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午,龐大的隊伍終於出現在官道的盡頭,百官俱整衣遠望,人羣裡出現了短暫的騷亂。凱旋而歸的將士們坐在高頭大馬上接受兩側百姓的鮮花笑語相迎,一些將士首領又緩緩走直至龍攆跟前,須臾身着明黃蟠龍龍袍,頭戴金冠步下龍攆,一時百官衆將跪地參拜,場面壯觀而肅穆。
長寧由雲裳扶着下了馬車,長寧見甯越下了馬正那麼修長偉岸地站着,忽然覺得這樣……這樣美好的人是屬於她的,心裡有些小小的花火。
長寧和池晏以及龐即參拜完陛下,從地上站起來,甯越自然先看向蘇長寧,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這人又是瘦了,甯越的眼底閃過一絲疼痛,長寧裂開嘴角朝他笑笑,身長玉立的身姿腰背挺的筆直,咧嘴一笑渾身散發着一種無所謂的堅強,甯越把頭扭到一邊,把心裡的心酸強忍了下去。
長寧再去看池晏與龐即,望着他們臉上一片欣慰,甚至於拋卻以往嘻嘻哈哈的相待之儀,特意彎腰給他們行了一禮:“池將軍,龐將軍。”
池晏朝她微微一點頭,龐即卻一躍過來伸手搭在蘇長寧的肩頭,手下卻未用手,只道,“蘇姐姐最近可有想我?”
“想你個大頭鬼,一邊玩兒去。”蘇長寧將龐即搭在肩頭的爪子拍開,龐即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兒,可這一眯卻大事不好,遠遠的就瞧見華公主站在須臾背後,一身緋彩臻瑤,脣紅齒白的跟朵花兒一般衝着他搖啊搖。
龐即心頭一哆嗦,往長寧的身後躲了躲,卻聽到環佩叮噹作響向着他直襲過來,龐即呀的一聲跟見了鬼似的直往身後的人羣中躲去,蘇長寧卻搖着頭笑了笑,這龐即跟華公主若真能成其好事,也確是挺般配的一對壁人兒。
歐陽度跟在須臾身後,眯着眼看這盛世光景,一張圓臉如白胖的包子,看着有幾分憨厚氣,腰身起碼有三四尺的樣子,大腹便便,通身貴氣,和皇帝站在一道簡直有皇帝兩個人的厚道。
“陛下,這盛世光景也就只有在陛下手中才能看到了……如今衡夏已滅,這七國一統也爲時不遠了。” 歐陽度的說話聲音像是豬在哼哼一樣,聽起來軟軟糯糯的。
“永和永和,希望七國一統之後,天下真的是能永和永和……” 須臾的笑容裡平白又多了幾分明快和意味。但他又轉而對着衆百官將士正色道,“衆位將士也多久別於家,就暫允你們回家一敘,三日之後,宮中設有洗塵晚宴,也算略表朕的感激之意。”
衆人高呼萬歲,須臾被人簇擁着登上龍攆,一羣人浩浩蕩蕩的起駕入城去了。
御駕先行,後面的公卿大臣跪地相送,等御駕過去了,一行人才起身,甯越向着長寧走過去,等到兩人面對的時候長寧才輕輕的說了一聲:“你總算回來了。”
甯越看着她似有千言,最終還是隱忍不發,嘆了一口氣,牽起她的一隻手緊緊握住道:“咱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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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裡又哭又笑的,但到底是人都平安回來了,這府裡也就比平時熱鬧了許多。
竇叔忙進忙出倒也忙得不亦樂呼,最近他抱上了小孫子,整天樂得眼睛成了一條縫,原本蒼白的臉色倒也有了幾分紅潤,看起來越活越年輕了,這不,從宴席到歌姬到舞伶到樂師也準備了不少,說是一來慶祝大人平安回家,二來也慶祝長寧身體康復,這點排場是少不了的。
竇叔的小孫子由歌壎抱着過來,白白胖胖極是惹人想要親上一口,或是捏上一把,他還正是處在爬行動物的階段,時不時揪揪衣裳,朝着大家一笑,那漂亮的臉蛋如是一朵水嫩的鮮花。
小寧棠見大家都圍着小胖子打轉,不樂意了,撅着個嘴撲甯越懷裡撒着嬌兒,“爹爹,棠兒可想起你了……”
寧棠稚氣的聲音裡甚或都有了一絲哭腔,他把頭埋進甯越懷裡使命蹭着,連在邊上看的長寧也臉上的笑意頓斂跟着馬上淚水模糊起來。這時他一張小臉兒被甯越兜起臉上全是淚痕斑斑。
只聽他哭道:“你怎麼這麼久纔回來……老是拋下棠兒,拋下棠兒……我們先生都說你對我太不負責任了……”
他也覺不好意思只管把一張滿是淚水的小臉向甯越的肩頭胸前蹭來蹭去,蹭得本已滿心內疚的甯越心頭也軟了,用一支手在他肩上輕輕地拍着——口裡只乾巴巴道:“別哭”。
甯越好不容易纔安撫下寧棠,這麼輕輕一抱倒讓寧棠久缺愛意的心就已安穩下來。
寧棠的哭聲才停,那廂華公主倒又哭哭蹄蹄不停,直想着要把這些天的擔心和恐懼都迸發出來,把這數日來沒處哭訴的害怕委屈都哭出來,一時竟收不住淚。
這好好的團聚宴,怎麼吃到最後竟變成了哭泣宴?
