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雪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極爲淺淡的笑容,淺淡甚至讓周天明有些懷疑這個笑容究竟有沒有出現在她的臉上。但她的嘴角分明橫向的拉扯出一個弧度,一個一如既往的令人心神陶醉的弧度。她沒有再說話,而是轉過身去,在街對面的紅燈結束之後,緩慢的踏上了斑馬線。
周天明緊隨其後,心裡斟酌着之前雙方的談話。想着洛雪說的類似於自己想要了解她,類似於遷就這樣的東西。
他並不是一個遷就人的人。但似乎在洛雪的面前,這個陳述句變得有些不牢靠起來。或許應該改成一個疑問句。
他與洛雪穿過馬路,心中忽而升起一種異樣的悲哀感來。那是不同於任何程度與形式的悲哀,也是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公衆場合的悲哀感。它源自於心底某些原始的東西,但那種原始的東西,周天明一時也並不能弄清楚它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
直到三十年後,在洛雪逝世的整整第三十個年頭,周天明遊蕩在美國的阿拉斯加城區的時候,看見一對白人夫婦牽着自己幼小的孩子在公園的曠地上放着風箏。公園裡的人並不多,那時約莫也是像現在這般臨近黃昏,時值深秋,半輪殘陽搖搖欲墜的懸在天邊,半個天空都仿若被鍍上了一層朦朦朧朧的金黃光芒。
有幾隻白鴿掠過天空,就好像畫家在某幅畫上寥寥的添了幾筆又用橡皮擦抹去似的,它們出現的極快,消失的也極爲迅速。
周天明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着那對白人夫婦,看着那個被他們兩人牽着的孩童。他忽而明白了曾經感受到的那種所謂的悲哀感究竟是從何而來。那恐怕來自於心底的,少年時代對於某些事物的憧憬。或者是說,對於某個人的憧憬。而這樣的憧憬在周天明之後的生活中,顯然已經漸行漸遠,甚至這種憧憬究竟有沒有確切的存在過他的心裡,他都有些不確定。
而直到他看見這對白人夫婦,帶着自己的孩子在曠地上歡樂的放着風箏的時候,他才確信,這種憧憬,是確確實實存在過的。
因爲這一家三口所表達出的,或者說流露出的這種簡單的幸福,讓他不自禁的想到了洛雪。
是的,洛雪是喚起他心底在少年時代對於那種純真的美,純真的幸福所憧憬的人。而當意識到這個事實的時候,周天明的心中便無可抑制的不勝哀慼起來。因爲給他這樣憧憬的女孩兒,是他哥哥的女朋友。是一個永遠不可能屬於他的女孩兒,而在這個女孩兒身上所感受到的那種憧憬,也將永遠無法將它變爲現實。
當他終於明白當時那種莫名的悲傷感究竟爲何而來的時候,他已然是孑然一身,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以一個陌生的身份過着陌生的生活。而洛雪於他來說,究竟具有何種意義,已經很難再去定論了。
兩人走到秦淮河南岸的烏衣巷,巷中人潮擁擠,狹小的道路兩側擺滿了密密麻麻的店鋪,店中賣的東西也是各所不一。洛雪的腳步越來越快,她的身子仿若透明般穿過來來往往的人羣,周天明有些狼狽的跟在後面,生怕慢一步,便會在這人海中丟失了她的身影。
而他很清楚,像這樣深不見底的人海,只要丟失了她的身影,再要找到,那將是再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他繃緊了每一根神經,所以他睜大自己的眼睛,所以他的目光越過這滾滾人海中形形色色的人,只凝聚在那一個熟悉且陌生的背影上。耳邊的人羣談笑聲,店鋪中傳來的買賣吆喝聲,他全都屏蔽過去。這麼擁擠,這麼喧鬧的人羣中,他只要看到她的身影,他只要聽到她的聲音。
周天明跟着洛雪以一種難以言明的速度穿過烏衣巷,來到朱雀橋上。橋邊商鋪上掛墜着的花燈閃閃爍爍,橋下悠悠流淌的河水上有幾隻鴨船緩慢的飄蕩着。船中人的身影自然是看不真切,但那閃閃爍爍,影影綽綽的花燈還是些微的映出船中人的影子。男男女女的影子被映在河水上,隨着繾綣碧波輕輕浮動,就宛若一段極有規律的音波用極爲細微的線條表現出來一般浮動着。
洛雪駐足在橋頭,手搭在石橋邊,注視着橋下飄蕩着的鴨船。她的眼眸中在橋邊花燈映襯下閃爍出一種莫名的光芒。細長的睫毛輕輕顫抖着,她的秀髮微微遮住她的臉龐,只留給周天明一個看起來極其朦朧,極其不真切的美麗側臉。
周天明走到她的身旁,與她並肩而立。她的目光注視着橋下的船,他的目光卻注視着她的側臉。
兩個人以一種看起來極爲詭異的默契沉默着,誰都沒有開口。周天明是不知道
該說些什麼,而洛雪,或許只是單純的不想說話。
黃昏漸漸演變爲黑夜,這其中的過程看起來極爲緩慢,但如果要親身體驗它的演變,就會知道,其實這並不是多麼慢的一個過程。相反,黃昏轉變到黑夜,甚至令周天明有些措手不及。
當最後一縷陽光從地平線上消失的時候,濃重的,仿若黑墨一般黑的夜晚籠罩了整個大地。
橋邊的花燈那閃閃爍爍的光芒在此時此刻顯得更爲絢爛。橋下的河面上泛着各色的花燈光芒,碧波浮動,流光溢彩。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洛雪忽而喃喃的念着什麼,但兩句唸完,她的眉頭便好看的皺了起來,似乎下面兩句短暫性的忘記了。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周天明適時的將這首《烏衣巷》的下兩句補完。洛雪皺起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她望了眼周天明,臉上露出一抹感激的微笑,“幸好你記得。謝謝。”
周天明失笑搖頭,“這首詩隨便問一個人,他都會記得的吧?何至於爲這種事情跟我道謝?”
