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
奶奶癱瘓在牀,虛弱像個生活無法自理的孩子,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爲什麼沒有人告訴她這些。
自劉姨進門,父親變得愈加冷淡,越來越無話可說。
姐姐卞琳委屈地嫁給臉上有一大塊紅色胎記的男人,本以爲人醜就醜點,家裡日子好過就行。嫁過去才知道,彩禮也是七拼八湊的。
因爲方向臉上的胎記,說了幾個姑娘都吹了。幾年耽誤下來,步入老大難的行列。爲此,方家二老愁得吃不下飯,不能眼睜睜看着兒子打光棍不是。四處託人說媒。
正好劉姨想把礙眼的丫頭趕走,還能趁機賺一筆。如意算盤打的啪啪響。
沒想到,卞琳這丫頭不是省油的燈,在家人的壓力之下,嫁是嫁了,彩禮全由她奶奶拿着,做了卞愛的學費。
女人心裡那個氣不順呀,提起卞琳就罵這死丫頭。
生米煮成了熟飯,卞琳也沒有辦法。方向雖然醜,木訥,可人老實,對她還算不錯。就認了命,一心一意跟着他過日子。她想只要他們肯吃苦,日子總會慢慢好起來的。
幾年過去,卞琳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平日裡家裡忙,不怎麼到孃家來。偶爾來,也是給奶奶帶點吃的,坐下說會話就走了,不留下吃飯。
卞琳繼續擺水果攤。
可物價慢慢漲起來,兩個孩子也越來越大,靠地裡的那點收入僅夠果腹和男人的微薄的工資,如何維持孩子們的教育,生活,紅白喜憂,人情世事等等。卞琳沒日沒夜的忙,結婚那會欠的賬剛還完,孩子又到了上學的年齡,家裡的開銷更大了。
眼看出去的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農忙時回來收割,收完再回去。年底回來,個個衣着光鮮,有的還撇着廣東話,說話拉着長長的尾音,眉飛色舞地講南方的奇聞逸事,說那兒遍地都是金子。只要有手,就能發財。聽的人不禁生出幾分對外面精彩世界的嚮往。
幾個出去早的人家率先翻蓋了老房子,兩層敞亮乾淨的小樓,聳立在一羣灰褐色的瓦屋裡,猶如鶴立雞羣。
卞琳多次勸男人離開那半死不活的小廠子,出門看看,搏一把。如果外面日子好過活,她再領着孩子過去,離開這個閉塞落後的地方。
方向沒什麼技能,有點怕外面的世界,也怕自己的模樣遭人嫌棄,推三阻四不肯去。逼急了,就說,“我不去,要去,你和人家一起去。我在家看孩子。”
卞琳恨鐵不成鋼,男人的恨男人死腦筋,沒用。跟着這樣的男人,窮死累死憋屈死。好勝的她便自己四處打聽,皇天不負有心人,隔壁村有人招工,願意帶她走。卞琳心裡高興又難過,她哪裡捨得離開兩個年幼的孩子。她不停地忙,儘量多幹點活,把家收拾停當,備好孩子開學用的東西,這樣方向就少累點。
這天一大早,卞琳來了。
每次卞愛從學校回來,姐姐就回孃家。
多年來已形成習慣,一種默契。
姐妹倆把奶奶的牀褥拆洗,晾曬。棉被、牀單因長久沒換,散發出一股燻人的臭味。
卞愛想:人的生命過成是循環的,由懵懂無知的孩童到意氣風發的少年、由強壯的中年到虛弱的老年,生命像一條拋物線,拋出一條優美的弧線後回到最初,需要被人照顧方能延續殘缺的軀體。
同樣的是衰老,樹愈老愈風姿不凡,而人恰恰相反,愈老愈令人生煩。
那些可以安度晚年的人定是被上帝青睞的天使。
奶奶躺在逼仄陰暗的小屋裡熬最後的時光,滿屋的尿騷味逼得人不敢靠近。老太婆認不得卞愛了。卞愛皺眉,她親愛的愛乾淨的奶奶怎麼能生活在這樣環境裡。
卞愛趴在奶奶枕邊,喊:“奶奶,奶奶,我是小愛。”
奶奶轉動空洞的失去光彩的眼睛,沒有反應。她不認識她了。死亡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隨時可能掉下來。
卞愛喉頭髮緊,拉住奶奶的手,眼底的水氣溢上來。
卞愛回來後,照顧奶奶的事自然落在她肩上。父親幾乎不再上前。
“小愛,給姐說說。在學校處朋友了嗎?”姐姐在晾剛洗好的被罩,牀單。
“沒有。”卞愛答,不知怎麼的,腦海裡卻浮現陳曉渡的那張俊臉。
“等畢了業,找到工作穩,再找對象。千萬別學像姐,一定要找個自己喜歡的人。”
幾年過去,姐姐變化很大,30不到,臉膛黑紅,手掌粗大,腰身粗壯。頭髮隨便地綰在腦後。幹起活來風風火火。
“過年後,我打算出去。”卞琳扯平牀單。
“去哪兒?”