朝中百官皆是來賀,一時院中堆了一大堆物品,竇叔過來問如何處置,甯越走過去看看,拍了拍這些玉哭金銀物什,頗是感慨道,“今日宴上大家心情俱好,就不要弄得不甚愉快,竇叔你且先登記着,明日再送回他們府上。”
今日的長寧也是高興,見到軍中舊友不知不覺就又豪氣起來多喝了幾杯,這酒喝着順口但是性子極烈,長寧又是來者不拒一如昔日營中作風,甯越也自有自己的應酬,等他應酬完過來就看到長寧臉色通紅還時有幾聲輕咳,咳得甯越的眉頭都蹙成了一團。
這讓甯越懷疑這些在家養傷的日子是否也是酒不離口?雖然他叫竇叔多有關照,竇叔來信中也未提及她有飲酒事宜,但她現在這樣,讓甯越心生了要讓她好好戒酒的打算。
甯越剛想上去叫長寧少喝一些,身後華公主就幾聲輕喚,似是有幾分醉意,“丞相大……人……你過……過來……”
華公主的嗓子有幾分晦澀,手也胡亂舞着,甯越纔在她身邊坐下她的一隻胳膊便摟上了他的脖子,甯越將她手中的酒杯奪下,又將她搭上自己身上的胳膊輕輕拿了下來,道,“公主,百官面前公主還是應注意禮儀,這酒……還是少喝爲妙。”
華公主趴在桌上,衣裳上沾了斑斑淚痕,“甯越,你這個大壞蛋,本公主……喜歡了你這麼久……你爲什麼就不能……就不能給我一點點回應?”
“公主……我只能說,我不是你命中即定的那個人。”一句話後他就再找不出別的話來。一時華公主哭得實在止不住,甯越在邊上也只能默然嘆息。
華公主好不容易止了哭了,一隻胳膊又搭了過來,臉也湊近甯越,道,“你這小氣鬼,哪怕是一點點溫暖的記憶,你也吝嗇於給我麼?”
