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回到家中的蕭溢茗,呆坐在書房裡,先是揣摩吉他和做工精美的皮製盒子,接着打開防震型不鏽鋼殼懷錶,細看錶盤上的羅馬數字,最後從精緻的深棕色牛皮槍套裡,拔出嶄新錚亮的柯爾特手槍,慢慢拆解,愛惜地擦拭每一個零配件,然後按部就班重新組裝,一遍又一遍,動作越來越熟練。
三個月培訓期滿、分到南城皇城壩分局當巡警的麻剛尚未回來,四姐等女人看到蕭溢茗專心致志的樣子,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打擾他,一羣孩子也就沒了與哥哥親熱交流的機會。
如今的警察制度,可以說純屬四不像,各級警察機構的直接管轄權並不屬於政府,而歸屬於軍隊,警察只行使鎮壓叛亂、戶口稽查、治安管理、防火防盜等權力,刑事偵緝和執法權,仍然屬於官府衙門,官府衙門另有一套自己的衙役捕快班子。
如此混亂的體制和方方面面的掣肘,弄得前警察總辦周善培惱火不已,他時常抱怨說:除了管管乞丐妓女之外,簡直無從發力,要不是採納了蕭溢茗的三條建議,進一步明確警察的權力和職責,使得各級警察署局擁有了三十天之內的羈押權和小額罰款處罰權,說不定還是以前那個亂哄哄的樣子。
這恐怕也是周善培轉任勸業道總辦的重要原因,如今周大人在勸業道做得風生水起,他主持的位於總局附近繁華地段的大項目,這會兒正在擴寬街道,大興土木,一個能容納五百戶商家的商品批零市場,很快就會開業,這個連日來引發全省熱議、引來萬衆矚目的市場有個響亮的名字——勸業場。
不得不說,周善培是個雷厲風行的改革者,他規範了警察巡邏制度,使得成都社會治安大爲好轉;他排除所有干擾和非議,把全城乞丐集中起來剃光頭,扔進東南西北四座廢棄廟宇裡開辦的手工場,編草鞋、編帽子、編竹蓆、做木工,讓許多好吃懶做、怕苦怕累的乞丐用雙手自己養活自己,使得全城街道面貌爲之一新;他大力宣傳衛生知識,親自上街打掃衛生,使得全城衛生環境大爲好轉;加上週善培執法嚴明,不畏強暴,扶持教育,傳播新學,深受民衆的好評和擁護。
另一方面,周善培的某些做法頗爲極端,比如他下令把成都所有的妓女集中到一條巷子裡營業,違禁者遊街示衆,並課以重稅重罰,還在獲得官府執照的高尚妓院大門上掛“監視戶”牌子等等,這些做法引起各階層的極大非議,就連一向鄙視妓女的市民也覺得這麼做過分了,可他就執意這麼幹。
爲此,焦頭爛額的“百翠樓”熊老闆找到蕭溢茗,請他在器重他的恩師面前幫忙說情,蕭溢茗也真的去和周善培商榷過這件事,可最後還是無法改變。
蕭溢茗對待這位性格執拗的老師,非常尊敬,並樂於接近。撇開周善培對蕭溢茗的器重和培養,撇開兩人之間親密的師生感情,撇開周善培受制於時代的侷限性,蕭溢茗可以非常客觀地說:
周老師確實是一位開明正直的改革家,是中國警察制度的先驅者和奠基者,從他四年前編寫中國第一部《警察章程》、從他爲中國警察教育的巨大貢獻來看,他就值得蕭溢茗尊敬和擁戴。
如今周善培轉行了,他所竭力營造的良好發展態勢,也戛然而止,繼任的周肇祥、賀綸夔、王棪等人,都是學究型的舊式文人,穩重有餘,開拓不足,明哲保身之下,估計不會有什麼大作爲。
蕭溢茗閱歷越多,心情越發沉重,完全看不到這個積重難返的國家前途有何光明之處。
不過,目前對蕭溢茗有利的是,他出色的成績和表現,深受一衆上官的推崇器重,聽說周善培兩次跑到趙爾巽面前,點名要把蕭溢茗調到勸業道,最大的理由是蕭溢茗熟悉法令,熟練地掌握英語,溫文爾雅風度翩翩,與洋人交往不卑不亢,從容自若,還能精讀《天演論》、《歐洲司法制度》這樣的英文原著,用漂亮的英文做大量筆記。尤其難得的是,蕭溢茗生財有道,勇於創新,年紀輕輕就成了個小富豪,要是有他在勸業道當助手,對成都乃至整個四川的工商業大有助益。
據說趙爾巽沒有答應周善培,打哈哈說另有任用。
可蕭溢茗心裡沒底,昨晚他還專門上門,請教了警察總局及警務學堂總辦周肇祥、警務學堂教育長賀綸夔,但兩位一向對簫溢茗青睞有加的老師,卻支支吾吾,似乎無法做主,眼見別的同窗卻都有了去處,自己卻依然沒有着落。
這個反常的現象,讓蕭溢茗很是煩躁,如果讓他留校任教兼做翻譯的話,就倒大黴了,第二屆學員的招收工作很快就會展開,蕭溢茗可不願意跑到敘府或者巴中等地去公幹,眼下他的生意越來越大,資金積累也到了必須要乾點兒什麼的時候,他可不願意在這節骨眼上白白耗費光陰。
腳步聲傳來,蕭溢茗收起手槍,轉過頭打招呼:“老四,累壞了吧?”
“累啥,區區幾筆賬,能累壞我嗎?倒是別的事情耽誤了。”
羅老四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端起蕭溢茗的茶杯就喝,咕隆隆一口喝完,放下杯子時嘿嘿笑道:
“小哥,這下你又出名了,全城都在瘋傳你獲得總督親自嘉獎的榮耀,估計明天各大報紙又是通篇讚語!最撩人的是,到處都在說那個大奶子英國妞抱住你親嘴的事,茶館裡大街上都在傳,一個個流着口水說你有豔福,香豔啊!”
