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帝國9:鋼穴_第四章 家人

想當年,以利亞・貝萊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她,正是因爲她名叫潔西。時間是02年,場合是社區的聖誕晚會,地點則是一缸水果酒旁。那時他剛完成學業,剛在大城找到第一份公職,也剛搬進這個社區,住在122A號公共住宅一個還算不錯的單身套房裡。

她當時正在發送水果酒。“我叫潔西,”她說,“潔西・納伏尼。我好像沒見過你?”

“我叫貝萊,”他答道,“利亞・貝萊。我才搬進這個社區。”

他接過那杯水果酒,露出機械式的笑容。由於潔西給人一種開朗友善的感覺,因此他並沒有馬上走開。人生地不熟的他,在這種晚會中,看到人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自己卻無法融入,難免有一種落寞感。等到足夠的酒精下肚,情況或許會好一點吧。

於是,他暫且待在酒缸旁,一面看人來人往,一面若有所思地啜飲。

“這酒是我和朋友一起調的,”那女孩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所以我保證好喝,你要不要再來一杯?”

貝萊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杯子空了,他微微一笑,答道:“好啊。”

那女孩有一張鵝蛋臉,算不上漂亮,主要是因爲她的鼻子稍微大了些。她的穿着端莊,淺棕色的頭髮在額前梳成卷卷的劉海。

她陪他喝了一杯水果酒,他的心情變好了。

“潔西——”他咀嚼着這兩個字,“嗯,真好聽。我可不可以就這樣叫你?”

“只要你喜歡,當然可以。你知道這名字的由來嗎?”

“潔西嘉的簡稱?”

“你永遠猜不到的。”

“我想不到其他答案了。”

她哈哈大笑,用淘氣的口吻說:“我的全名是耶洗別。”

貝萊的好奇心猛然高漲,他放下酒杯,連忙追問:“不會吧,真的嗎?”

“天地良心,我可沒開玩笑,正是耶洗別。我在所有的文件記錄上,都是登記這個如假包換的名字,我父母喜歡這三個字的發音。”

雖說在這個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到比她更不像“耶洗別”的女子,她卻對這個名字相當自豪。

貝萊一本正經地說:“你已經知道了,我叫以利亞,我的意思是,我的全名叫以利亞。”

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他又說:“以利亞是耶洗別的死敵。”

“是嗎?”

“千真萬確,《聖經》裡有詳細記載。”

“哦?我並不知道。這豈不是太有趣了嗎?我希望在真實生活裡,你不會因此變成我的死敵。”

至少就這點而言,打從一開始就毫無疑問。起初,正是由於名字上的巧合,使她不再只是酒缸旁一個親切的女孩而已。可是後來,他又逐漸發覺她不但開朗活潑,而且心地善良,最後甚至越看越漂亮。他尤其欣賞她的爽朗個性,自己憤世嫉俗的人生觀正需要這樣的良藥。

不過,潔西似乎從不介意他總是拉長了臉,而且一臉嚴肅。

“哎呀,”她說,“就算你看起來的確像個酸檸檬又如何?反正我知道真正的你不是那樣。而且我想,如果你像我一樣,一天到晚嘻嘻哈哈,那麼我們兩人在一起,豈不是要笑爆了?你就保持原來的個性,利亞,這樣我就不必擔心會飄走了。”

反之,利亞・貝萊因爲有了她,就不必擔心自己會沉沒。不久之後,他申請到了一間雙人公寓,但條件是結婚之後才能入住。他將文件拿給她看,並說:“你能不能幫助我脫離單身套房,潔西?我不喜歡住在那裡。”

這也許並非世上最浪漫的求婚方式,但正中潔西下懷。

在貝萊的記憶中,潔西始終維持一貫的開朗,而唯一的一次例外,竟然也和她的名字有關。那是婚後的第一年,他們的孩子班特萊尚未出生,更精確地說,那是潔西懷孕的頭一個月。(根據他倆的智商等級、基因價值,以及貝萊在警局的職位,他們有資格生兩個,而且婚後第一年就可以懷第一胎。)後來每當貝萊想起這件事,總覺得她之所以如此浮躁,或許和剛剛懷孕脫離不了關係。

那段時間,由於貝萊經常加班,潔西早已有點不高興。

她說:“我每天晚上一個人在食堂吃飯,實在很尷尬。”

貝萊已經累了,情緒自然欠佳。他答道:“何必抱怨呢?你剛好有機會認識幾個黃金單身漢。”

不用說,她立刻火冒三丈。“利亞・貝萊,你以爲我吸引不了他們嗎?”