那邊的長寧一杯酒下肚,有些醉意的她隔着幾桌攢動的人頭,看到她心裡千思萬量的人兒與另一位姑娘湊得幾乎臉貼臉了,而那隻搭在甯越肩上的胳膊更是礙眼兒,長寧眼前有些模糊想要看清那位姑娘是誰,但又被人拉着坐下,這一喝,又賭氣似的連喝了好幾杯。
想來她這些天也確實頗受了些苦處,一張臉上都弄得黃黃瘦瘦的,甯越一見之下心底就動起了絲憐惜,想要伸過一隻手去替自己這位妹妹好好擦擦臉上的淚,象要擦去的不只是她臉上的淚痕還包括她所有的那些恐懼惶惑。
但他到底是沒有動,只能在心裡默默道了句,“妹妹,哥哥對不起你……”
已經是盛夏,晚宴過後,甯越將下人侍婢們都打發了出去,獨獨留了一個長寧,一時兩人相對陷入沉默。
浮動的空氣帶着夏天獨有的燥熱,在燈火的照耀下猶自明顯,似乎要將這夜晚中清冷的沉默都通通驅散走。
這院中枝葉繁密當中卻又隱隱滲着低沉的蟬鳴,恍若長寧臉上久久散不去的暈紅。她低着頭,那麼久未見她是想仔仔細細的將他好好打量,可一迎上他的目光她就不自覺的低下頭,他的眸中柔情似水如是隨時都要低落出水滴來。
長寧是真醉了,她原本倚在甯越肩頭的,這會兒不知怎麼就站了起來,身子沿着院中的一棵古樹就往上爬,她從在樹上往下俯視着甯越,甩給他咯咯咯的一長串銀鈴般的笑聲。
她細細的兩隻手指輕輕地撫弄着胸前的那枚紅色的貝殼,從墨驪那裡討回來的紅貝。她靠在一根枝杆上一條腿蜷着另一條腿卻懸在空中蕩啊蕩——她的睫毛夜一樣黑密地垂下來,這紅貝上的紋路已是模糊那是落了多少愛意在上頭呢。
“傻瓜……”長寧笑着,也不知笑的是樹上的自己還是樹下的他。
酒醉的長寧身子搖搖晃晃好像隨時都要從樹上掉下來,甯越好不容易纔讓長寧從樹上下來,長寧一下子就摟着甯越把他當成了樹杆子,還拍了拍他,砸嘴道,“嗯?這根樹杆子怎麼這麼軟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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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衡夏國一戰,以北燕大獲全勝而告終,陳陵君在戰場之上以身殉國,墨驪也於牢中自諡,北燕叛軍河將軍也被一併清剿,自此衡夏便淹沒於歷史的洪流中,不復存焉。
餘下上黍與南陵兩個國家也開始惶惶然不可終日,似乎隔着時間空間的距離都能嗅到北燕大軍鐵蹄到來的硝煙味道,各自整兵訓練,隨時準備應戰。而這一仗,也似乎是早晚的事。
北燕大街之上,爲慶祝大軍勝利搬師回朝正在舉行慶典,特別是人間美食俱皆集於甘棠街上成爲美食一條街,甯越請上陛上還有長寧說要去品品人間美食。
出於不引人注目,須臾的“微服”倒也成功,總體上來說衣着裝扮並無顯眼但到底外表出衆,和同樣普通打扮的甯越以及作男裝打扮的長寧纔在街頭之上一露面兒,便惹來城中男女頻頻回頭相看。
大街之上俱皆在傳誦一首歌謠,俺然把當今的皇帝當作神一樣看待,長寧聽着那歌只覺十分有趣,大意是當今天子如何善待前朝皇室,仁義良善,輕徭薄賦,體恤黎民,無爲而治,甚至連後宮都要提上一提,不選美不納妃,大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之意——這樣的皇帝,百姓是很樂意買他帳的。
長寧看向須臾的目光中帶了些許笑意,那些百姓心目中的神也只不過是個凡人,是個正常人的樣子。
這裡當真是美食的集結地,熙盛源皮薄餡多、湯汁四溢的小籠包;小吃鋪四色湯糰、糕、桂花糖芋苗,口感細膩;百歲魚莊招牌百歲魚,腐乳汁肉、鹽焗雞、三鳳橋肉莊肉酥味香。
三人從街頭一直吃到街尾,到最後進了一家“龍鬚酥坊”便又走不動路了,據傳這龍鬚酥已流傳民間二千年,三人站在邊上看着,就看到做酥的師傅手法嫺熟,似游龍舞鳳,手中糖絲雪白、纖細、如祥龍之須,包在糉葉之中,又清香無比,三人忍不住又各自吃了一個,捧着肚子幾乎都走不動路。
“不如,進這間茶鋪喝幾口茶再走。”甯越指了指街尾的一點興隆茶樓。
這家茶肆種四時花,掛名人畫,賣奇茶異湯,進入其入不顯嘈雜反有安閒的情調,時聞琴聲幽幽,推杯換盞這中品茗聽曲,在一杯溢滿清香的茶水熱氣騰騰的氤氳氣息中,心情也會好了不少。
“甯越,你這次帶朕出來,不會只是吃吃美食這樣簡單吧,說,你有何目的?” 須臾手持茶盞輕輕嗅了嗅,卻並未喝又放了下來。
“陛下真是英明,什麼事都逃不出你的眼睛。”甯越脣角帶笑,只是這絲笑容太淡,讓須臾分不清到底是笑,還是玩味。甯越輕輕拍了拍手,雅間的門便被推開,進來一人一身玄黑長衫幾乎將臉面整個都罩了進去。
“陳陵君?”可須臾還是第一時間就認出這個故意作如此打扮的人。
“正是。”陳陵君摘下帽子走了過來,但他卻沒有向須臾行禮。須臾看了看陳陵君又轉過頭來,“甯越,你到底唱得是哪齣戲?”
