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羊宮殿宇內外,煙霧繚繞,香客如織,小茶壺等衆人取走揹簍裡的香燭等物,隨手把揹簍扔給坐在石階上搓痛腳的小丫頭,說聲我四處逛逛,便走向東北角的紫竹林。
下午兩點多,小茶壺纔回到茶館,遞給幫看門的兩個小子幾包點心,到後院廚房忙活半天,累得爬到牀上不一會兒便睡着了,要不是天黑後麻桿等兄弟齊齊趕來,估計小茶壺這一覺能睡到次日天亮。
一羣人胡亂吃點節慶小吃和點心對付過去,小茶壺叫兩個玩累了的小傢伙回後院睡覺,立即點燃三盞油燈。
麻桿、吳三分別把白天瞭解到的情況仔細說出來,大家就此商量片刻,小茶壺讓三個兄弟圍坐大桌周圍,自己拿來紙張和鋼筆,開始畫起來,不一會兒就將紫竹林的整個佈局展現在大家面前,細緻到每一個水塘、每一座草房、每一棵大樹和片片竹林,全都標註出來,看得三個弟兄呆滯當場。
小茶壺沒有理會大家的反應,用鋼筆指着草圖,逐一進行講解,不正確的地方聽從弟兄們意見,很快修改過來,最後筆頭落在圖中的主建築位置:
“屈老大的破道觀我只是遠遠觀察了一下,當時很多人在門口,圍着兩頭宰殺好的豬忙活,我不敢走得太近,所以不知道屈老大住在哪一間,老二……”
“啊?哦,這間,裡面有個側門,一直通到裡間的破三清像,三清像下面的基座很大,靠牆角方向有個開口,要是不留心,很難看得見,上次那個玉佩我就是從基座裡面偷出來的。還有這兒,原來我就是從這裡爬進去,後來屈老大用石頭封死了,就這地方……”麻桿詳細補充。
小茶壺用筆把麻桿說的內容畫出來,完了自破道觀劃出一條線,穿過西北面的竹林,繞過兩個水潭,一直畫到大路邊:
“我粗略估算過,這條路約有三裡左右,南、北和東南面的三條路走任何一條都有被發現的可能,所以我打算都不走,就走這條不是路的路:從這兒進去,雖然難走,但全是小樹林和竹子,很隱蔽,繞過兩個水潭走到這片竹林,東面三十五米左右就是屈老大住的破道觀,只需……”
“小哥,三十五米有多長?”老四羅德發打斷小茶壺的話。
小茶壺愣了一下:“三十五米就是……約爲三十步吧,十二丈左右。”
衆弟兄明白過來,也沒工夫追究“米”和“丈”的區別,紛紛詢問下一步該怎麼辦?
小茶壺扔下筆,靠在椅背上深吸口氣,逐一打量每個兄弟,最後緩緩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原本打算明晚動手的,沒想到這個屈老大年初一都不忌殺生,一口氣殺了兩頭大肥豬,從下午四點便開始擺宴席,估計喝到天黑也沒個完,大多數人或許都醉得一塌糊塗,今晚應該是最好的機會......機不可失,明晚說不一定就沒有這麼好的下手機會了,所以我決定,今晚就動手!”
衆弟兄全都一凜,相互對視片刻,顯得猶豫不決,麻桿的瘦長臉一會兒青一會兒白,顯然思想鬥爭很激烈。
老四羅德發最先開口:“小哥,還有三刻鐘就要關城門了,來不及做準備了啊!”
“來得及!”
小茶壺強忍因興奮恐懼導致的身體顫抖,咬咬嘴脣,沉聲問道:“老二、老三,兩把斧頭和一把大菜刀我已經磨好了,你們自己好好考慮一下,去還是不去,我聽大家的意見。”
麻桿霍然站起,咬着牙直直地看向小茶壺:“小哥,斧頭在哪兒?”
