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是一個很崇高的理想。”周天明聳了聳肩,顯示出一副管他是誰做主都與我無關的態度,“不過,要實現這樣的理想,恐怕是很難的。”
“或者說完全不存在實現的可能性?”
“不能這麼說。”福克斯說,“即使希望再渺茫,即便前途再艱辛,但我們必須具備信念。”
“信念?”周天明有些輕蔑的一笑,“那只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但正是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能讓你得以走出逆境,得以擺脫黑暗,看見黎明。”福克斯很是認真的說道:“並且,現在的世界,現實的,伸手便可觸摸的東西太多了。簡直多如牛毛。而恰恰缺少類似於信念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交談到此終結。無論是周天明或者是卡夫卡,他們倆都沒有再將話題繼續下去的意思。他們極爲默契的同時選擇了保持沉默。就像一臺突然斷了電的收音機,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們選擇沉默,卻並不是被福克斯說服了。儘管他們潛意識中認爲福克斯說的是正確的,是理應如此的。但他們臉上所表現出來的,仍然是一副不以爲然的神情。
福克斯的目光粗略的掃視了下船艙,隨着朝陽的冉冉升起,已經有一部分人自談不上舒適的睡眠中甦醒了過來。溫暖的陽光透過緊閉着的艙門的門縫照射進來,儘管只是一點兒微光,卻似乎足以照亮整個陰暗與潮溼的船艙。它就好像希臘神話中象徵光明與真理的阿波羅,它爲這船艙中的人驅散了那似乎深沉且永遠看不見盡頭的黑暗,它爲這裡的人們帶來了極其難能可貴的光明。
儘管這只不過是一絲微弱的光。
人們陸續醒來,福克斯對在周天明身旁迷迷糊糊醒來的凱莉道了聲早安後,便退出了船艙。他必須時刻保持與船員和船長的聯繫,例如船艙中的人有沒有得了什麼傳染病,例如船艙中的人有沒有惡意滋事的人,這些事情,似乎都由他來彙報。
他所做的工作,似乎也遠遠超出了所謂的船醫的範圍。
按照周天明的理解,也許是外面的那些船員也嫌棄這裡髒亂、悶熱且陰暗的環境,他看的很清楚,那些進來送飯的類似於保安模樣的船員,誰都是擺着一副臭臉的。當他們進入船艙的時候,他們幾乎統一的,似乎如同電影中同步鏡頭那般皺起眉頭。是那種極爲不耐煩的皺起眉頭。
“這樣的環境確實難以令人心情愉悅。”福克斯臨走的時候,對周天明如是笑着說道。
“睡得還踏實?”凱莉站起身,俯視着周天,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她姣好的身形被周天明一覽無遺,周天明的目光像吸鐵石被鐵器吸引了一般有些不可避免的凝視着她那傲人的胸脯,臉上現出一絲笑意,“還行吧。午夜談心節目總是有助於緩解失眠的。”
凱莉似乎聽出他的話中意,也並不發一言,只是以一個迷人的微笑來回應他。
而後,他們倆極有默契的同時望向卡夫卡,那目光似乎是在說:你休息的怎麼樣?
“放心吧,老頭子耳朵不靈光了,雖然聽不見午夜談心節目在說什麼,但也不至於失眠。”
兩人同時莞爾。
在船艙中的日子着實是很難熬的,儘管這裡的每個人,看起來似乎都是早睡早起,極有規律的健康生活着。但,於醒了之後他們的來說,究竟該做些什麼,或不如說做些什麼來打發時間,實在是成了一個很大的難題。
大部分的人選擇無言的發着呆,他們的目光空洞又呆滯,既無所期盼也無所憂慮。當,這是想當然的,沒有期盼,便不會有憂慮,這是一條如同一些學科上的定理的存在。
不過這麼說或許也並不妥當,畢竟,他們總是還期盼每日的一餐的。那是他們唯一填飽肚子,也是他們唯一保持自己生命持續下去的機會。而若要深究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是他們心中所期盼的,那麼恐怕便是這艘該死的貨輪什麼時候能到達克裡姆林。
這幾乎是每個人都在關心的問題。無論是周天明或者別人。到了克里姆林後究竟該做什麼或者說如何讓自己較爲妥善的生存下去,周天明目前仍然沒有一個頭緒。但,比起在這船艙中空耗時日,他倒是希望能儘快離開這裡。
在這兒,不知爲什麼,他總是聞到一種腐爛的味道。不是簡單的食物腐爛的味道,那是一種類似於一些人的身體乃至靈魂都腐爛的味道。
這樣的味道很奇妙,也無跡可尋,聞到的人便能真切的感受到它的存在。而聞不到的人,即便再怎麼費盡心機,也是枉然。
“嗯…上岸後,到了克里姆林,有什麼打算?”凱莉打量着周天明,這樣問道。
“沒有什麼打算。”周天明苦笑,“事實上,像我現在的狀況,即便有什麼打算,也是無用的,對吧?”