“你別怪他,我此次前來康豐,本是要行刺於你的。”陳陵君徑自在兩人面前坐下,又自己動手倒了杯茶,動作柔和與甯越倒也有幾分相似,莫非……須臾看向甯越。
長寧坐在一側也有些蒙,這甯越回家方纔第二日,便順手給了她這麼大顆的驚雷,而且這驚雷還不止於侷限於她,想來陛下也受此驚雷驚嚇也是不小。而這陳陵君也不避諱,居然一上來張口就是行刺,這戲也唱得太出格了吧。
甯越笑笑也不言語,由着陳陵君說下去,“衡夏在戰敗之後,作爲主將的我多有不甘,於是對外宣稱我已於死於戰場之上,而暗地裡我則集結了一批殺手想要將丞相大人於死地,但丞相大人聰慧,似乎料到我會向他下手,故而多有準備而我也多次敗北,甚至被擒,大人惜我有才多次釋放於我,我仍是不思悔改乾脆調轉方向來到康豐想要行刺皇帝,自來康豐之後我便藏身於此,沒想到……今日你們會親自上門……”
陳陵君話至於此,甯越看了一眼須臾,他無從得知這位皇帝此刻正在想些什麼,但見其面色稍有不霽,便也知自己將其騙於此事多少有些惱意,便欠欠身子,道:“陛下胸懷寬大,此次親自上門讓陳陵君行刺,已足夠顯我北燕的誠意。”
甯越這人當真是狠,須臾回望甯越一眼,這人自己讓人行刺不說,居然還引誘他來讓刺客行刺,按理說這樣的臣子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但拋開這些表面現象不說,甯越的目的卻是好的,兵行險着爲國家求一良臣,不也正是符合他目前施行的求賢之政麼。
可惱的是……須臾搖搖頭,對這人也沒什麼可惱的了,也不是不知道他的爲人,因此他順應了甯越的話,說下去,“陳陵君乃衡夏棟樑,名聲早就響譽七國之內,朕能得見陳陵君,果然光明磊落,說一便一。”
陳陵君略略低下頭,須臾避口不談在衡夏的遭遇,言語輕鬆明顯就有將那一頁歷史輕輕翻過的意思,而她的女兒墨驪顯然自諡身亡,但他對這位皇帝所做的事應該是不恥的,再談這些就未免傷感情了,因此陳陵君道,“今日陛下不顧生死,不念私怨,誠意十足,我若再行行刺實不像個光明磊落之人,因此……”陳陵君說着從懷裡取出一把短刀,將它交由須臾,“過去之事已然過去,從今往後定然生死追隨陛下……”
此話一出,在場人等皆是欣然而笑,舉杯以茶代酒,共謀大業。放下茶盞,又寒暄一番,陳陵君道,“此番變故,對吾兄甚有影響,作爲其弟理應安撫,還望陛下允我前去探望吾兄……”
須臾從感嘆中遁出,正色道:“手足情深,正是人倫綱常,天經地義,朕允了。”。
“多謝陛下恩允……”陳陵君道,似乎眉眼都染上笑意,神采飛揚,
須臾在邊上看其舉止從容,言辭有度,表示已經承認戰敗,不過是想讓他善待洛誥,莫要再行過河拆橋之事,他自詡還不是那兔死狗烹之流,陳陵君大大方方說了,他也便明明白白地應了。
這兄弟兩人到底是不一樣的,想那洛王還不是信任那滿心思都是揣摩君主好惡的奸佞小人,不理朝政,沉湎享樂,乃至引狼入室,君不愛黎民,臣不思社稷,才硬生生將盛極一時的國家由盛轉衰,直至滅亡。雖有陳陵君這樣的忠言逆耳,但到底是敵不過人多嘴雜,到最後被他北燕分裂,陳陵君一顆忠於愛國的心連保國的資格都不曾賦予,到最後還全憑自己及平時攢下的人心殺敵於戰場,光這膽量與忠誠就足夠人欽佩。
“陳陵君知榮辱,明事理,今後能與這樣的臣子同朝,當真也是人生一大樂事。”須臾笑笑,幸而此舉目的尚佳,好男兒自當不忘恩德,心地還是良孝的,言罷,還拍拍陳陵君的肩膀,以作安撫。
陳陵君眸光一亮,歡欣溢於言表,竟撩衫跪地行了個大禮,朗聲道:“陛下今日之恩,陳陵君沒齒難忘,唯有以一顆忠心作爲報答。”
“你起來,地上寒涼,聽說你在戰場上也受了傷,就無須下跪了。”須臾扶他起來,卻頗有深意道,“若是要跪,來日方長,你且先將家人接來,先作個團圓。”
陳陵君退去之後,須臾悠悠的喝着茶,長寧與甯越並不言語也悠悠的喝茶,窗外有風吹進來,在這樣的夏季從臉上拂過涼涼的卻極是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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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開始上常到燕子衛報到,於殿前當值管事了,這天夜裡下了微微的細雨,龐即來找尚未當值的長寧,左右瞧着身後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長寧便知道這廝定是在躲華公主了。
長寧拍了拍龐即的肩,“龐小爺,你就沒有考慮過進宮做個附馬爺?”