蕭溢茗大駭:“我的天,謠言真可怕!”
“哈哈!換作我挨洋妞抱緊咬上一口,再多的謠言我也認了。”羅老四的表情要多淫蕩就有多淫蕩。
“啪——”
蕭溢茗一巴掌拍他頭上:“別瞎說,要是讓我姐聽見,看我不收拾你!”
羅老四癟癟嘴:“恐怕易姐比我知道的還早、還多!”
這下蕭溢茗沒轍了,正好麻剛和吳三匆匆進來,兩人頭上和肩上都溼漉漉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對勁:“下雨了?”
麻剛點點頭,拉過張方凳,坐近蕭溢茗:
“小哥,南堂的弟兄急報老三,說南門那個姓江的棚目又悄悄跑到齊寡婦家裡去,而且這回是獨自一人。”
蕭溢茗猛然站起:“消息確切?”
“沒錯,這一個多月來,不管颳風下雨,小飛天天晚上蹲在御河東碼頭那個破籬笆房裡,對面就是齊寡婦的家,他跑來找我時,我正在和我二哥商量給你準備點兒什麼生日禮物,聽完我立刻和二哥趕過去,齊寡婦家的大門緊緊閉上,小飛人小膽子卻大,怕自己看不清楚,又悄悄從側面的窄巷子鑽進去,爬進齊寡婦家後院探查,很快回來對我們說,姓江的正和齊寡婦喝酒呢。”吳三詳細報來。
蕭溢茗激動得捏緊拳頭:“老三,這是你送給我的最好的生日禮物!”
“小哥,機不可失,開始下雨了,這大冷天的細雨落下,不是那麼容易消停的,而且今晚我當班,那地方正好是我們和東局轄區的交接處,東局那幫孫子特別懶,入冬後晚上從不出門,都聚集在分局裡開賭,我能控制下來。”麻桿低聲說道。
吳三也點頭附和:“是啊,小哥,姓江的一般半夜前離開齊寡婦家,估計是如今軍紀嚴明瞭,他不敢在外過夜,要動手就得早做準備,小飛和我二哥還在那邊盯着呢。”
蕭溢茗猛擊一下桌子:“老三,你去叫你哥和小飛回家睡覺,完了你留在那兒看着。二弟,你也立刻走,正常巡邏,我換上制服就趕過去,你們這樣……”
“要得!”
麻剛和吳三應一聲立刻就走。
羅老四扯住換好制服的蕭溢茗:“小哥,我也要去。”
“不行,人多反而不好,再說你還要給後屋的弟妹們上課,要是你也沒影子了,大家不都會奇怪嗎?放心,午夜前我準回來。”蕭溢茗低聲吩咐。
......
一小時後,蕭溢茗和麻剛頭戴警察專用的尖頂斗笠,沐浴着越來越密的濛濛冷雨,並肩遊走在御河南岸雜亂的民居前,呼出的氣息彷彿都能凍成霜。
九點半剛過,各家各戶透出的微弱燈光已經消失,老人的咳嗽聲、小孩的哭鬧聲,相繼歸於沉寂,寒冷的雨夜,萬籟俱寂,地面的一切似乎全都被凍結一般,只能聽到雨滴落在樹葉上的聲音。
時間分秒逝去,天色越來越暗,安靜躲在齊寡婦家大門左側背光處的吳三,仍然一動不動,他的耳朵一直豎起,眼睛緊盯着並肩巡邏的兩位哥哥,身體一動不動。
十點剛過,拖沓的腳步聲從門內傳來,吳三全身繃緊,貼在牆上的厚實背部貼得更緊了。
老舊的大門吱呀呀打開半邊,衣衫不整、冷得瑟瑟發抖的齊寡婦撒嬌說風太大,把小燈籠遞給懶洋洋披上蓑衣的野男人,把他推出門外,立刻關上門。
姓江的棚目嘿嘿一笑,抖抖身子,緊了緊腰間的制式長刀,低聲咒罵幾句賊老天,提着晃悠悠的燈籠擡腿就走,沿着河邊向西沒走幾步,晃眼看見前方兩個迷迷糊糊的影子接近,他連忙舉起燈,看到是兩個巡警便鬆了口氣,吐出口濃痰繼續上路,根本沒有察覺身後有個人影正在悄悄接近。
吳三突然猛然加速,掄起堅硬的拳頭,狠狠擊在姓江的後腦與脊椎頂部之間,姓江的棚目來不及哼一聲便向前撲倒,脫手飛起的燈籠被迅速靠近的麻剛接住。
吳三按預定計劃,接過麻剛遞來的燈籠,繼續前行,根本不管地上的鳥人是死是活,彷彿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
此時蕭溢茗的腳後跟早已踩在姓江的脖子上,等吳三遠去,周圍仍無半點兒動靜,蕭溢茗迅速蹲下,探手按住姓江的頸動脈,接着和麻桿一起擡手擡腳,把昏迷過去酒氣熏人的軀體擡到御河邊。
麻桿掃了一眼黑咕隆咚的四周,蹲下抓起一把泥漿,捂住姓江的口鼻,直到蕭溢茗低聲催促說夠了,這才把斷了氣的屍體推下水。
屍體在水中搖盪幾下,冒着“咕嚕嚕”的小泡,很快便沉下去。
麻桿還不放心,怕姓江的尚未死絕,狠下心一直蹲在岸邊的爛泥裡,直到再也聽不到半點兒聲音,這才如釋重負地站起來,望着漆黑朦朧的河面,露出殘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