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長沙,都督府。
譚延闓站在窗前,遙望豔陽下的延綿屋頂,一動不動,肅立在堂中的湘軍參謀長嶽森、作戰處長貪道源等將領大氣都不敢喘。
短短的十四個小時,突然發動的北洋軍就攻破湘軍苦心經營的汨羅江防線,以一往無前的氣勢,將戰線向南推進五十里,白水鎮、三門樓、甕江鎮等十餘縣鎮瞬間淪陷,曹錕麾下的馮玉祥旅自平江快速南下,兵鋒直指湘軍右路前敵指揮部高橋,無論是武器裝備還是戰鬥經驗均遠遜於北洋軍的湘軍各部幾乎一觸即潰,從東至西三百里的防線,在北洋軍猛烈的炮火打擊下不堪一擊。
更加要命的是,西路湘陰一線扼守鐵路、公路和水路戰略要道的趙恆惕三個旅不戰而退,全部龜縮湘陰城下,收起武器,與北洋軍展開談判,張敬堯不費一槍一彈佔據湘陰。
士氣高昂的曹錕指揮北洋軍範國章第二十師和張敬堯第七師,馬不停蹄向南猛衝,急奔四十里纔在湘軍第一、第四、湘西警備第一師的拼命阻擊下停止前進,隨後兩個師從容不迫地後撤五里,開始構築陣地,建立防禦。
消息傳來,長沙城一片恐慌,駐紮城內城外的兩個新編團失去控制,一鬨而散,無數避身於省城的富豪舉家逃難,昨天還在鐘鼓樓下、十字街口和各軍營各高校中高呼革命、誓死北伐的大批革命黨人,突然間便銷聲匿跡,唯一令人稍感安慰的是,數以萬計的青年學子和市民在此危難時刻挺身而出,擡起頭挺起胸,絡繹趕到譚延闓緊急設置的徵兵處,再次證明了瀟湘漢子千年來的不屈血姓和剽悍。
午時剛過,程潛率領的湘軍第二師八千精銳,從益陽趕到長沙,看到全城秩序恢復,程潛果斷下令:全師將士跟隨總司令部直屬炮兵營立即北上,火速馳援東起高橋、西至橋驛的六十里戰線。
譚督軍延闓、省長劉人熙得知程潛率部到來,立即率領麾下官佐,迎出督府大門之外,看到程潛和參謀長林修梅遠遠下馬快步走來,激動萬分的譚延闓和劉人熙雙雙前行見禮,最後是劉人熙拉着程潛的手,率先走進督府大堂。
年逾古稀的劉人熙德高望重學究天下,在湖南政界和文化界擁有崇高的地位和號召力,這位光緒三年的老進士,此時已是長鬚飄飄,形體消瘦,但他的手仍然溫暖有力,他的目光仍然清澈明亮,一路前行一路和藹地詢問身邊的程潛,令程潛又是感動又是愧疚。
“頌雲啊,你來了,益陽誰守啊?”
“稟告蔚翁,當下益陽防務已移交給了湘西陳曲珍將軍麾下第二師,湘西警備第二師雖然新成立不久,但該部軍紀嚴明訓練刻苦,足以擔當守護益陽之重任。”
程潛攙扶着劉人熙,恭恭敬敬地回答,但他省略了湘西警備第二師許多機密情況,更沒有向劉人熙透露該師的第三旅實際上全部是精銳的川軍援兵冒充,此事整個湖南恐怕也只有程潛、譚延闓和兩人身邊的幾個心腹知道。
程潛此番匆匆率部而來沒有直接趕赴前線,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要和譚延闓商量是否調該部川軍助戰的問題。
衆文武在一樓會議室落座休息,程潛回答完劉人熙等文官關於戰事的問題,便在譚延闓的邀請下,帶上參謀長直上二樓,關上門立即開始緊張的商議。
譚延闓拿出一份電文遞給程潛:
“這是一鳴老弟昨天下午發來的,愚兄還在猶豫之際,北洋軍就突然發動,可恨的是趙恆惕、周肇祥等敗類臨陣倒戈,陷我軍五萬將士於敵軍多面夾擊之中,致使防線崩塌,前線潰退五十餘里,若非頌雲及時定策、後退五十里重建防線,恐怕北洋重兵已經威逼城下了。”
程潛閱讀電文時心情沉重,聽完譚延闓的話,沉默良久,似乎內心掙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問道:“中山先生派來的特使現在何處?”
不提此事還好,提起這事譚延闓心中惱火不已,但多年的宦海生涯,已經讓譚延闓歷練得中庸圓潤極爲成熟,面對孫中山極爲器重的老同盟會員、湖南革命軍統帥,譚延闓只是一聲幽幽嘆息,便不輕不重地回答:
“也許是大敵壓境一時混亂的原因吧,三位正副特使只剩下程子楷嵩生兄留在黨務部苦思對策,其餘衆人聽說都趕赴湘南郴州組織援兵去了唉!也不知道郴州能不能組織起援兵前來,至於中山先生所說的廣東援軍,恐怕遠水解不了近渴,一時半會兒難以指望啊!”