“誰要做附馬爺?有辱爺的聲名,到時爺得了什麼功勳獲個什麼賞賜,那些甭種們還不得在背後指個脊樑骨罵,罵爺是靠着裙帶關係才得了這些不該得的回報?”龐即大大咧咧的在椅子上坐下,“嗯,小爺不要……小爺要靠自己……”
長寧在另一張椅上坐下,“那難不成你就不要成婚了?”
“蘇姐姐,是你急着成婚吧?”龐即嘻嘻笑着,湊過頭來,“那日慶功宴上,大哥可是說要準備準備了……至於準備什麼,你自己着摸去。”
長寧臉一紅,“龐即,我跟你說正事,你扯我幹嘛?我這不是希望你也有個好的姻緣麼?”
龐即仰着頭一笑,頗是有些瀟脫,“哎呀,你就別整天擔心我的姻緣了,有句話說,這水到渠成……屬於我的姻緣,自然是逃不脫的。”
長寧點點頭,想來也是,自己與甯越兜兜轉轉了這麼些年,若是屬於必定的姻緣,確也是逃也逃不脫的。長寧站起來,望着窗外的濛濛細雨,想起與龐即總是死粘在一起的池晏,遂問,“嗯,最近池晏怎麼樣?”
說到池晏,龐即一肚子不滿了,這傢伙最近老是單獨行動,都不顧兄弟情誼,實在是良心大大的被狗吃了,“他啊,還能怎麼樣?老樣子唄,最近他老去梨兒院,那裡都人去樓空了,再看又能看出什麼來呢?徒添傷感罷了。”
話完,龐即又轉了話題,“最近陛下叫我去訓練水師,你要不要去瞧瞧?”
水師?這北燕國內水陸皆是便利,又外靠北羅海,的確缺少一支強大的水師作爲支撐,長寧想到此便點了點頭,看看時間尚早便和龐即出了宮,冒着雨出了城去了康豐東南角的平安江,那裡現在被劃爲禁地鮮少有人能至。
一座又一座白色的帳篷連在一起,靜靜佇立在夜風之中,帳篷下面草叢中小蟲不知疲倦地鳴叫着,偶爾不遠處的樹杈上傳來一兩聲夜貓的鳴叫。
傍晚的時候平安江上被萬千燈籠籠罩,禁軍在雨中開始了水上夜訓。龐即和長寧立在平安江的觀景臺上,靜靜看着水上來來往往的戰船,突然想到了甯越,想起了那次賽龍舟,想起了那次莫名其妙在平安江上飄了一整夜的事,想着想着她便笑了,笑着笑着眼淚便出來了。
看看長寧,眸光微動,龐即正巧要開口尋問一樁事情時.外頭突然傳來一陣烈馬的嘶叫聲給嘴邊的話生生打斷了,聽這聲勢.怕是有人直闖了進來,而且氣焰囂張還沒人阻攔,看來這闖進來的人.肯定是池晏了。龐即眸光一笑.轉過頭來對長寧道,“看來那死小子池晏來了,你要不要見見?咱三喝一杯。”
“好,就喝一杯。”
三人坐于軍營之內絮絮的叨談着,從天下情勢到康豐風雲到家長裡短,再到心愛的姑娘小夥,談得到也熱火朝天,說到在燕鳴城時這池晏和龐即倒像酒喝多了的樣,也不顧忌長寧直說燕鳴城中美女真多。
長寧想想好像也是,這燕鳴城就是以女子之美名傳一時的。那裡的女子身材多高挑面目秀麗且善解歌舞,只是那時自己與甯越一心撲在須臾身上,誰也無心去領會其中曼妙,現如今被這二貨一提,倒也感了一些興趣。
“想當初翟景翟將軍從南陵帶回一位夫人,兩位怎麼就沒有那個本事領一位回來?”長寧開玩笑道。
“可不是……”龐即翻了翻白眼,一副悔懊十足的樣,“那一次我們路過一個酒樓窗內正有一個女子起舞,你沒看到池晏當時見到美女的樣,當時趴在窗戶上透過窗去看那位女子的豔麗臉,一下子魂兒都失了,都失了……”
“莫要聽他胡扯,這人別的本事沒有,吹牛的本事倒是一等。”池晏喝了口酒,從桌子底下踢了龐即一腳,又微微含笑看向長寧,“這女子都沒有我們長寧好看。”
長寧也咯咯一笑,“別拿我當擋箭牌,人家那樣的美色當前,豈是我這粗頭亂服的丫頭可以比的?”