凱莉理了理耳畔有些散亂的波浪捲髮,“話雖然這麼說,但總還是得想想辦法的吧?總不能,在街頭等死吧?”
“那是當然不會的。”周天明說,“你呢?之後有什麼打算?”
“我也沒有什麼所謂的打算。”
“卡夫卡呢?”周天明望了眼縮着身子,坐在牆角的卡夫卡,他此刻看上去就像一個丟了錢包的倒黴蛋,顯得無精打采且有些喪氣。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打算。如凱莉小姐一樣吧。但在那兒或多或少的,有一兩個遠親。這次能偷渡去那裡,也是他們特意安排的。”卡夫卡說道:“畢竟,像我這種年紀的人,已經無所謂接下來會去哪裡,是否會在街頭等死了。這些,已經都不是問題。”
“那什麼纔是問題?”周天明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或許,任何問題已經都不是問題。對於一個已然不把死亡當做一回事兒的人,再沒有什麼是可以令他煩憂的了。你看,他甚至可以坦然的,就好像接受自己失戀一樣接受即將到來的死亡,還有什麼東西能再擾亂他的心緒,哪怕讓他費一點兒神呢?”
周天明沒有說話,凱莉倒是很贊同的點了點頭,“如果死亡都不足以令人畏懼,那麼這個世界上,便再沒有什麼可以畏懼的東西了。”
“如果死亡都不足以令人畏懼,那麼這個世界上,便再沒有什麼可以畏懼的東西了。”周天明在內心中重複着這句話,細細琢磨其中的含義。但琢磨了好一會兒,總是覺得這句話的哪裡出了什麼問題。雖然
一時說不清楚,但他本能的就覺得這句話是不對的。就好像否認一加一會等於三這樣,他本能的在否認這句話。
有時候,死亡並不是最可怕的東西。有一些比之更可怕的東西,正潛伏在人們所看不見,聽不到的暗處。當你以爲你無所畏懼,一往無前的時候,它突然竄出,就像一個埋伏在幽林深處的老辣獵人,一擊,便可將你致命。
而那時,你會絕望且無助的發現,比之死亡更可怕的東西,已經遠遠超乎了你的想象,而其本身,也是你無法承受的。
三人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着,但卡夫卡本不是健談的人,而凱莉似乎也是心事重重,兩人的話越說越少。周天明本來還算是一個比較能說會道的人,可在這段並不算如何難熬的日子裡他着實經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並且他內心深處此刻並不多麼希望與人交流,所以到了後來,三人幾乎是一致的選擇了沉默。
有時候,沉默就像你隱藏在肌膚下的血液,它滲透進你每一寸肌膚的每一根血管中。它是你本體的一部分,或者說作爲你的一部分存在。它揮之不去且無法排遣,無論你多麼的想要擺脫甚至對抗它,但你會發現,它是不可戰勝的。
再如何大聲的交談、再如何肆意的發笑、再如何催情的音樂、再如何喧鬧的場所,也無法排遣這種沉默。
但人們通常意識不到這一點,他們通過一些近似於浮誇的舉動或是言談試圖來打破這種沉默,但結果往往適得其反。有一天,他們會絕望且無可奈何的發現,無論如何排遣,這樣的沉默總是存在你身邊的。
誠然,你是看不見這種沉默的,但你可以聽到它。耳朵,是可以聽到沉默的。便是這麼簡單的一點,也很少有人知道。
或許,這真是人之所以爲人的根本原因。因爲,人類總是儘可能的去迴避一些根本無法迴避的問題。儘管他們本身並沒有意識到這些問題根本無法迴避。就好像你身體裡的血液,你要如何去迴避它們?它們在你體內流淌,晝夜不歇,它們與你化爲一體,不可分割。
時針指過十二點的時候,船員依往日將今日的飯食發放到每個人的手上。依照慣例,一碗清粥,一塊麪包。
卡夫卡一如既往的幫周天明拿了一份,但當他回到周天明的所在船艙角落的時候,發現三個白人男子正將周天明團團圍住。他們抱着粗壯的臂膀,惡狠狠地瞪着朝這邊走來的卡夫卡。那眼神,卡夫卡幾乎錯認爲是三隻野狗的眼神。他曾經見過這樣兇惡的野狗,那是一隻餓極了的野狗,當卡夫卡與它的目光對視的時候,它的眼中泛出一種森森的綠光。
而現在,卡夫卡覺得,這三個白人看着自己的目光,也泛出一種森森的綠光。這三個白人卡夫卡並不陌生,他們正是之前搶奪凱莉與那個可憐少年的食物的三人。
“你看,一個殘疾人,或許並不需要吃這麼多的東西。”其中一個面龐粗獷,體格高大的白人走到卡夫卡面前,他居高臨下的如同像看一隻低等的爬行動物一樣看着卡夫卡,“我們應該把有用的食物分配給有用的人,不對嗎?”他用的是不太流利的英語,但卡夫卡勉強總是能聽懂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