“你不明白。”洛雪的身子靠着橋邊的欄杆,說道:“如果有時候因爲某些原因想不起來一件事情,那我可會糾結很久的。”
“強迫症,是吧?”周天明說,“以前好像在哪裡聽過的,強迫觀念患者反覆思考一些想法,比如懷疑、回憶、窮思竭慮…類似於這樣的事情…”
“或許吧。”洛雪淡淡的回了一句。
“你有強迫症?”周天明不可置信的望了她一眼,“怎麼看不都像啊。”
“是嗎?怎麼說?”
“如果一定要說什麼具體的原因,我也說不上來。不過,你給我的感覺就是不像。因爲,無論什麼時候,你總是給人一種…呃,很從容的感覺。”
“很從容的感覺?”洛雪微笑着,重複着周天明的話。
“與其說是從容,倒不如說是一種氣定閒雅。嗯,就是這樣的感覺。你身上的這種氣質,是我從未見過的。你知道,特別是在這樣一個浮躁的年代。而且…這種氣質還是出現在你這麼一個漂亮的女孩兒身上,那就更爲難得了。”
“你這是在恭維我嗎?”洛雪依舊微笑着,她的小巧的嘴脣橫向的拉扯出一個極具欣喜意味的笑容。
“我這樣恭維,你會開心嗎?”周天明說了一句玩笑話。
“如果是恭維,我可不會開心的。”洛雪雖然這樣說着,但她臉上的笑意絲毫沒有消退的意思。
“我說的是真的。”周天明微微聳肩,“就好像拉着我一語不發的散兩個小時的步,並且臉上沒有絲毫的疲憊與難耐,光是這份從容的氣度,就讓我很欽佩了。”
“你這是在說我體力好?還是對於我莫名其妙的拉着你走了兩個小時的冤枉路在適當的對我抱怨?”
“都不是。而你知道嗎?實際上…”周天明停頓了一下,他定睛注視着洛雪那看起來幾乎完美的側臉輪廓,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嚴肅語氣說道:“我喜歡與你散步。”
洛雪的身子微微一怔,她那始終保持的微笑出現了一絲極不易察覺的紊亂,就好像一個啤酒瓶蓋墜入汪洋大海所激起的一縷水波那般,很快的便消失不見。
“我是說,哪怕是兩個小時彼此都不說話,哪怕是頂着大大的太陽…但正是這種莫名的安靜,只屬於彼此間的安靜吸引着我,並且這也是我喜歡與你散步的原因。”周天明半開玩笑似的說道。
“真的這麼想?”洛雪沉默了好一會兒,方纔微微偏過頭來,看着周天明,問道。
“真的這麼想。”
“看着我的眼睛說。”
周天明深吸口氣,極爲艱難的將自己眼瞳的聚焦傾注於洛雪那清亮的眸子上,用一種低沉但卻有力的聲音一字一頓的說道:“我真的那麼想。與你散步,是我這個暑假最有意義的事情。”
洛雪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帶着莫名意味的定定注視着周天明。耳畔有輕柔的河風拂過,吹亂她鬢邊的幾縷秀髮。
兩人這樣四目相對良久,洛雪的眸子中仿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周天明想要移開目光,但卻怎麼也辦不到。
他的身體忽而產生出一種衝動。一種發自本心的,最爲純粹,最爲自然的衝動。這種衝動在驅使着他張開雙臂,將洛雪擁入懷中。
他的身軀微微顫抖,雙手緩緩地前傾,他抿着嘴脣,凝視着洛雪的眼瞳,似乎想從她的眼睛中捕捉
到某種與自己相同的衝動。
但並沒有。她的眼神清澈的仿若被清水滌盪過一般。她就像從天堂落入凡塵的精靈一般,那種獨特的,渾不似人間應有的空靈氣質令周天明竟然有些懷疑眼前這個人是否是真實的。
他強力剋制住自己蠢蠢欲動的雙手,有些艱難的移開自己的目光,“可,可想吃些什麼?”就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問題有些過於低級與白癡。
“鴨血粉絲,可好?”