“和村裡的人一起。你姐夫在家。他指望不上,就讓他留家裡,我出去。到現在還憋在那三間瓦屋裡,日後兒子大了,媳婦都找不到。”
姐姐說的沒錯,農村出去的人日益增多,眼看別人富裕起來,自己還在原地踏步。窮是要被人瞧不起,遭人笑話的。
“姐,出去也好。現在外面發展快,錢比家裡好掙。不過背井離鄉的,你又是女的,不安全。”
“放心吧!沒有姐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罪。就是不知道下次來奶奶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午後,姐倆把屋子裡的爐火燒旺,等屋裡暖和了,給奶奶擦擦身。
護理癱瘓病人的護理全靠功夫。精心照顧是續命的關鍵。姐姐用剪刀把奶奶的頭髮折成疙瘩的頭髮剪掉,只留髮根,像男人的那樣。長久沒梳,加之餵飯時流下的湯汁,耳朵兩側的已經板結成一團,留不住了。
卞愛用熱毛巾小心地擦奶奶的手、臉、胳膊、胸脯。奶奶躺在牀上,活像一具風乾的木乃伊,又像真空包裝的食物,乾癟、毫無生氣。
“奶奶,奶奶。”卞愛輕聲喊。
“別喊了。奶奶聽不見。”卞琳說,“把洗髮水給我。”
卞琳熟練地擠出一點,搓出泡沫,塗抹到奶奶的頭上,邊洗邊衝,順手抹了臉,最後抹上寶寶霜。動作流暢,前後不過整個三分鐘而已,
看來,姐姐不止一次這樣做。
“奶奶這樣子恐怕撐不了多久。”卞琳嘆口氣。
“姐,奶奶怎麼癱瘓的?”
“哎,一言難盡。奶奶雖然年齡大,在家也不閒着。養蠶、種菜,沒閒過。這個家能養閒人嗎?平時奶奶的衣服都是自己洗,夏天還好,可冬天能行嗎?衣服又厚又重,奶奶哪裡洗的動?在塘裡洗衣服不小心滑倒,從那以後就起不來了。”
“爸能不管嗎?”
“爸?那裡管這些。經常出門幹活,掙錢給劉姨的兩個孩子娶媳婦。”
“劉姨呢?”
“她那樣的人,你覺得能指望得上?巴不得奶奶早走呢?奶奶能幹活的時候,對奶奶還說的過去。現在,不能動了,沒用了,誰還問?”
卞愛不知該說什麼,人怎麼能這麼狠心呢?
窮人,有幾個能體面的有尊嚴的走完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無人護理,請不起保姆,送不起敬老院,只能苟延殘喘中油盡燈枯。
這就是現實,殘酷又殘忍。
姐姐把奶奶身體翻到一側,卞愛繼續擦。擦到腰部,卞愛驚呼:“姐,奶奶腰上爛個洞。” 那洞很深,露出鮮紅的肉,觸目驚心,讓人不忍直視。
姐姐說:“那是褥瘡。我家隔壁的老奶奶也是這樣。因爲長褥瘡,人沒死就生蛆了。滿身是蛆,可憐的很。村裡人說她是被蛆拱死的。”
“那怎麼辦?”
“沒有好辦法。只能經常翻翻身按摩按摩,加強血液循環,儘量減少褥瘡發生。保持傷口乾燥。等爸回來,讓他帶奶奶去醫院看看。”
“嗯,知道了。”
可是,父親回來時喝得酩酊大醉,搖搖晃晃。
“爸,奶奶長褥瘡了。明天還是送醫院看看吧!”卞愛攔住父親。
父親斜眼看她:“啥?送醫院,錢哪?”
“這樣下去奶奶會有生命危險的。”
“你有沒有關心我可有危險,我血壓180,你問過嗎?死丫頭,這麼大了,也不能往家拿一個子。天天白吃白喝。”男人噴着酒氣。
卞愛站在冰冷的空氣裡,悲哀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怎麼能變得如此陌生、市儈,沒有良心?
“又跑哪兒喝貓尿去了?”劉姨聞聲出來,“家裡一攤子事,還有心喝!”
“走開?”父親搖晃一下。
“呦,喝二兩貓尿長膽了。”女人陰陽怪氣,“你喝酒我不管,這個月的錢還沒交呢。拿來。”說着伸出手。
父親不理她,擡腳向奶奶屋裡走去。
“你幹嘛去?”女人攔住去路。
父親沒聽繼續往前走,女人攔住。“老子一年到頭的忙活,過年喝點酒咋了。敗家娘們,欠削。”
“你削,你削,你削呀。”女人把頭往父親身上頂。
父親眼裡兇光一閃,一把把女人往旁邊一搡。女人順勢坐在地上,撒氣潑來,“你敢打我,一年到頭的,我裡裡外外,累死累活,省吃儉用爲了這個家操勞。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到頭來還不是遭老的煩,少的煩。誰知道我的苦呀……沒發活了……嗚嗚……沒發活了……”
卞琳出來把卞愛拉走,任女人在院裡哭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