“我呢?我呢?”吳三也慌忙站起來。
“在伙房柴堆邊上。”小茶壺回答。
麻桿擡腿就走,轉眼間拿來兩把斧頭,一把遞給激動得滿臉發紫的吳三,自己將一把塞進舊棉襖裡面,完了再次看向小茶壺。
小茶壺舔了舔發乾的嘴脣,在三個弟兄的注視中,低聲下令:
“老二老三,你們立即出城,我跟在後面,出城後別等我,在大路南邊的那棵大樟樹後面匯合。”
麻桿用力點點頭,拉着吳三轉身就走。
老四羅德發直到大門掩上才反應過來,抓住小茶壺的袖子,着急地問道:“小哥,我呢?我和你一起走,對吧?”
小茶壺虛指斜對面的方向:“不,你留下看家,我怕等會兒我姐會過來,要是她過來問起,你就說麻桿家裡有個小傢伙病倒了,我和麻桿、吳三帶那小傢伙去城南找大夫治病,記住了嗎?”
羅德發一聽急了:“可是、可是……”
“老四,聽我的,這事兒你幹不來,你有多少力氣自己心裡清楚,別擔心老二老三會有什麼不好的想法......大家都沒想法,要是你硬要跟着去,恐怕大家纔有想法,明白了嗎?”小茶壺低聲開解小老弟。
羅德發沮喪地坐下:“唉!小哥,我是不是很沒用?”
小茶壺回到櫃檯裡面,抽出磨得鋒利的大菜刀插進後腰,抓起舊棉襖穿上,拐出櫃檯,回到羅德發麪前:
“老四,你喜歡看三國,你覺得諸葛亮要是騎馬提槍上去幹,能比得上關羽、張飛、趙雲、黃忠、魏延嗎?我估計他連一個小卒都打不過,可爲什麼世人都誇諸葛亮?”
羅德發聽完這番話,大有知遇之感,小茶壺簡單幾句話,簡直說到他心坎兒上了,於是情不自禁地站起來,感動得一塌糊塗:“小哥……”
“好了,看好家,無論是否得手,明天正午之前我們都會趕回來,別擔心,明天城裡城外估計更熱鬧,到處亂哄哄的,對我們很有利。”
小茶壺緊緊腰間的布腰帶,伸出手拍了拍羅德發的肩膀,頭也不回大步離去。
羅德發小跑出去相送,直到看不見小茶壺的影子才折返回來,關上門,靠在門板上直喘粗氣,最後無力地滑坐地上,全身顫抖個不停,禁不住淚流滿面。
是的,此刻的羅德發,心裡非常害怕,哪怕嘴巴再硬,也掩飾不住他心中的恐懼。其實他也看出來了,三個兄長同樣害怕,他們心裡也同樣也沒底,可他們都義無反顧地去了,自己卻留了下來。
一時間,羅德發只覺得幸運、恐懼、愧疚、恥辱、擔憂等等情緒,全都涌上心頭,令他頭皮發麻,腿腳發軟,整個人都處於極端無助與茫然之中,任由眼淚盡情流淌。
......
夜幕漸漸降臨,城西官道上已經沒有幾個人影,城門沉重的關閉聲,如同重錘般敲在小茶壺心上,他全身禁不住顫抖起來,停下腳步,回頭望向緊閉的城門,深深吸進一口冰冷的空氣,才讓不停發抖的身體稍微平復一些。
爲了驅走內心深處的擔憂和恐懼,他邁開腳步,加快步伐,一陣猛走,趕到大樟樹下面的時候,已是滿頭汗珠,熱氣騰騰,忐忑的心也因此大爲安定。
麻桿在大樹後方的林子邊沿招招手,見小茶壺沉着冷靜的到來,他悄悄舒了口氣,頓時感到壓力大減,心裡安穩不少。
身高體壯的吳三,臉上卻沒有半點兒擔憂,一雙眼睛裡透出興奮之色,他跟在麻桿和小茶壺身後,悄悄地向前方奔去,發現自己似乎渾身充滿力量,連走路都輕快很多。
天色徹底暗下來,小茶壺、麻桿、吳三並排着,匍匐在一片竹根下,透過竹子的間隙,默默注視前方:
坍塌一半的破道觀外,燈火通明,煙霧繚繞,三十餘名漢子在八張大小不等的桌子周圍猜拳打馬,十幾個衣衫襤褸、打着赤腳的孩子和女人,蹲在草棚下烤火,一邊發抖,一邊望着八桌喝酒的男人,聽到吆喝聲,就有一兩個趕忙離開火堆,跑過去伺候。
道觀左右五十米範圍內,一間間簡陋的木板房顯得非常安靜,沒有燈光,也沒有動靜,只是偶爾傳出幾聲孩子的哭泣聲,聽起來是那麼的微弱,那麼的飄渺。
“小哥,你說這幫狗日的還要喝多久?”情急的吳三側頭低聲詢問。
小茶壺悄悄翻過身子,換成仰天而臥的舒服姿勢,湊過腦袋,低聲問道:“老三,你醉過嗎?”