池晏卻沒有笑,他看着長寧忽然就想到了蘇長安,這還是他頭一次將這兩個人放在一起比較,那是完全兩種不同的美。長安雖然好看但並不見得處處都比長寧好看,最起碼她要穿起戎裝來就斷斷沒有長寧好看。
也是他自許絕色世間女子少有,能當他誇讚的,長安與長寧定是其中少有的兩個。
龐即似乎探出池晏的心思,只聽他頑劣微笑道:“也是,才見識過長安那等絕色還有什麼女子能入我們池將軍的眼呢?”
“你又提她作啥。”池晏的話裡微現澀味,每次提到這麼一個名字他心裡一定是悵悵然如有所失。
長寧並沒有多喝,只喝了一杯,見夜色已經暗淡下來,時間也是不早,便憑着燕子衛的腰牌直入西城門往宮內沉香殿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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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越與長寧策馬在前,玉城和啞狼還有夭夭跟在身後離得不遠也不近,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對於眼前的形勢一臉笑意,又都移過目光望着遠去的兩人,十指緊握。
金燦的陽光灑在身上泛起淡淡光暈,緩緩行駛的馬兒在寂靜的山林裡穿過,驚起一羣鳥兒撲打着翅膀躍向空中。
長寧回頭一笑,長髮似蝶飛舞,梨渦深陷,朝着甯越伸出左手。甯越勒了繮繩下馬與長寧共騎一騎,右手接過馬的繮繩柔柔一笑。
長寧心裡被那笑填得滿滿的,擡起他的左手環繞到自己的腰上,拍拍馬頭“駕”的一聲兩人共乘一匹馬揚長而去。
甯越聞着發間傳來的幽香緩緩低下頭,長寧只覺頸間一熱,猛然回頭就對上一張溫雅俊朗的臉,他烏黑的發披散着遮住了半張臉,長寧伸手將甯越鬢角垂下的發別至耳後,又朝着他笑了笑。
長寧輕輕撫上他的手讓他抱緊自己,夾緊馬腹,馬兒得到訊息更加飛快地向前奔跑。
散落下來的衣裙拂過路旁翠綠的草叢,馬蹄過處揚起一片芬芳,只見前方的她一襲紅衣飄飄,衝着後面的玉城和啞狼回眸一笑:“你們快些啊……”
映着陣陣的山風如從天而降的仙女,後面三個人馬步雖然快了些但也不敢過快,人家兩個人你濃我濃的,自己摻和在一起算什麼回事?
前面路越來越窄終於不能再騎馬,幾個人轉作步行一路步履閒雅,甯越擡起明眸看着她,嘴角晗着淺淺的笑意,長寧甜甜一笑,轉過身向着前方跑去。
眼前的風景真是好啊。
一眼望去,普照的陽光如水晶般從繁茂的樹葉間篩落,隱約可見天空蔚藍蔚藍的,樹木蔥鬱的山林間懸浮着一股淡青色的霧氣,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百花香混合着樹木的傾向氤氳而溼潤。
每一棵樹都高聳入雲似看不見頂處,這一顆顆看似古老筆直的大樹讓她神色欣喜,如是入了夢幻意境。
厚厚的草叢鋪成的路,清晰可見草叢間晶瑩的水珠圓潤剔透,讓人不忍踩上去。長寧再三猶豫走上前幾步,突然從眼前一晃而過一團粉白,長寧警惕望去,頓時眉開眼笑,原來是隻調皮的紅麻雀!
