇攔着我們不讓乘電梯,跑樓梯時看到其他部門的人也出來了,一邊往樓下奔一邊喊:“快跑,地震了!!!”
跑出報社有些傻眼,不過三五分鐘時間,大街上呼啦啦都是人,紛紛擡頭看各自面前的高樓,還有人拿着手機撥電話,吱吱咯咯談論剛纔的震盪。
約莫半個小時後,領導們號召大家回去工作,社長召集各部門主任,安排我們立即着手新聞採寫:“C城多少年不地震了,快!立即寫!趕着上明天的報紙!”
當時我們都不知道,C城所經歷的,不過是四川地震的餘波波及……
兩天後,汶川大地震的消息已經傳遍大街小巷,我們放下所有策劃,將日常社會新聞全部交到經濟採編部代管,整個辦公室進行地震特刊的跟蹤報道。紅十字募捐,救災物資運送,社會各界捐贈,甚至小孩子捐出零用錢,老人家拿出退休金……
聽說血站告急,各個採血點都排起長龍,範良和我被派往抓典型報道,安璇低眉考慮幾秒,擡頭時眼中精明犀利:“去學校!各大院校的學生們都是熱血青年,”
跟着範良的摩托車轉悠了幾個學校,最後選定C大,找到校務處說明來意後教務主任親自帶我們去運動場,邊走邊說:“誒呀,汶川地震後我們學校積極配合捐資捐物啊,好多四川來的孩子都鬧着要回家,學校攔都攔不住,這兩天採血車一來學生們就自發的去排隊,根本不用動員。”
運動場上滿是學生,各類社團都組織了活動,有募捐的隊伍,義賣的隊伍,繪製宣傳欄的隊伍,範良舉着相機咔嚓咔嚓拍不停,教務處主任把我們領到人最多的地方,蜿蜒隊伍的盡頭是一輛白色的採血車,幾張桌子後邊坐着醫務人員給學生們登記名字測量體重血型等等……
“那不是言旭嗎?”範良把相機放下來,往隊伍前端指指。美人魚前邊還站着好幾個人,範良眼珠子賊賊的轉:“我們就採訪她吧。方便多了。”
我沒發表意見,和他一起走上前。“Hi!”
言旭正翹首望前方,聽到我打招呼才轉過頭,微微怔了一下。“Hi!”她也說。
“你們倆怎麼了?”範良摸摸鼻子。“幹嘛突然客氣起來。”
“她現在是採訪對象!”我翻翻白眼。轉而問言旭幾個準備好的問題。她的表達能力向來不錯,把同學們對災區的關心和着急描述得繪聲繪色,還將各個院系社團組織的活動介紹了不少。
“我們正在聯繫車輛,自發組織去地震災區參加志願者救援行動。”她身後的同學都圍了過來:“到時候你們還可以來採訪。”
“四川餘震不斷,道路搶修,路上肯定不太平,學校能同意你們去?”我和範良被圍在中間。
“注意隊伍秩序!!!”有學生帶着袖章大聲喊,同學們又漸漸回到隊伍裡。長桌後邊的白大褂醫生擡了擡眼鏡問:“下一個該誰了?”
美人魚挽起袖子走上前,神色鎮定的坐到長桌前面,白大褂捏着她細白的手指擦了點藥水眼明手快的刺下去,美人魚咬咬下脣皺起眉頭,我走到她身邊按着她肩膀輕聲說:“別怕。”
“誰說我怕了!”眉目間略有些緊張,卻還是倔強揚着下巴。
醫生將她指尖的血滴劃在玻璃片上驗血型和其他,例行公事的問:“你這幾天有沒有發高燒?有沒有感冒?今天吃過藥嗎?”
美人魚趕緊回答沒有沒有。突然想起什麼補充問了一句:“板藍根算不算?”
白大褂又擡擡眼鏡:“你今天吃了板藍根?”
“呃……早上吃的。”她神色更緊張了。
白大褂對她笑笑:“你下次再獻血吧。”不等她回答直接喊:“下一位同學!”
美人魚愣住了,身後的同學推推她時她才反應過來,立即拍案而起:“下次???醫生大叔,你知道我排了多久的隊伍嗎?下次?我排了三個多小時等獻血!!!一包板藍根我的血就沒人要了???”
白大褂被她吼得一愣一愣,旁邊幾個帶袖章的架起她,噠噠噠奔遠了。
“那啥……”範良做了個擦汗的動作:“剛纔這個片段你寫不寫進去?”
= =!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寫得挺無奈的,俺都不知道該哭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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