“好。”
洛雪在街邊隨便的找了家鴨血粉絲湯點,點了份小碗鴨血粉絲湯,“不要鴨腸,謝謝。”她這樣微笑着,極有禮貌的對小店老闆說道。
小店不大,只有四五個座位。洛雪與周天明來的時候,店中幾乎已經坐滿了人,唯獨靠近牆角的一處座位還空着。周天明與洛雪便有些慶幸的坐了下來。
小店的老闆是個四十出頭的男子。個頭兒不高,衣着很是樸素,但他的衣服很是乾淨。或許是因爲他很愛乾淨,所以這個看起來很小的店鋪也是極爲的整潔乾淨,完全不像一般的其他路邊攤那樣給人一種髒亂的感覺。
或許也正因爲如此,所以這家店的生意才比較火爆。周天明與洛雪到後不久,店門口便排起了老長的隊。
“這家店是老字號了。鴨血粉絲湯做的很不錯的。”洛雪用筷子挑起一串粉絲,對着吹了幾口熱氣後,緩緩地將它們塞入口中。
“以前來過這兒?”周天明微覺詫異,“我以爲你只是隨便挑了家。”
“哪裡。以前與你哥哥經常來這兒的。”
“噢…”周天明的臉上現出恍然神情,而後看起來極爲勉強的笑了笑,“我還不知道我的哥哥喜歡吃鴨血粉絲…”
“倒不是他。是我喜歡吃。”洛雪的臉上漾起一絲甜蜜笑容,“他比較我遷就我罷了。”
“遷就…”周天明呢喃着這個詞,忽而覺得這個詞聽起來有着些許的苦澀。
“你呢?喜歡吃這個?”
“嗯。還行吧。”周天明吃了口粉絲,粉絲的口感很是不錯。
“喂。”兩人沉默着,將一碗粉絲吃的快要見底的時候,洛雪支頤坐在周天明的對面,眼神滿帶笑意的看着周天明,“不想知道我今天爲什麼拉你出來散步?”
“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周天明說,“我是說,你以前不也經常沒事找我出來散步嗎?我看看,這個暑假…次數可是蠻多的呢!”
“今天可不一樣。”洛雪微微嘟起嘴脣,看樣子對於周天明那滿是無所謂的,好像知道不知道原因都無關緊要的語氣有所不滿。
“那究竟是什麼樣的理由?我洗耳恭聽。”
“今天,是我生日。”
“啊…噢…”周天明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呆呆的張着嘴,從喉嚨中發出這兩個單調的字眼來。
“生日快樂。”周天明在短暫的錯愕後,對洛雪露出一個微笑。
“謝謝。”洛雪回之以微笑,她依舊支着頤,目光凝聚在周天明微帶尷尬的臉龐上,“其實是本來一早就告訴你的。但是不知道怎麼搞的,臨到了見你的時候,心中就像什麼東西被堵着似的,這麼着,今天是我生日這樣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我可以理解爲你今天心情不好?”
“可以。”洛雪微微歪着腦袋,“你看出來了?”
“一早就看出來了。只要不是瞎子的話…總能從你的臉上看出些許痕跡的。”周天明停頓了一下,“讓我猜猜,那應該與我的哥哥有關?”
“算是能這麼說吧。”
“你過生日,他沒有給你什麼驚喜嗎?”
“如果凌晨十二點的一條短信算是驚喜的話。”
“噢,在美國,那個時候應該是…”
“不知道,總之他那邊不會是凌晨十二點。”
周天明微微聳肩,“你得理解他,畢竟,隔着一條大洋呢。他也許爲你準備了什麼驚喜,但或許要遲幾天纔會到。例如從大洋那頭飛到這頭,總是需要時間的。”
“嗯,說的是。”洛雪微微張開嘴脣,“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但是心情低落與明不明白這些事情是沒有關係的吧?你知道,這是我無法控制的。即便你明白這樣的事情:‘他在美國,無法與你共同度過你是十八歲的生日。’但是你潛意識裡還是會希望他在你身邊的吧?並且當發現他不在的時候,會無可避免的感到失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