只聽一陣抽氣聲,顯然隨後跟來的三個人也同樣吃驚於眼前所看到的景象。一陣錯愕後,長寧驚呼一聲,向前連跑數步:“好美啊!康豐城居然有怎麼漂亮的地方,嘖嘖!”
夭夭落在最後,累得是上氣不接下氣,倒是玉城最勤快兒很快就跟了上來,還朝着落在最後的夭夭喊道, “夭夭姐,我們快些到山頂看看吧,聽說山林裡面還有動物,等會兒我捉來一個給你玩兒”
鮮有見如此漂亮的山景,一個個滿臉欣喜地東張西望,夭夭居然忍不住伸手採下花叢中的野花兒別到發上,面含羞澀,喜笑顏開。
又伸手摘下一朵蘭菊別進長寧的頭髮裡,立時有幾隻彩蝶佇立在蘭菊花蕊上,給她增添幾分嬌豔,夭夭還連連稱讚:“呀,姐姐是最漂亮的!”
蘇長寧笑道:“我都老成這樣了你還打趣我,妹妹是這康豐城內一數二的美人兒,現在是越長越水靈了呢。”
夭夭小臉緋紅道:“姐姐你這是在笑話我……我也就是一個沒人要的……美人兒……”
長寧見夭夭話中有幾分傷感,不由牽過她右手柔柔一笑向前走去。皇帝要宣她入宮的消息長寧並沒有告訴夭夭,一來她怕須臾也就這麼一說,到時沒有行動,這不等於給了夭夭希望又瞬間無情的給剝奪了麼?二來她想要等須臾的聖旨下來,到時給夭夭一個驚喜又豈不是美哉。
山林中從枝葉間透過稀疏的幾縷陽光,投射在衆人身上和草叢鋪成的路上。
偶爾一羣不知名的飛禽從頭頂飛過併發出怪異的叫聲,一陣風過拂起樹葉和草叢發出窸窣的聲響,衆人的環佩叮噹和說說笑笑之聲,勾成一副美妙罕見的山景圖。
山頂上有一涼亭,夭夭玉城和啞狼到別處玩兒去了說要逮幾隻野物,這亭子間就剩下長寧跟甯越兩個人。
甯越向長寧靠過去了一點,長寧便又移過了一點,甯越再靠她便再挪開身子,直到那端再無可移之處一不小心就跌坐到了地上。
甯越緊皺着眉頭,臉上有些生氣,伸手拉起跌坐在地上的長寧,將她一把摟在了懷裡。
“怎麼了?難道現在越看我越覺得像鬼不成?”
“嗯,像鬼,而且還是厲鬼……”被他摟着那樣充實,長寧只覺得原本的慌亂是那般的好笑。見長寧老實了,原本被她疏離模樣鬧到心裡堵得慌的甯越,噗嗤一聲笑了,“看來我這厲鬼是好本事啊,能夠日日都入住你的夢裡,讓你這般咬牙切齒的。”
“甯越,你別往自己臉上貼金子,我哪有夜夜都夢到你……只是有那麼一二次……一二次……你愛信不信……” 長寧的腦袋還是抵在他胸膛處不曾擡起 ,只是再聽着他說就覺得好笑,這人好不要臉。
山間伸起一縷縷霧氣。驅散了一些夏季的熱度卻顯出一些塵俗的樂安閒逸,甯越也難得的感性,“只有這麼一二次麼?我可是經常都夢到你……”
“你還會夢到我?不信。”長寧在他懷裡動了動腦袋,髮絲蹭啊蹭的蹭得他胸口發癢,偏偏這人還不老實,只顧着說, “每次你來信我從頭找到尾,連個想啊唸啊之類的字眼一概沒有。”
“難不成你讀信就找這些個字眼爲樂趣?”甯越拂了拂她的發。
“可不是……”末了發現自己說錯話,臉騰的一紅,“可不是沒有就沒有唄,我找那些字眼乾什麼?”