或許只是因爲他太累了,也或許是因爲他的學長朱里斯・恩德比在C階上又升了一級,而他自己卻落空;不過也有可能,只不過是因爲他有點厭倦了她的矛盾心理——她總是試圖表現得像“耶洗別”,偏偏她根本不是那種人,也永遠不可能成爲那種人。

總之,他以帶刺的口吻說:“我相信你可以,但我不信你會那樣做。我希望你忘掉那個名字,好好做你自己。”

“我愛做誰就做誰。”

“模仿耶洗別對你毫無意義。如果你真想知道實情,我可以告訴你,這個名字並不代表你想象中那個意思。《聖經》裡的耶洗別,根據她自己的標準,可說是個忠貞的好妻子。我們沒聽說過她有情夫,而且她從不過度享樂,在道德上也謹守分寸。”

潔西氣呼呼地瞪着他。“並非如此。我聽過‘濃妝豔抹的耶洗別’這種說法,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也許你只是自以爲是,現在聽我說:當耶洗別的丈夫亞哈王去世之後,他的兒子約蘭繼位,後來一位軍事將領耶戶起兵叛變,射殺了約蘭。然後,耶戶啓程前往耶斯列,去找住在那裡的太后,也就是耶洗別。耶洗別聽到這個消息,知道自己難逃一死,在驕傲和勇氣的驅使下,她擦脂抹粉,穿上最華麗的服裝,繼續扮演高高在上的王后,以便藉機羞辱耶戶。結果,她被耶戶從王宮窗戶扔出去摔死了,可是在我看來,她這是死得其所。所以,人們所說的‘濃妝豔抹的耶洗別’其實是這個意思,雖然很多人並不知道這個典故。”

次日晚上,潔西輕聲說:“利亞,我讀過《聖經》了。”

“什麼?”一時之間,貝萊真的一頭霧水。

“我讀了耶洗別的故事。”

“喔!潔西,我向你道歉,你可別傷心難過,是我太幼稚了。”

“不,不。”她推開他放在自己腰際的手,坐到了沙發上;她表情冷淡,姿態僵硬,而且和他保持好一段的距離,“能知道真相真好,我不希望被無知愚弄。所以我讀了關於她的記載,她的確是個邪惡的女人,利亞。”

“嗯,那幾章都是她的敵人寫的,我們無從知曉她的觀點。”

“凡是她能抓到的先知,她通通殺害了,一個也沒放過。”

“歷史是這樣記載沒錯。”貝萊將手伸進口袋,想找一條口香糖。(多年後,他終於戒了這個習慣,因爲潔西一再說,他的那張長臉配上一對棕色眼珠,嚼口香糖就像老牛嘴裡塞了一團難吃的牧草,咽不下也吐不出來。)然後他說:“如果你想知道她的觀點,我可以替你揣摩一下。她珍惜祖先傳下來的宗教,早在希伯來人來到之前,她的祖先早已在那片土地上安居樂業。希伯來人帶來他們自己的神,而且,那還是個排他性極強的神。他們覺得僅僅自己敬拜它並不夠,還要求勢力範圍之內所有的民族一起信奉。

“耶洗別是個守舊派,她堅持原本的信仰,不肯改信新的宗教。畢竟,那個新宗教或許具有較高的道德意涵,但是她原本的信仰卻比較能撫慰人心。她殺害教士的舉動,只能說明她是那個時代的人物。在她那個時代,那是逼人改變信仰常用的一種手段。如果你讀《列王記・上》,一定要注意以利亞——這回換我的名字出場了——曾經和八百五十名巴力的先知比賽,看誰的神能夠降下天火。以利亞贏了之後,立刻命令圍觀者殺死那八百五十名巴力的先知,而他們真的照做了。”

潔西咬了咬嘴脣。“可是拿伯的葡萄園那件事呢,利亞。那個拿伯又沒招誰惹誰,只不過拒絕將葡萄園賣給國王,耶洗別竟然就找人作僞證,硬說拿伯犯了什麼褻瀆罪。”

“正確的說法是他‘謗瀆神和王’。”貝萊說。

“對,於是他們將他處死,然後沒收了他的產業。”

