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和劉向東通話時,他的聲音、邏輯還完全正常,可晚上八點再次給他打電話,他卻無論如何都不接了。我把情況告知袁主任。嘗試聯繫未果後,袁主任馬上安排e廠科研中心的一名員工到劉家打探情況。員工登門時,劉家只有劉智普和劉向東兩人。劉智普告訴登門者,從六點半開始,父親就一直待在書房裡,他以爲父親在專心做研究,也就一直沒有打攪。員工以廠裡有急事爲由敲了書房的門,門內先是沒有任何迴應,半分鐘後又傳出粗重的呻吟聲。劉智普想要開門,才發現門已經反鎖。門外兩人合力把門踹開,被書房裡的景象嚇了一跳。
劉向東雙手支撐,跪臥在地上,血不停地從嘴角涌出,沾滿了面部、衣物以及周圍的地面。劉智普和員工協力把劉向東送到最近的醫院,醫生檢查後發現,劉向東左側的上門牙已經掉落,右側上門牙也一定程度地脫離了牙牀。謹慎起見,醫院安排劉向東當晚住院觀察。九點,袁主任把情況告知給我,讓我儘快想出對策。
毫無疑問,調查者通過某種方式對劉向東進行了猛烈的心理攻勢,迫使他拔掉了自己的門牙——這對我來說是一種莫大的羞辱。同時,能在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做到這些,也說明調查者確實很不簡單。
調查者是如何在我眼皮底下對劉向東進行心理干預的?我仔細回想了當天白天的每一個細節,值得懷疑的地方只有兩點:
一,午餐時間,劉向東和c大領導們一起吃飯,我不僅無法獲知席間的談話內容,甚至無法觀察劉向東席間的言行與神色。如果調查者參與了當天的午餐活動,並趁機對劉向東進行暗示,確實能夠輕易地瞞過我。這種可能性很大,因爲校領導們絕大多數都是中年男人,和我心中調查者的形象比較相符。
二,下午,劉向東和兒子進行了十幾分鐘的交談,因爲操場空曠,當時人又不多,我無法靠近兩人,只能遠遠觀察,很可能會漏掉一些細節。如果調查者通過劉智普對劉向東進行暗示,確實能暫時瞞過我——但也只是暫時而已。利用劉智普,一定會在劉智普身上留下一些心理干預的痕跡,而這些痕跡,則很有可能是指向調查者身份的線索。如果我是調查者,一定不會冒險利用劉智普。當然,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或許調查者已經猜到了我的種種考慮,反而大膽地利用了劉智普。如果真是那樣,他顯然比我想象得更加高明。
最後,我又因此衍生出第三種猜測:或許那個神秘的調查者,就是劉智普自己呢?雖然他是劉向東的親生兒子,但人心畢竟是難以估量的。
總之,短暫的分析後,我認爲第一種猜測的可能性更大,二、三次之。考慮完畢,我給劉向東打了電話,劉智普代父接聽,表示父親需要休息,不方便使用電話。聽他的語氣,當晚想要和劉向東通過電話聯繫,已是絕無可能的了。
我明白:心理攻擊和生理攻擊一樣,都會在受害者身上留下傷痕,傷痕也都會隨着時間逐漸淡化消失。越早對劉向東進行試探,就越容易找到他心中的傷痕,從而抓住與心理干預有關的線索。如果一夜都無所作爲,我可能會錯過揪出調查者的絕佳機會。
但,調查者或許也是這麼想的,他一定也在暗中觀察,希望藉機查明我的身份——思慮至此,我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計劃。
調查者的目的,歸根結底是對a集團的調查,其傷害劉向東目的有二:一是引誘我,試圖查明我的身份,甚至除掉我,因爲我是他調查之路上的最大絆腳石。二,自然就是尋找下一個調查對象了——他對劉向東下手,意味着劉向東對他已經不存在價值。如此,想要繼續調查,他就必須找到新的調查對象。劉向東是e廠的科研中心主任,而且和集團高層聯繫密切,如果他的病房裡出現一位神秘人物,肯定會引起調查者的注意。如果這個神秘人物再有意無意地以a集團高層成員的口氣說幾句話,或許就會成爲調查者的下一個目標。
最後,如果這個神秘人物就是我,調查者就會想辦法對我進行接觸,自投羅網。儘管他可能明白這是個陷阱,但一定想不到我會親自充當魚餌。無論他能力多強,隱藏多深,只要出手對我進行心理干預,我就能輕易地有所察覺,從而追查到他的身份。
調查者一定想不到,他的下一個獵物其實是個獵人。我和他之間的正面戰爭,將在劉向東的病房裡拉開序幕。