程潛久久無法言語,心中對廣州政斧以及他們派來的數十名革命精英無比失望,明知道譚延闓和湖南各界名流對革命黨的所作所爲越來越不滿,卻不能在這個時候加劇矛盾,想了又想,最終只能直抒己見:
“祖庵兄,戰事要緊,當務之急是儘快穩住陣腳,拒敵於第二防線,調動所有能夠調動的力量,不惜一切代價將北洋各部趕到汨羅江北岸,否則不但沒有片刻喘息之機,能不能保住當前的對峙之勢都是個問題啊!”
譚延闓頻頻點頭,邊上的五六名將領也連聲附和,不管怎麼說,程潛的意見是目前唯一可取的辦法,不管下一步要幹什麼,怎麼幹,都必須竭盡全力奮起一搏,把北洋軍趕回汨羅江北岸再說,否則任何說法都是空談,要是連省城長沙都丟了,其他一切也不用談了。
程潛望了一眼滿臉期待的譚延闓,放下手中茶杯,暗自嘆息,想起之前廣州政斧和本地革命黨的所作所爲,程潛只能默默承擔由此產生的巨大責任。
正因爲程潛的默許,廣州派來的特使和湖南革命黨成功挑動了民意,大肆宣揚川軍霸佔湖南的野心,挑起湖南軍政兩界保守派的擔憂情緒,進而大肆批評譚延闓和劉人熙的川湘聯盟政策,最後以“請神容易送神難”爲由堵住了川軍入湘的途徑。如果不是北洋軍大兵壓境,恐怕已經鼓動民意的湖南革命黨,已經要求重組議會,對譚延闓和劉人熙的地位發起挑戰和衝擊了。
面對眼前的危局,譚延闓完全可以獨斷專行,一紙命令就能掃平川軍入湘助戰的障礙,但譚延闓並沒有這樣做,他把難題扔給了代表革命黨陣營的軍政領袖程潛,讓程潛來做決定。
如此一來,不管程潛的決策如何,也不管未來是勝是敗,譚延闓都不用獨自面對,如果失敗了,程潛和湖南革命黨,包括一直在廣州遠距離遙控湖南革命黨奪取政權的孫中山等人,都難以推卸巨大的責任,都必須給湖南數千萬民衆一個交代,否則,將會遭到湖南民衆和各方政治勢力的唾棄。
“兄長鈞鑒,五曰內,第二批武器裝備即可送至常德,請問兄長如何交接?弟,益民。”
程潛幾乎是下意識地再次默讀蕭益民發來的電報,隨即想到常德城外軍營裡換上湘軍制服的川軍,彷彿看到了上萬名裝備精良、士氣高漲的川軍將士,以及奢侈的、配備到連一級的衆多輕重機槍和迫擊炮,相比之下,貧困已久缺乏實戰經驗的湘軍各部相差太遠了。
此時此刻,程潛有種面對生死抉擇的惶恐感,他知道只要自己點個頭,早已潛伏在常德、以湘西地方部隊面目存在的一個旅川軍,以及此時駐紮在益陽、一年前就已經派到湘西幫助陳曲珍訓練部隊的一個教官團率領的一個精銳旅,就能在十個小時內投入一線戰場,整條戰線由此將穩固下來,並擁有反擊的實力。
可是之後呢?革命黨能否理解他程潛的一片苦心?是否會認爲他在危急關頭脫離了革命陣營?大戰之後,又該如何處理與入湘助戰的川軍的關係?又該如何面對重情重義卻又老謀深算的老朋友蕭益民?哪怕川軍完全撤走,又該如何償還川軍的鉅額借款和深情厚誼?
看到程潛臉色變幻不定,額頭上已經微微滲出汗珠,周圍的將領心急如焚卻又擔憂不已,唯獨譚延闓依然臉帶微笑從容不迫地給程潛斟茶。
程潛再次撿起已經看了無數遍的電文,又讀了一遍才緩緩放下,站起來整整衣領,拉直軍服下襬,無比堅定卻又非常平和地問道:
“祖庵兄,小弟記得瀏陽還有九千餘川軍對吧?”
譚延闓雙眼頓時精光閃爍,站起來哈哈一笑:
“不錯,數曰前一鳴老弟通報,該部已經改編爲川軍直屬讀力師,師長名叫袁崇熙對了,你應該知道此人,他出自最初的四川新軍,後進入四川陸軍速成學堂,成爲一鳴老弟和王方舟的得意弟子,可惜的是由於距離的原因,這個新編成的讀力師沒有火炮,但足以威脅到右路的平江一線,北洋軍馮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之所以攻到沙市鎮就停步不前,完全是害怕瀏陽的讀力師突然出動,斷了他的後路。”
程潛點點頭,深吸口氣,大聲表態:“生死關頭,容不得我們再有任何猶豫,爲了瀟湘三千萬父老鄉親,小弟必將義無反顧一往無前!統領全軍以及全線戰局的重擔,還請兄長您挑起來啊!”
譚延闓喜不自勝,上前拉住程潛的手,用力地搖了搖,轉向周圍如釋重負的將領,大聲發出命令:“快!時不我待,立即掛上地圖!”
“是!”
參謀長嶽森欣然從命,其餘將領精神大振,生死關頭,所有的分歧都顯得那麼的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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