“那樣做的確不對。換成了現代,當然很容易處理這樣的問題。如果我們的大城需要拿伯的產業,甚至遠在中世紀,如果某個國家需要他的產業,法院就能命令他交出來,若有必要甚至可以強制執行,然後付給他一筆他們認爲合理的補償金。可是,亞哈王當年沒有這種制度可用。話說回來,耶洗別的解決方式也是不對的,唯一情有可原的是,當時亞哈王被這件事差點氣壞了身體,所以她覺得,自己對於丈夫的愛高過了約拿的身家性命。我一直對你強調,她是個忠貞妻子的典……”

潔西氣得面紅耳赤,立刻站得遠遠的。“我覺得你真是卑鄙惡毒。”

他充滿無力感,望着她說:“我做了什麼?你到底怎麼啦?”

她什麼也沒說,便離開了公寓,在次乙太影音層待了大半個夜晚,賭氣般地匆匆瀏覽一部又一部影片,用光了她自己兩個月的配額(她丈夫的配額也不能倖免)。

當她回到公寓時,利亞・貝萊仍在熬夜等她,但她並沒有再說什麼。

後來——很久以後——貝萊才終於想通,自己當天已將潔西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徹底摧毀了。在她心目中,她的名字代表了某種耐人尋味的邪惡,對於她那拘謹的、過度正派的人生而言,那是一種令人愉快的調劑。換言之,這個名字帶給她一種道德出軌的幻想,而她相當珍愛這件事。

可是這已經一去不返了。從此以後,不論是對利亞或是她自己的朋友,她全都再也未曾提起“耶洗別”這三個字,而且貝萊還推測,她自己也試圖忘掉這個名字。她就是潔西,沒有其他名字,此後她簽名也一律用這兩個字。

幾天後,她終於不再和他冷戰,然後過了大約一星期,他們的關係恢復了正常,雖然偶爾還是會爭吵,但再也沒有吵得那麼兇。

前後只有一次例外,但也只是間接提到那個話題而已。那是在她懷孕八個月的時候,由於剛剛辭去A23社區食堂助理營養師的工作,突然閒下來很不習慣,她索性以準媽媽的種種想望和準備工作來打發時間。

某天晚上,她忽然說:“班特萊好不好?”

“什麼,親愛的?”正在家裡加班的貝萊,從一堆公文中擡起頭來。(由於馬上要多一張嘴,而潔西的收入又沒了,再加上他自己調升外勤的日子遙遙無期,加班自然有其必要。)

“我是說,如果我們生男孩,叫他班特萊好嗎?”

貝萊扁起嘴。“班特萊・貝萊?你不覺得聽起來太重複了?”

“這點我不確定,我只是覺得這個名字自有一種韻律。而且,等到孩子長大了,隨時可以自己選個喜歡的名字放在中間。”

“好吧,我並不反對。”

“你確定嗎?我是說……或許你希望他也叫以利亞。”

“於是人們得稱他小以利亞?我認爲這並非好主意,如果他有心,不妨替他自己的兒子取名爲以利亞。”

然後潔西又說:“還有一件事。”但沒有再說下去。

過了一會兒,他擡起頭來。“什麼事?”

她並未迎向他的目光,但口氣仍不失強而有力。“班特萊並不是《聖經》上的名字,對嗎?”

“不是,”貝萊說,“這點我相當肯定。”

“那就好,我就是不想用《聖經》上的名字。”

到了今天,也就是以利亞・貝萊帶着機器人・丹尼爾・奧利瓦回家那一天,他們結婚已經超過十八年,兒子班特萊・貝萊也已經十六歲(仍未選定一箇中間名字),可是算來算去,往事重提也就那麼一次而已。

在亮着“男用衛生間”幾個大字的雙扇門前,貝萊停下了腳步。門上還有幾個較小的字體:“IA-IE子區”,而在鑰匙縫的正上方,另有一行更小的字:“萬一遺失鑰匙,立即聯絡27-101-51”。

一名男子和他倆擦身而過,將一個鋁製薄片插入鑰匙縫,然後走了進去。男子隨手關上門,絲毫沒有讓貝萊一起進去的意思。其實假如他那麼做,反倒是對貝萊的大不敬。根據一個根深蒂固的習俗,在衛生間裡面或者門口,男性彼此之間一定要做到互不理睬。不過貝萊記得,當他和潔西交換夫妻小秘密的時候,潔西曾經告訴他,女用衛生間的情形卻完全不同。

