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無知的顧鋮愣愣地站在一旁,望着母親痛哭的模樣,他誠惶誠恐地也跟着哭起來,還不忘上前摟住母親,替她擦着眼淚。
“媽媽……你怎麼哭了?是不是外公剛剛罵你了?你不要和外公吵架,我好害怕他……不過……不過,鋮鋮會保護你的。媽媽!”
母親擡起頭,看着顧鋮哭花的小臉,凍的通紅的小手。趕忙緊緊抱住了他,哭得更兇了,嘴裡不住地說着: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媽媽不好,害你跟着我受苦,媽媽該死!”
“鋮鋮不苦,”顧鋮奶聲奶氣地說着安慰的話,“只好有媽媽在身邊,鋮鋮什麼苦都不怕。媽媽,別哭了好嗎?聽隔壁的小姐姐說,女孩子哭鼻子可醜了。我不要媽媽變醜……”
“好,媽媽不哭了。”母親擡手抹了一把眼淚,勉強地扯了扯嘴角笑笑,“鋮鋮乖,也不哭了,好不好?來,媽媽揹着你,我們回家!”
顧鋮搖搖頭,吸了吸鼻子,昂着小臉望着母親,認真地開口:“鋮鋮長大了,可以自己走路,明年我就是小學生了!以後鋮鋮來保護媽媽,再不讓別人欺負你……等我長大了,掙好多好多的錢,給媽媽花。好不好?”
“好!鋮鋮真乖……”母親忍住淚,牽上顧鋮的手,“媽媽這輩子最幸福的事,就是生了你,你真的是上天賜給我最好的禮物。”
顧鋮懵懵懂懂地聽着母親的話,雖說不甚理解,卻也聽出是誇讚的話,腳下步子邁得更勤了,緊跟着母親的腳步,很快到了車站。
幸好趕在最後一班大巴車前買好了票,母親緊緊地拉着顧鋮的手,排隊上了大巴車。
那時候的班車不比現在,每天只有固定的兩班車,而且還經常需要繞道,穿過的鎮子也很多。如果當天趕不上車子,便只能等到第二天才能回去。因而司機會時不時的延長車時間,以確保每個人都能趕上回家的大巴——這大抵是造成車上擠滿了人的重要原因。
兩人好容易擠上了車,座位是萬萬不可能有了,過道上也站滿了人,已經無法用載來形容——如果放到現在,怕是逃不過扣分罰款的處罰了。而那個時候,班車多是私營的,管理並不規範,前頭的車子也會偷偷地給後面的司機通風報信,因而被抓到的機率低了很多。
“鋮鋮,來,坐到這裡。”見司機關上了門,大抵人都已經上了車,於是母親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張報紙,墊在自己腳邊,而她則扶着旁邊的座椅,給顧鋮圈出小小的空隙來,“累了的話,靠着媽媽的腿,睡一會。到家了媽媽叫你!”
