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憑這一句話,你就能肯定謝博文會去?”我不禁問道。
她緩緩解釋說:“舒晴帶我去祈福,無非是想逃避罪惡感的折磨。潛意識裡罪惡感越重的人,就越是篤信鬼神。所以我知道,她一定會找人陪她去,完成對菩薩的承諾。除了我和我丈夫,她最信任的人就是謝博文了。而且你想想看,他們兩個不久前還一起暗算過我,有着同一份罪惡感。所以,於情於理,她都會去找謝博文。”
“謝博文就一定會去麼?”我拿筆尖輕輕點着筆記本,“我是說,他不是已經對你有戒心了麼?”
“對我有戒心,對舒晴可沒有。”她繼續解釋說,“而且,還在讀研時,我就知道他對舒晴有想法,面對舒晴的單獨邀約,他怎麼可能會拒絕呢。”
我思量着點點頭:“請接着往下說。”
“舒晴本來打算在路上陪我吃早飯的,既然我不想去,她就下樓去給我買了早飯。她拿了幾張紙幣出門,包則留在了icu裡。趁着那十幾分鍾,我打開她的手機,把我的來電鈴聲,改成了《紅豆》的副歌部分,我幾天前就製作好了那段鈴聲,存進了她的音頻文件裡。”
“萬事俱備了。”聽到這裡,我突然有些緊張。
“還差一樣——我還不知道,自己到許家拜訪,是否起到了效果。”她緩緩拿起杯子,安靜地喝了一口水,停頓片刻,又接着說道,“十幾分鍾後,她帶着早飯回到病房,非要看我吃下去再走。我不動聲色地吃着早飯,她則給謝博文打了電話,謝博文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她的邀請。打完電話,她翻了翻手機,突然咦了一聲。我還以爲她發現了手機鈴聲的改動,誰知道她說,誒?什麼時候有個未接來電啊。接着,她把手機舉到我面前,說,秋薇,你認識這個號碼麼?”
“那就是許願母親的號碼?”
“是。”葉秋薇點點頭,“但我沒急着說。直到十幾分鍾後,她離開icu的瞬間,我才起身叫住她,說,那個號碼,好像是許願媽媽的。她愣了一下,問我該怎麼辦。我說,事情早就過去了,你千萬別多想。”
“越這麼說,她就越會多想。”我出神地看着葉秋薇,越來越能感受到這個女人的可怕。
“沒錯。一個未接來電,會讓她的心緒無比複雜。她會想起從前,想起許願,思索許媽媽打電話的意圖,就是不會去想研一的車禍——如你所說,心理的自我保護機制,使得意識不可能主動回想帶有創傷性的記憶。但我知道,那些記憶、所有相關細節,都會迅速浮動到她的潛意識邊緣,成爲所謂的‘前意識’。接下來,只需要一個最終暗示,就會噴薄而出。”
“這個最終暗示,就是《紅豆》。”我隨手寫下“最終暗示”四個字,問道,“能說說具體經過麼?”
“她離開後,我就打了輛車,趕到高速匝道口。不到二十分鐘,她的車就進了匝道,我則讓司機遠遠跟隨。當時,我雖然已經做了很多準備,心裡卻依然沒底。路上,我還是覺得不妥,就又給舒晴發了一條短信。”
“什麼短信?”
“很簡短,原話是:晴,路上小心,別再分不清柏油和坑了。”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這麼做,就是爲了讓她分不清?”
“這句話本身沒那麼大的作用。但是,在創傷記憶突然浮現的那一刻,卻能夠干擾她的本能反應。”葉秋薇說,“二十分鐘後,她的車離那幾塊新柏油大概還有半公里遠。我當時有點慌,顫抖着拿起電話,撥出了她的號碼,同時讓司機減慢車速。那時候,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幹什麼。可是很快,想象過無數次的場面就真實發生了。電話撥出去不到三秒,舒晴的車就突然減速,猛地衝進右側的貨車道,整個右側車身,瞬間就被相鄰的大貨車壓平了。”
我看着死亡資料,身上一陣刺骨的寒意。
“之後呢……”過了半天,我才恍恍惚惚地問,“你當時是什麼感覺?”
“有過一絲後悔,但很快就被理性掩埋了。”她面不改色地說,“車禍發生後,司機把車停在應急車道,似乎想下去幫忙。但最終,他只是打了個急救電話,就迅速駕車離開了。我說自己不舒服,就讓他在下一個收費站下路了。”
“他們兩個的情況……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當晚。”她說,“白天回到醫院之後,我一步也沒離開過icu。到了晚上,護士來給我丈夫做霧化時,說,葉老師,今天上午,前邊拉回來兩個人,一男一女,聽說都是你們學校的教授呢。我裝作吃驚地問起情況,護士說,男的路上就不行了,女的保住了命,但左腳和右側膝蓋以下,回來就給截了。”
我想起舒晴坐在輪椅上的樣子,心中百感交集。
“葉老師。”默默感慨的同時,我也有了新的疑惑,“謝博文死,舒晴殘疾,這難道也在你的預料之中?”