她總是這麼說:“我今天在衛生間遇到了約瑟芬・葛瑞利,她告訴我……”

後來,隨着貝萊的晉升,家中臥室的臉盆終於獲准啓動,潔西的社交生活便打折扣了。或許,這就是階級提升所帶來的懲罰吧。

貝萊說:“請在外面等我,丹尼爾。”他未能完全掩飾自己的尷尬。

“你打算梳洗一番嗎?”機・丹尼爾問。

貝萊立刻惴惴不安,心想:該死的機器人!如果他們曾經對他簡報過鋼穴中的一切,爲何不順便教教他規矩?萬一他對別人也這麼問東問西,我還得替他負責。

他說:“我要衝個澡。到了晚上就很擁擠,那時候再洗會浪費時間。如果我現在洗完,整個晚上都是我們的。”

機・丹尼爾仍然一臉安詳的表情。“是不是根據社會習俗,我應該等在外面?”

貝萊感到更加尷尬。“你又何必進去,這……這毫無意義。”

“喔,我瞭解了,沒錯,當然沒錯。話說回來,以利亞,我的手也弄髒了,我想洗洗手。”

他攤開雙手,伸到貝萊面前。那雙手看來粉粉嫩嫩,還有着幾可亂真的掌紋。在這雙手掌上,貝萊看到了一絲不苟的絕頂工藝成就,但就是沒看見絲毫污垢。

貝萊說:“你知道嗎,我的公寓裡有臉盆可用。”這句話他只是隨口一提,反正即使刻意炫耀,機器人也聽不出來。

“謝謝你的好意,然而總的來說,我認爲還是利用一下這個地方比較好。既然我要和你們地球人住在一起,最好儘量多多習慣你們的習俗和觀點。”

“那就進來吧。”

衛生間裡的環境清雅舒適,和大城中其他各處的實用主義風格形成強烈對比,偏偏今天貝萊感覺不到任何明亮或愉悅的氣氛。

他對丹尼爾悄聲說:“我大概要花上半小時,你在這裡等我。”他向前走去,又折回來補了一句:“聽好,別跟任何人說話,也別望着任何人。一個字也別說,一眼也別看!這就是習俗。”

他匆忙地四下張望一番,以確定這番交談未被任何人聽到,也沒有接觸到任何驚訝的目光。幸好這個前廊沒有別人,但畢竟這只是前廊而已。

他隱隱感到了渾身的汗臭,迫不及待地向內走去,經過公共澡堂,來到了私人小間。早在五年前,他就榮獲一個夠大的私人間,裡面有淋浴設備、小型洗衣機,以及其他各種必備的裝置,此外還有一個小型投影機,可用來放映新聞影片。

“簡直就是另一個家。”這是他首次使用小間的時候說的一句玩笑話。可是如今,他卻常常擔心,萬一這個特權給取消了,他該如何自我調適,重新適應那種斯巴達式的公共澡堂。

他按鈕啓動了洗衣機,光滑的儀表板隨即亮了起來。

機・丹尼爾則一直在耐心等待,終於等到貝萊全身洗淨,穿上了乾淨筆挺的衣褲,全身舒爽地向他走過來。

“沒問題吧?”兩人走出去,走了一段距離之後,貝萊纔開口。

“毫無問題,以利亞。”機・丹尼爾答道。

潔西帶着緊張的笑容守在家門口,貝萊上前吻了她一下。

“潔西,這是我的新搭檔,”他含糊其詞地說,“丹尼爾・奧利瓦。”

潔西伸出右手,機・丹尼爾輕輕握了一下。然後,她回到了丈夫身邊,羞怯地望着機・丹尼爾。

她說:“請你坐一會兒好嗎,奧利瓦先生?我必須和我先生談點家務事,一下子就好,希望你別介意。”

她抓着貝萊的袖子,他便乖乖跟她進了隔壁房間。

然後,她急忙壓低聲音說:“你沒受傷吧?聽到廣播後,我一直在擔心。”

“什麼廣播?”

“將近一小時前播出的,主要是說有家鞋店險些發生暴動,還說是兩名便衣刑警阻止的。我知道你當時正帶着一個搭檔回家,事情又正好發生在我們這個子區,而且時間也那麼湊巧,所以我想他們可能報喜不報憂,你已經……”

“拜託,潔西,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

潔西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以顫抖的聲音說:“這個搭檔並不是你們那個部門的,對不對?”

