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上午。
豔麗的日頭初初掛上樹梢,晨間冷霧尚未完全散去。
陳家大宅門口一對威猛異常的石雕麒麟獸安靜地聳立在大門兩側,只是冷冷地注視着大門口不斷聚攏來的車馬與人羣。
他們大都是接到消息之後從附近各地趕回來的陳氏家族各支脈房頭的當家人、以及負責掌管家族內各種生意的大掌櫃們,可以說,在陳氏家族內,他們都是能說得上話的人物,也是整個陳氏家族的中堅力量。
不少人來到這陳家大宅之後,就直接下了車馬直接進府裡去奉茶等候了,但是還有一些人在門口下了車馬之後,卻並不肯進去,只是站在門口聚攏一處,三三兩兩地說着話。
一個胖大的中年人剛下車,瞧見熟人,就緊趕着問道:“聽說這回大老爺和四老爺聯名要求召集家族會議,是爲了行廢立之事?”
他身旁一人聞言哈哈一笑,道:“十二爺,你這是剛回來?還沒見過四爺吧?那你也該聽說六少爺的事兒了呀!六少爺在天蕩山裡出了事,怕是九死一生,回不來啦!大老爺本就德高望重,這時候要接擔子,自然也是爲了咱們陳氏家族考慮嘛!畢竟眼看着家主後繼無人,也總不是個事兒吧?……你問問這周圍的諸位,誰不知道早在當年這家主的位子就該是屬於大老爺的?當時只是大老爺讓着二老爺罷了,現在這個時候,爲了家族的百年大計,大老爺說不得也只好挺身而出了!據說大老爺本來是無意於此的,還是四老爺勸了好久,他才終於決定召集這次家族會議。”
那中年人明顯是剛回單父城,有些不清楚現狀,聞言不由得好一陣愣怔。不過他也是素來與陳東昇、陳成棟交好,這時候放眼看去,門口站着的,幾乎盡是素日友契,又想起此前此前陳成棟派信使給自己送去的親筆書信,他還怎會不明白眼下勢頭?
既然明白了,他也就安心地站在那裡聽周圍衆人的議論,不往門口去。
站在門口負責迎客的,乃是陳氏大宅的管家高銘善,他此時也只是冷眼看着,並不主動要拉誰進門。
因爲他也看出來了,陳氏內鬥,就在這大門口,就算是正式開始了。
進不進大門看起來簡單,其實已經代表着這些陳氏各個房頭的當家人和掌櫃們,在站隊!
一向就與自家這邊走得比較近的,這時候自然擔心不已,他們先進府去,打的是先打探一下消息的想法,此時已經在虎嘯堂內相聚,至於中立的,據說就在虎嘯堂外站着等,而眼下等在門口遲遲不肯進去的,自然就是大老爺陳東昇和四老爺陳成棟的鐵桿了,他們站在這裡,就是要等着大老爺陳東昇到來!
而此時此刻,他們的議論聲還在繼續——
“昨天見到三少爺,聽說他已經是眼看就要突破神力境界了,真是天才啊!說起來早些年六少爺看着厲害,其實在我看來,正是因爲急功近利,所以才造就了他的早夭之兆啊,倒也算不得什麼天才了!唯有三少爺這樣扎穩了根基之後又進步神速,這才叫真正的天賦過人!”
“說得好,三少爺爲什麼能耐得住寂寞也不計名利的穩穩紮下根基?還不是因爲大老爺教子有方?相比之下,二老爺可是太急切了些,也不是咱們事後議論什麼,這當父親都如此失敗,又怎麼能領導得了咱們整個陳氏家族?所以說,還是得二老爺出來當這個家主才最穩妥!”
…………
即便已經從自家老爺口中得知了很多安排,這時候聽着他們肆無忌憚地談論這些,高銘善卻還是給氣得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他們甚至已經當着自己的面都敢如此大聲議論,可見其囂張!
正在此時,突然有人嚷道:“快看,大老爺的馬車……是大老爺和四老爺來了!”
巷子口緩緩跑過來的,正是陳東昇的馬車,隨在他馬車後面的,還有陳成棟的馬車,以及十幾名策馬扈從。
馬車在陳家大宅門口停下,陳吉當先下馬,給自己父親撩開簾子,陳東昇這才從容下車。
他一露頭,門前頓時響起一片的問好聲。
氣勢已經儼然家主。
陳東昇下了車,一邊同諸人還禮,一邊與陳成棟一起帶着衆人邁步走上臺階,舉手投足之間,氣勢十足。
迎着高銘善冷冷的目光,他渾身上下的氣勢再次勃然而發,將高銘善整個籠罩在內,卻是笑着說道:“老高,去告訴橫江,我來了!”
當此時刻,即便高銘善腹內滿是怒氣,在陳東昇所發出的巨大氣場壓迫下,還是不得不低了頭,道:“請大老爺、四老爺和諸位房主、掌櫃們先到虎嘯堂稍候,老奴馬上就去通稟家主大人!”
陳東昇聞言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道:“老高,其實你還是很好的,若我做了家主,你可願做我的管家?”
高銘善本欲轉身離去了,聞言卻是眉頭一皺,當即道:“謝大老爺厚愛,不過,高某奉勸一句,你也別得意的太早了!”