考慮完畢,我立即聯繫了袁主任,詳細闡述了自己的計劃。袁主任對計劃十分認可,表示會盡全力配合。九點四十五分左右,我帶了一束鮮花進入劉向東的病房,病房不大但擠滿了人,除劉智普外,還有c大和e廠的大小領導,以及一些我不認識的人。劉向東見了我,臉上立即露出敬畏又略顯依賴的神色,想要起身迎接我,我連忙擺擺手,對他示以微笑:
“劉主任,好好躺着休息吧。今天不是來談公事的,我代表集團——當然也代表我自己——來看看你,希望你能早日康復。”
劉向東一愣,很快明白了我話中的深意,連忙示意劉智普接過花,同時對我連連點頭,儘管因爲失血顯得有氣無力,還是硬撐着發出聲音:“張——呃——張主任,真是麻煩你了,感謝你百忙之中過來,也我感謝、呃、感謝領導們的關心。”
此言一出,滿屋的人都敬意地看着我,e廠的兩個部門經理對我更是滿懷敬仰。我用兩秒時間環視一週,對衆人進行了初步觀察,觀察重點就是c大的幾位校領導。
常務副校長身材高大,穿一件黑色風衣,衣領立起。他面色發白,雙手插在口袋裡,口齒緊閉,不時地舔一下上嘴脣的幹皮——他有些緊張,並且試圖在衆人面前隱藏自己。
一位姓高的副校長站在病牀邊,左手捏着一隻剝了一半的橘子,右手在剝下的橘子皮上輕輕捏着,眼睛在室內來回掃視,在我身上停留的時間最長,其次是e廠的幾名領導,對於c大的人,則幾乎都是一掃而過——他對病房內的陌生人十分好奇,尤其是我。
一位姓張的副校長佇立窗邊,目光大多時間都投向窗外,雙手百分之九十的時間裡都背在身後——他試圖和病房裡的其他人保持距離。
校辦主任目光友善,大多時間停留在c大領導、劉向東和我身上。他的目光不僅友善,而且明亮,看劉向東和我時格外明亮——他對於擁有地位權勢的人十分虔誠,表現出了明顯的追隨之心。
按照直覺,我把幾個人按嫌疑程度從高到低排列:張校長、高校長、常務副校長、校辦主任。
接着,我又仔細觀察了劉智普:他坐在病牀邊的一把椅子上,手放在病牀上,有幾次,劉向東試圖把手伸向他的手,他總是本能地避開,好像父親的手是什麼邪物一樣。他不時地看我一眼,目光敏銳,神色匆匆,充滿弦外之音。與此同時,他原本伸出的雙腳不知不覺地縮進了椅子下面,左腿輕輕晃動,不時地踢在椅子腿上,發出清脆而細微的聲響。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他,我突然覺得,這個年輕人似乎有點讓人看不透。
兩秒後,我又注意到他身後站着的一個女人。她看去三十出頭,身材略顯瘦弱,長直髮,面色白而不蒼,嘴脣飽滿,呈現出令人神怡的粉紅。她目光平靜,如同毫無波瀾的湖面,但我隱隱覺得,湖面下似乎滿是波瀾——
是葉秋薇!
我心中一驚,猛然回到現實。原本的記憶和突然噴涌的x記憶,第一次發生了相遇,帶給我一種如破迷霧的清新感。
是葉秋薇,但那時的葉秋薇,和我在精神病院裡見到的不太一樣;她在精神病院裡頭髮微卷,那晚卻是毫無修飾的直髮;她在精神病院裡喜歡色澤淡雅的着裝,那晚卻穿了一件玫紅色的外套;更重要的是,她在精神病院裡一直戴着細邊黑框眼鏡,那晚卻沒戴,也看不出任何視力障礙的痕跡,她——
想到這裡,我頭腦一陣恍惚,耳邊再次迴響起那種怪異的嘶鳴。
我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重新回到x的記憶之中。
“張主任,我——”劉向東看着我,聲音因爲牙齒的脫落而略顯滑稽,“我——”
“沒事。”我明白他的意思,走到牀邊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安心休養,單位裡的事不着急。”
劉向東也領會了我的意思,片刻之後對衆人說道:“哎,都怨我,大半夜的這麼不小心,把大家都給驚動了,真是對不起啊。我這也沒什麼事,大家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謝謝你們能來看我。”
衆人自然又是一番恭維與勸慰。幾分鐘後,我背對衆人,給劉向東使了個眼色,之後便主動提出告別,衆人也紛紛應和,一同離開。我在停車場等了五分鐘,劉向東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張老師。”他有氣無力地說,“智普也走了,而且今晚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