“對。”貝萊無奈地答道,“他不是……不是什麼熟人。”

“我該怎麼招待他?”

“就像招待任何人一樣,他只是我的搭檔,如此而已。”

他的語氣完全欠缺說服力,潔西那雙銳利的眼睛眯了起來。“有什麼不對勁?”

“沒有。來吧,我們趕緊回起居室,不然客人要覺得奇怪了。”

利亞・貝萊對這間公寓突然有些失去信心,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事實上,這間公寓總是令他感到自豪。它總共有三個房間,每間都有壁櫥,而且相當寬敞,例如起居室長寬各爲十八和十五英尺。有一條主通風管剛好通過他家,雖然偶爾有些隆隆的噪音,但另一方面,這代表他家擁有一流的溫控和溼控。至於最大的便利,則是這裡距離男女衛生間都不算遠。

可是現在,一個外太空世界製造的怪物坐在它正中央,使得貝萊突然信心動搖,覺得這間公寓似乎變得又破又窄。

潔西帶着有點虛僞的好心情問道:“利亞,你和奧利瓦先生吃過了嗎?”

“事實上,”貝萊迅速回答,“丹尼爾已經吃飽了,不過我還沒吃。”

潔西毫無異議地接受了這個答覆。由於食物供應受到嚴格的限制,配給越來越緊縮,婉謝他人的招待成了一種禮貌。

她說:“奧利瓦先生,希望你不介意我們開始用餐。利亞、班特萊和我通常是在社區食堂吃飯,一來比較方便,二來菜色豐富,你知道吧,還有我可以透露一個小秘密,第三個好處就是分量比較多。然而,利亞和我的確有權可以每週在家吃三頓——利亞在局裡相當受賞識,所以我們有非常好的地位——我想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如果你不反對,改天我們就在家裡辦一場私人宴席,雖說我堅決認爲,你也知道,過度使用隱私特權的人多少有些反社會的傾向。”

機・丹尼爾一直溫文有禮地聽着。

貝萊說:“潔西,我餓了。”同時偷偷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機・丹尼爾說:“貝萊太太,如果我直接叫你的名字,會不會有違禮俗?”

“啊,不,當然不會。”潔西從牆壁里拉出一張摺疊桌,再將加熱器插進桌子中央的凹槽。“只要你喜歡,儘管叫我潔西,而我就叫你——呃——丹尼爾。”她吃吃笑了笑。

貝萊立刻大怒。才短短几分鐘,情況竟變得越來越不對頭了。潔西以爲機・丹尼爾是個真人,所以事後一定會在女用衛生間好好吹噓一番。更何況,這機器人是個不苟言笑的美男子,而且他的禮數讓潔西分外欣賞,這點誰都看得出來。

貝萊不禁納悶,潔西給機・丹尼爾的印象又如何呢?過去十八年來,她並沒有多大的改變,至少利亞・貝萊看不出來。當然,她的體重增加了些,她的身形再也無法散發青春活力;她的嘴角出現了皺紋,臉頰則顯得有點鬆垮。至於她的頭髮,不但色澤稍微褪去,而且髮型更保守了。

可是,貝萊沒好氣地想,這一切根本就無關緊要。在那些外圍世界,女性無論外型或氣質一律不輸給男性,至少書上是那麼說的,而機・丹尼爾一定看慣了那樣的女性。

然而,潔西似乎並未嚇着機・丹尼爾,不論是她的言談或外表,或是她貿然直呼他的名字,都沒有令他出現任何負面反應。這時他說:“你確定這樣妥當嗎?潔西這個名字似乎是個暱稱,或許僅限於親朋好友使用,而我應該稱呼你的正式名字才合適。”

潔西正在解開晚餐外面的隔熱包裝,她忽然低下頭,全神貫注於手頭的工作。

“就是潔西,”她硬邦邦地說,“大家都這樣叫我,我沒有別的名字。”

“很好,一言爲定,潔西。”

這時大門打開,一個男孩規規矩矩走進來,他幾乎立刻看到了機・丹尼爾。

“爸?”男孩有點不知所措。

“這是小兒班特萊,”貝萊並未提高音量,“班,這位是奧利瓦先生。”