看她做賊心虛的模樣,甯越本想嘲笑一番,再仔細想想又覺得懶得計較了,權當沒聽見,只是摩挲着她髮絲的手一點點移下,摸到她臉上滾燙的溫度。“長寧,我已經跟陛下說過了,我們……我們下個月成婚可好?”
真的要成婚了麼?這次不會再有假了麼?長寧擡起頭,眼裡半是朦朧半是盈盈笑意,她是個心細的女子,甯越一句平常之語在她心裡卻平空添出好多味道來——他把平常的一句話說得如此鄭重看來着實不像是一場夢了,她心頭歡喜眉頭卻佯蹙着嗔了一句:“我一直以爲我們以國爲重的臣相大人從不懂什麼兒女私情的,原來你還這麼會……”
下面“蜜語甜言”四個字她不好意思說出口頓了頓才接道:“……巧言令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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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吟宮內,珠簾後,榻椅上,斜躺着一位身襲大紅袍服的美人,美人臥姿隨意慵懶,玉臂輕撐着額角,雍容之態盡顯。但如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美人姿態遠沒有看起來那般肆意,只見她眼神憂傷地盯着珠簾之外那宮火爍爍的庭院。
“轟隆隆……”連連的悶雷過後,三記響雷應聲而起,屋外的暴雨下的越發大了起來。一條閃電忽閃而來,將榻上的美人隨意慵懶的身影照得越發清晰。
身後的金粉爲和熹披了件衣裳,“皇后娘娘,雨大了,您還是上牀睡吧,當心身子着了涼。”
和熹卻笑了笑,笑聲裡有些悽迷,將身上披着的衣裳緊了緊,轉身對貼身侍婢金粉道,“金粉,你說,陛下有多久沒來鳳吟宮了?”
金粉扶着和熹坐到妝臺前,“陛下一直忙於國家大事,是個閒不住的人,這久未過來也要情理之中,並非其留連其他花色啊。”
“現在這後宮,也就剩下我跟貞妃兩個罪人了……此次我爹造反,陛下反是恕我無罪,我怎能安心?多次去沉香殿求見,都被曹唐給擋下了,看來陛下是存心避我於不見的……”
“娘娘想多了。”金粉倒不知如何勸慰這位皇后了,只是拿着一把大梳子輕輕梳拭着她的烏黑長髮,柔聲道:“或許陛下明天就過來了,娘娘要對陛下有信心。”
金粉她今年十五歲了,心形小臉中等身量,頗爲秀麗。和熹有些苦,便單手支頤倚向妝臺,看着鏡中的自己:“盼來盼去,鏡花水月空繾綣,一簾幽夢獨自寒……”
鏡中的她眉眼漆黑嘴脣嫣紅肌膚雪白,美歸美,但眉心間卻鎖着深深的幽怨。
“好個鏡花水月空繾綣,一簾幽夢獨自寒。”須臾掀了簾子進來,對於和熹的驚訝小丫環們的慌亂全視作不見,倒是一把扶起跪於地的和熹,和顏悅色道,“皇后,朕聽到了你的聲音,知道對你多有虧欠,朕會在以後的歲月對你多加彌補。”
“陛下……”僅僅是這麼柔情的一句,和熹如琉璃般清澈的眸子突然就紅了,就連雙頰都是緋紅緋紅的,她看着他,在他的眸子裡看見自己雙眼朦朧,甚至看見自己身子軟軟的倒在他身上的狼狽。
“陛下,你知不知道,臣妾等你等得好辛苦。”和熹動情的說道。須臾捧着她的臉,兩個人靠得好近,她說話時,氣息噴吐,帶着胭脂香味,粉色脣瓣因爲說話而微微咧揚,露出雪般白皙的珍珠貝齒。
“朕知道,朕答應你,以後會常來……”須臾握着她的手,和熹的手柔軟而又無力, 但須臾知道,只有她纔是真正屬於他的,如是和熹剛剛說的,好個鏡花水月空繾綣,一簾幽夢獨自寒,那場夢,是終究要醒過來要面對還要微笑着活下去。
況且,你看,上天對他也不薄,身邊有這麼個愛着他的人,這和熹哪是光一張臉生得國色天香,更有一番不多得的蕙質蘭心,只淺淺一笑那就都讓人舒坦了,從今以後,這鳳吟宮,或許就是他的歸宿了。
而殿外的這個人,須臾並沒有轉身去看,這鳳吟宮是一個開始,同時也是一個告別一個結束。
是啊,一個結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