“怎麼可能?”她換了個坐姿,依舊顯得十分放鬆,“我只是個有點特殊的人,又不是神仙。我只能試着去製造車禍,至於後果如何,不是我能掌握和應該考慮的事。”
“可爲什麼——”我翻了翻死亡資料,不解地問,“這上面沒有舒晴的名字呢?你爲什麼——沒有再想辦法殺她?你不想讓她死麼?”
“張老師。”她突然坐直了身子,“你覺得,我第一次做得縝密麼?”
我輕輕揉着眉毛,沉思許久,微微搖頭:“有些紕漏。舒晴活下來,會成爲一個巨大的隱患。她肯定會發現你改動的手機鈴聲,也遲早會知道你拜訪許家的事。一旦對這些有所懷疑,她就會注意到更多細節,從而——”說到這兒,我思路一轉,恍然地點點頭,“哦——你是說,正是因爲察覺到了你和那場車禍的關係,她纔有了防備之心?”
“當時,我所擔心的正是這些。”她說,“所以第二天上午,我就去看望了舒晴,她當時雖然極度沮喪,但好歹恢復了不少精神。我安慰她,跟她簡單聊了聊,得知她的手機已經在車禍中徹底損毀。而且,車禍時的情景,她基本都不記得了——舊的創傷記憶浮現,但新創傷來臨,而且更加嚴重。”
“許家那邊呢?”我知道她還會有所行動。
“當晚,我就再次去了許家,用假裝不經意的言語,引起他們對舒晴的怨恨。最後,我問他們有沒有聯繫舒晴,他們狠狠地說,以後再也不想跟那個女人有任何關係了。”
“所以——”我又猜測說,“是因爲舒晴的威脅消除,所以你決定讓她活着?”
“我不會做任何草率的決定,只能先不動聲色地觀察。”葉秋薇說,“出事之後,我每天都會抽出時間去看她,那時,她只是絕望、沮喪,對我依然毫無戒心。可是一個月後,我突然察覺到了她的變化。”
“變化?”
“一夜之間的變化。”她強調說,“我記得很清楚,那是3月中旬。17號晚上,我去陪她,還能輕易看透她的內心。可是18號一早,她就像是換了個人,突然讓我有點看不透了,同時,簡單的暗示,似乎也很難影響到她的情緒了。”
我不自覺地咬了咬筆:“難道,她跟你一樣……”
“不——”葉秋薇打斷我說,“通過幾天的觀察,我發現她只是學會了保護自己,並不懂得進攻。儘管如此,我還是感受到了嚴重威脅,決心讓她死。但之後,我想盡辦法,都沒能置她於死地。”
“她開始懷疑你了?”我又猜測道。
“沒有。”葉秋薇肯定地說,“對我,她依然不會主動設防,她突然增強的自我保護意識是被動的。就好像,有人在她的內心深處,建了一堵防火牆。”
我眼皮一抖,聽出了話裡的玄機。上本科時,有位老師曾說過,心理自保意識突然增強,通常與個人的經歷、自發的心理變化有關。葉秋薇卻說,“有人”在舒晴心中建起一堵防火牆。由此看來,她或許已經知道了舒晴產生變化的原因。
“這麼說——”好不容易看透一次葉秋薇,我的聲音裡滿是自得,“有人在暗中保護她?”
“嗯。”她對我的看透並不驚訝,至少沒有表現出驚訝,“這個以後再說,還是循序漸進吧。”
我點點頭:“那就說說謝博文吧。葉老師,你之前說,希望通過謝博文的死,發現新的線索。說實在的,這種思維方式,我到現在都沒能完全接受。不過,你一定有自己的邏輯方式和道理。那麼,能不能說說,謝博文死後,你又發現了什麼。”
她指了指我手上的死亡資料:“你把資料翻到第二頁。”
我照做。資料顯示,第二名死者名叫丁俊文,1967年生人,本科學歷,生前在z大應用化學研究所擔任庫管員。2009年4月1日,丁俊文被妻子從自家窗口推出,墜樓身亡。後經鑑定,其妻患有偏執型精神分裂症,案發時不具有刑事責任能力,故而被送入市精神病院接受治療。
我擡起頭,看了一眼葉秋薇,毫不懷疑這是她所爲。對她而言,利用一個精神病人殺人,想必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吧。
“葉老師。”我把筆記本翻了一頁,寫上丁俊文的名字,“接下來,就說說這個丁俊文吧。你爲什麼要殺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站起身,從桌上拿起一個蘋果,緩緩走到窗邊。沒等我開口,滴滴的警報聲便響起,湯傑超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張老師,今天就到此爲止吧,已經三十五分鐘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收拾好資料,出神地看着葉秋薇的背影。“葉老師——”我決定跟她來一次正式道別,“謝謝你的配合,明天我再來拜訪你。”
她一直看着窗外,始終沒有搭話。
離開精神病院,我仍然沉浸在葉秋薇的故事裡,難以自拔。她告訴我的一切,是那麼真實,卻又那麼不可思議。
我原本打算回社裡處理工作,卻鬼使神差地把車開往了z大的方向。
安靜祥和的校園裡,究竟隱藏着多少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