吳三對這話一點兒準備也沒有,沉默片刻,露出了笑容,舔舔嘴脣回答:
“醉過,十二歲起我就偷我爸的酒喝,這兩年我大哥、二哥時不時也叫我和他們一起喝酒,醉過好多回呢。”
“那你醉了會怎麼樣?要是酒不夠,只喝到要醉不醉的樣子,又會怎麼樣?”小茶壺繼續問道。
吳三回答:“醉了就眼前一黑,啥都不知道了,若是半醉不醉的話,恐怕事情就多了,又想出去找窯子發泄精力,又想找酒繼續喝,什麼都沒有的話,就想找人說說話。”
小茶壺笑着道:“那你說說看,外面那羣龜兒子是喝醉了還是半醉不醉?”
吳三望向外面,好一會兒才體會到小茶壺話裡的意思:
“小哥,我明白了,那羣孫子倒下的不到一半,喝成大舌頭的也不少,肯定還要折騰好一陣子。”
“那就耐心等着,閉上眼,想想等會兒怎麼動手?要是突然遇到人鑽出來該怎麼辦?多想想,萬一遇到我們此前估計不到的情況,該怎麼辦?兵法上有句話叫做有備無患,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你得好好記住。”
小茶壺非常有耐心地開導吳三,儘管這些連自己也沒有親自實踐過,頗有點兒紙上談兵、好爲人師的虛妄,但小茶壺不覺得提醒一下有什麼不好,畢竟這是別人的經驗之談,或許關鍵時候就能救人性命。
“嗯……”
吳三真的開始嘗試了,閉上眼睛,開始努力想象起來,連續兩個多小時,沒有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夜已深,酒宴早已散去多時,破道觀裡放肆的笑罵和交媾聲,也早已停止,前方寬闊的地面,一片狼藉。
邊上簡陋的草棚下,竈臺裡仍在冒出縷縷青煙,空地中那堆殘存篝火,仍在“噼啪”燃燒,遠處的一間間小木房,完全隱入黑暗之中,要不是偶爾聽到傳出的呼嚕聲和咳嗽聲,估計誰也不覺得這片地方有生命存在。
麻桿終於動了,貼近小茶壺的耳朵,低聲詢問:“小哥,差不多四更了,動手吧?”
“好!”
小茶壺抽出棉襖裡凍得幾乎麻木的手,擦去嘴脣上的清鼻涕:
“按商量好的辦,翻牆時千萬小心,我溜到正門外等着,行動時儘量不要驚動南面那間屋子裡的人,幹掉屈老大之後千萬別急,一定要用被單把佛像下面的古董全部帶走,決不能空手而逃。”
“早記住了,小哥,你今天好像有點兒囉嗦哦!”
麻桿低聲抱怨,似乎沒有了先前的害怕與擔憂。
小茶壺笑了笑,拉過像是睡着的吳三,低聲吩咐一番,三兄弟悄悄站起來,活動四肢,隨後齊齊抽出斧頭菜刀,如鬼魅般鑽出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