聽他此言,陳成棟當即眼睛一眯,哼了一聲,冷笑道:“不識擡舉!”
陳東昇卻是哈哈大笑,連聲讚道:“好,好!果然忠僕!”
說着,他邁步就要往門內去,但是就在這個時候,門口突然又是一輛馬車停下,一個身着勁服的中年人跳下馬車來,也不管一大羣人簇擁着陳東昇正要進門,當下三兩步邁上臺階,衝尚未離去的高銘善一拱手,故意大聲道:“高管家,在這裡見着你正好,我要求見家主大人!”
他說話聲音大,連已經走進去的陳東昇都不由得停下腳步,回頭看着他。
高銘善知道此人素來剛直,是個誰都不投靠的人物,此時見他如此盛怒,不由得就先是一愣,然後才問:“安掌櫃,出什麼事了?”
大掌櫃安毅氣得蠶眉倒豎,憤然道:“昨晚我纔剛得到消息,說是水家老二的閨女,一個叫水葉子的丫頭,三天前下午突然懸樑自盡了!”
他這話一出,陳東昇的臉色頓時就沉了下來,剛纔那股意氣風發之態,也立時的消失不見,當着衆人,他突然回頭冷冷地看了陳吉一眼,嚇得陳吉趕緊低下了頭。
而此時,門口那些剛纔還趾高氣昂地議論不已的人,頓時也是隻好一個個面面相覷,彼此眼神相撞,多少都有些無奈。
小丫頭水葉子死了,這件事情倒不算大,畢竟陳氏家族百年生髮至今,枝蔓極繁,光是下面的奴戶就有七千,有個把人懸樑自盡,一點都不稀罕,但是這件事,畢竟跟三少爺陳吉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瓜葛,又當此敏感時期,所以門口這些人大多早就已經知道了,即便連管家高銘善,也是當天晚上就已經得到了消息。
這時候就有人忍不住腹內抱怨:你說也是,你三少爺喜歡玩女人,那就等到大老爺坐上家主的位子之後,你要玩多漂亮的女人玩不了?何苦非得趕在現在這個節骨眼上鬧出事來?
目前這眼看大事待舉,正是需要輿論的時候,你三少爺偏偏鬧出這等事情來,卻讓大家怎麼開口說話?
這時候安毅已經繼續道:“我聽說這事就吃了一驚,趕緊派人去打聽,結果這一打聽,又給嚇了一跳!原來最近幾年,咱們家這些下人裡面,已經前後有五六個女孩子懸樑自盡了!而且她們都是大老爺家裡的侍女!這些事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直到昨天才偶然得知。據說這水葉子已經許配了人家,年底前就要過門了,眼下之所以會懸樑自盡,是因爲當天上午三少爺陳吉曾經威脅她,要壞她貞潔,她不願受辱,沒等到晚上,下午就在柴房裡懸了樑!你說說,這等事情要是說出去,豈不讓整個單父城所有人都戳咱們陳氏的脊樑骨?”
說到這裡,他大聲道:“我要見家主大人,這件事,他不能不管!”
高銘善正想說話,這時候甚至容不得陳吉自己開口辯駁,陳成棟已經突然開口,陰陽怪氣地道:“一個小丫頭子,奴才而已,正是豬狗都不如的人,指不定是因爲什麼就自己想不開才懸了樑,這等事情,誰家沒有?怎麼一個丫頭死了,倒要把髒水潑到主家身上不成?老安,你敢拍着胸脯說,你家裡就沒出過這種事情?這時候着急的跑來給你主子舔腚溝子,你也不瞧瞧現在是什麼形勢,嫌死得不夠快麼!”
安毅聞言氣得面色漲紫,雖然對面站着的是四老爺陳成棟,他仍是大聲道:“我安毅的爲人,家族上下,誰個不知?站在這裡,我就是敢說一句,我家裡從來沒出過這種凌辱下人迫其懸樑的混賬事情!”
“而且今天我還要告訴你們……”他毫無畏懼地指着大門內外包括陳東昇、陳成棟、陳吉在內的諸人,大聲道:“不管你陳成棟背地裡許給多少好處,我安毅都絕對不會同意陳東昇來當這個家主,不爲別的,就因爲他們父子兩個行事不正!”
“要是支持你們這幫混賬王八蛋,我安毅就是死了都沒臉去見祖宗!”
他這一通話酣暢淋漓,罵得諸人臉上都不怎麼好看,陳東昇、陳成棟、陳吉等人,更是臉色陰沉得幾乎要滴下水來!
但是偏偏這安毅所罵的,還能讓他們張不開口來!
安毅剛直自律之名,陳氏家族內人盡皆知,所以,他有資格有底氣罵……
而且陳成棟也確實曾在背地裡給安毅許了不少好處,以拉攏他這個中立人士,讓他在家族大會時務必支持陳東昇……
片刻之後,陳東昇深吸一口氣,伸手指着安毅,沉聲道:“我若爲家主,誓殺汝!”
安毅聞言脖子一梗,當即回道:“你若爲家主,則蒼天無眼!安某亦會誓死殺汝!”
陳東昇緩緩點頭,臉色陰沉如狼,道:“很好!”
說完了,他扭頭看着高銘善,道:“老高,去告訴橫江吧,咱們陳氏的家族會議,該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