“他是你的搭檔,對不對,爸?你好你好,奧利瓦先生。”班的雙眼睜得又大又亮,“對了,爸,那家鞋店裡發生了什麼事?新聞幕說……”

“現在別發問,班。”貝萊猛然打斷他的話。

班特萊臉一沉,隨即向母親望去,她則示意要他坐下。

“我交代你的事都做完了嗎,班特萊?”兒子一坐下,她就這麼問他,同時伸出雙手,愛憐地撫過他的頭髮。他的髮色和父親一樣深,身高也快趕上父親了,但其他的特徵似乎全部遺傳自母親,包括他的鵝蛋臉,他的淡褐色眼珠,以及他那瀟灑的人生觀。

“那還用說,媽。”班特萊一面說,一面急忙傾身查看冒着熱氣的雙層盤,“今天我們吃什麼?不會又是酵母牛肉吧,媽?啊,媽?”

“酵母牛肉並沒有什麼不好。”潔西抿起嘴來,“好了,有什麼你就吃什麼,別再發表任何高見。”

相當明顯,他們的晚餐正是酵母牛肉。

接着貝萊也就座了,雖然他同樣希望吃些別的,而不是氣味嗆鼻而且久久揮之不去的酵母牛肉,但潔西早就對他解釋過自己的難處。

“唉,我就是沒辦法,利亞。”她當時這麼說,“我整天就在這幾層上上下下,我絕對不能樹敵,否則日子可難過了。我們這一層,幾乎家家戶戶都沒有在家吃飯的特權,連週日也不例外,而且人人都知道我當過助理營養師,如果我每兩週就帶一塊牛排或雞肉回家,她們會說我在食物籌備室有熟人或其他門道。於是閒話便會沒完沒了,沒完沒了,那我可就一隻腳也踏不出門了,連上衛生間都會心驚膽戰。其實,酵母牛肉和原生蔬菜都是非常好的食物,不但能提供均衡的營養,而且絲毫不浪費,此外實事求是地說,這兩種東西富含人類所需的各種維生素和礦物質等養分,還有別忘了,每當‘雞肉週二’我們都可以去食堂大吃一頓雞肉。”

貝萊很容易就被說服了,正如潔西所說,生活的首要課題就是學習儘量減少和周遭衆人的摩擦。但是,班特萊就比較難以接受。

這回他又借題發揮:“唉,媽,我爲什麼不能拿爸的餐券自己去食堂吃?我寧可那麼做。”

潔西惱怒地搖了搖頭,然後說:“你真有出息啊,班特萊。想想看,如果讓人看到你一個人在那兒吃飯,好像家人對你不好或是把你趕出了公寓,別人會怎麼說?”

“嗯,唉,別人纔不會多管閒事呢。”

貝萊的聲音透着不安:“聽你媽的話,班特萊。”

班特萊聳了聳肩,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機・丹尼爾的聲音突然從另一個角落傳過來,他說:“你們吃飯的時候,能否允許我看看這些膠捲書?”

“喔,當然行。”班特萊趁機下了桌,而且一臉興味昂然的表情,“那些書都是我的,學校特別允許我從圖書館借出來。我替你拿我的閱讀鏡,又新又好用,是爸上回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他將閱讀鏡拿給機・丹尼爾,然後說:“你對機器人有興趣嗎,奧利瓦先生?”

貝萊突然失手掉了湯匙,連忙彎腰撿起來。

機・丹尼爾說:“有的,班特萊,我相當有興趣。”

“那你就會喜歡這些書,它們都是在談論機器人。學校要我寫一篇關於機器人的文章,所以我正在做研究,這是個相當複雜的題目。”他自豪地強調,隨即補充道,“我自己的立場是反對機器人的。”

“坐下,班特萊。”貝萊氣急敗壞地說,“別打擾奧利瓦先生。”

“他並沒有打擾我,以利亞。我很樂意和你討論這個問題,不過得改天,我和你父親今晚會非常忙。”

“謝謝你,奧利瓦先生。”班特萊回到座位上,臭着臉望了望母親,然後用叉子切下一塊鬆軟的粉紅色酵母牛肉。

貝萊尋思:今晚會非常忙?

然後,隨着腦中一聲轟然巨響,他記起了自己確有要務在身——他不但想起了太空城裡有個太空族死於非命,還忽然想通了,原來過去幾個小時,他深陷於自己的困境之中,以至於完全忘了這樁冷血謀殺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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