顧鋮點點頭,盤着腿坐下,大巴車慢慢悠悠地開動了。不一會兒,他便靠着母親的雙腿睡着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鋮只覺得一陣晃動騷亂,耳邊充斥着尖叫聲,將他從睡夢裡吵醒了過來。一睜眼,母親正緊緊地摟着自己,額頭上滲着血,眼神裡透露着慌張,眼眶紅紅的,似乎剛剛哭過。
見顧鋮醒了過來,母親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俯在顧鋮的懷裡大聲哭了起來——這一天裡,母親已經在自己面前哭了兩回。這讓顧鋮開始擔心起來,雖說他當時年紀還小,但是他也看出了母親的異常和不安。
“鋮鋮!你沒事就好……”哭了一會,母親又擡頭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卻又落下淚,“你知不知道,剛剛你快把媽媽嚇死了!怎麼叫你,你都沒有醒,媽媽真怕……”
母親的話沒有說完,又摟着顧鋮輕聲哽咽起來,嘴裡喃喃地念叨着:“我還以爲咱娘倆今天要一起死在這裡了……還好,還好……”
顧鋮這才環顧四周,現車上的人們,一個個都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有些孩子在母親懷裡大聲地哭着,更多的人,則相互安慰着。
車窗的玻璃碎了一地,每個人的臉上身上,都或多或少地被劃傷了,沾上了斑斑血跡,在夜色下顯得格外嚇人——原來是大巴載了,又加上雪天路滑,一不小心衝出了馬路,撞在樹上。
車上的其他人,幾乎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包括顧鋮的母親。而他由於坐在地上,加上母親的保護,起到了一定的緩衝作用,因而絲毫未損。但是由於睡得太沉,沒能第一時間被叫醒。母親以爲他的腦袋受到撞擊,霎時間嚇得不輕。
“媽媽,這是怎麼了?”再堅強的孩子,在那種情況下也會變得膽小。顧鋮嗚咽着問母親,“我們會不會死啊?我好怕……好想回家……”
“好孩子,沒事的沒事的……”母親將他摟在懷裡不停地安慰着。
“大家都沒事吧?”司機師傅傷得不輕,但還是站起身來寬慰車上的乘客,“我已經打過電話了,待會就派車過來,大家再等等。儘量不要擅自離開,晚上太危險。”
車上的人們恍惚着沒有作答,黑暗裡,顧鋮覺得母親的懷抱尤爲的溫暖和安全。
那個時候的顧鋮,絕不會想到,一向堅強的母親,在他醒來之前,已經哭啞了嗓子,第一次那樣的擔驚受怕。然而在顧鋮面前,卻表現得異常鎮定,生怕自己的一舉一動嚇着兒子。
幸而出車禍的地點,離鎮上並沒有幾公里路程,派來接人的兩輛車子,很快就趕了來——再不敢載,故而將大巴車上的人們分別安置到了兩輛車。
母親顧不上自己額頭上的傷,抱着顧鋮上了其中的一輛車。待兩人坐定了,母親這纔開始後怕。渾身着抖,眼神呆滯着——劫後餘生的感覺,並不好受,慶幸之餘更多的是害怕,是恍惚;是對災難的恐懼,是對生命的敬畏……
顧鋮恍惚間記得,那天夜裡,很晚了,母親才揹着他回到家。
剛走到門口,準備拿出鑰匙開門,卻見黑暗裡突然站起來一個人影,嚇得母親往後退了一步,鑰匙失手掉在地上。
“誰!”母親顫抖着聲音,緊緊護着背後的顧鋮,“家裡沒什麼值錢的東西,趕緊走!我可不怕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俊芳,是我……”是父親的聲音。
母親的身子怔了怔,張了張口卻沒有說什麼。
“怎麼這麼晚纔回來?”父親打開門,藉着屋裡的燈光,這才注意到母親額頭上的傷,頓時慌了神,“孩他媽!你這是怎麼了!你別嚇我!走,趕緊上醫院去!”
“不用……”母親皺了皺眉,將一臉疲憊的顧鋮放到牀上,回身望着父親,“待會拿火柴盒貼一下就行,別嚇着孩子!今天他累壞了……”(注:以前農村裡的土辦法,說是火柴盒側面的擦板可以止血。)
說完,母親輕描淡寫地將回來路上,生車禍的事情告訴了父親。又拿出父親給的幾十塊錢遞過去:“這個月只有這麼多了,馬上該交房租了!你看着辦吧,以後這個家我也不管了!”
“俊芳……對不起!”父親憋了半天,從口袋裡掏出錢來,塞進母親手裡,“你罵我罵得對!以後這個家,我和你一起分擔,改明兒,我就找個工作去。從前是我太渾,太不是東西,讓你跟兒子受了這麼多委屈!”
“這錢從哪來的?”母親疑惑地皺褶眉。
“我把那些書給退了。”父親說得風輕雲淡,“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我不能這麼自私地要求你,來負擔我的碌碌無爲。我會一邊掙錢一邊學習,所以,原諒我最後一次,好嗎?”
母親握着那些皺巴巴的零錢,眼圈一紅,往父親懷裡一撲,又哭出聲來。顧鋮從牀上起身,惦着小腳趴在門框上看着,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母親在父親面前,露出柔弱小女人的一面,直到如今,還記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