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仰琦醒過來了。今天剛剛邁入七月,本來應該是高溫的天氣,可是剛一掀開被褥,她還是感覺有些冷。
今天是七月一日星期天,大家都休息在家,嚴今還在熟睡着,仰琦決定先讓他睡着,自己獨自起來了。
她稍微整理了一下被子,就坐在了椅子上開始閉目養神。可是,她很快又不得不睜開眼睛,最近,只要一把眼睛閉上,就會看見渾身是血的仰慕一點一點走近自己,無論怎樣也無法擺脫,即使心裡不願意去想,那場面還是會如影隨形地纏住她。仰慕,也成爲這古宅的傳說的一部分了。
她突然很想再睡一會兒,反正早上也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做,晚些吃飯也不是什麼大事情,於是又脫去外衣重新睡了起來。可是沒過一會兒,她突然就感覺一個人在房間裡很不踏實。牆上所掛着的一幅西洋畫裡面的人物似乎有時候會動一下,有時候彷彿會眨眼睛。她如果閉上眼睛,又會重新置身於可怕的情境之中去。她只有把臉側過去,儘量不看那些畫。可是,這樣一來,就會感覺身後老有一隻眼睛在看着她一般。
仰琦無法再忍受了,她想搬一個房間住,等嚴今醒來就和他商量,反正這別墅空着的房間還有不少,只要遠離仰慕的房間,住哪裡都可以。反正父親不會過問這樣的事情,在這個家裡,每個人都不會去幹涉別人的私生活。或者說,也無法干涉吧。
走出房間,總感覺是走入另一個世界一般。可能是在房間裡待的時間太長的緣故,也或者說外面的走廊更類似另外一個世界。在這個別墅幾乎所有走廊的牆上都會掛上一些西洋畫,這裡也不會例外。聽說父親年輕時也很有繪畫的天賦,但他在鋼琴上展示的才能更令人歎爲觀止。因此,他才決定在鋼琴上發展,不過當年的他,曾經因爲沉浸在虛榮帶來的浮華中,而逐漸江郎才荊後來,連繪畫的才能似乎都失去了。四十歲以後的父親,開始成爲一個收藏家,他到處收購有名的畫作,這筆開銷幾乎把他多年的積蓄花光。偶爾有些時候,仰琦也會看到父親會在鋼琴前徘徊,或者嘗試去畫畫,可他都無法令他自己滿意。
所以,她記得,從小父親就對他們說,虛榮是最可怕的,藝術理當是超脫世俗的,但人類爲藝術標上商品的價值是玷污藝術的行爲,對藝術的熱忱絕對不可以被對名利的追逐而吞噬,否則就無法創造出真正的藝術來。
父親也許是對的,也許是錯的。可是誰知道呢?
她突然很想到圖書館去看看。
不知道出於怎樣的原因,她都想去看書靜一下。她看了看手錶,現在是早上七點半,距離吃早飯還有一段時間。於是,她開始往三樓的書房,也可以說是圖書館走去。
三樓基本上都沒有住人的房間,除了圖書館外,還有儲藏室、衛生間、以及供他們陳列一些素描作品和放置石膏模型的美術陳列室。仰琦記得那圖書館就在樓梯左邊的那個房間,於是便走了進去,把門關上。這時,那透明的天花板將刺眼的陽光帶進了這個圖書館,仰琦頓時連眼睛也睜不開。這個地方,她以前不常來,所以也一時忘記了屋頂是透明的。她隨手拿了一本現代詩歌的選集,坐到門口的桌子前看了起來。大約五十分的時候,她把書放了回去,下樓去吃飯。過了一會兒,她來到了樓下大廳。她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感覺樓下的大廳的天花板實在很高,上面懸掛着好幾盞水晶吊燈,她小時侯看着它們經常會思考,它們是不是會掉下來,那樣怎麼辦?甚至會去想,如果站在這上面看着下面,會是怎樣的感覺呢?沿着樓梯下來的時候,總有種從天上墜落在地下的感覺,幼年的記憶,和這屋子裡許多東西都有着太多密不可分的關係。
所有人都已經坐好,只等着她了。她坐下以後,看了看擺放在她面前的豐盛早餐:煎蛋、三明治、香腸,都是她比較愛吃的東西。可是,在到八點以前,是不能動筷的,這是這個家的規矩,這時沈君慨正在看着表,沉穩地對仰琦說:“還有五分鐘,再忍耐一下。”母親的表情非常黯淡,但是仰琦也並不記得她的臉上何時有過光彩。她記憶中,母親很少笑,不,不只是母親,包括她自己在內,這個家中每一個人,都不怎麼有歡笑。他們都沉浸在自己的領域中,對任何外界的事物都不去關懷,人與人之間都似乎阻隔着一道無形的牆壁一般。
“好,時間到了,吃吧。”沈君慨放下手腕,說:“時間到了。”
說起來的話,仰慕死後,父親也幾乎沒有流過眼淚。他真的悲傷嗎?又或者太過悲傷而說不出話來了呢?一切無從得知。這個家的任何人都戴着面具生活慣了,所以誰也無法看到對方最真實的一面。
飯後,根據仰琦的習慣,她要到三樓的房間去畫素描。沈家的人對於自己的習慣一向是墨守成規,如果缺做了一樣,就會感覺不舒服。仰琦也並不例外,她一向很擅長素描,尤其是畫石膏像,她在沒有任何人指導過的情況下,無師自通,可以說是讓人歎爲觀止。
進入房間後,她擺好畫架,選擇了一個石膏像,正要開始作畫的時候,一根繩子突然勒在了她的脖子上面……
中午十一點半,紫夜按照自己日常的慣例,在一樓的飯廳爲金魚的魚缸換水,她剛走到樓下,看見她十歲的兒子阿守正站在椅子上爲魚缸換水。她不禁有些吃驚。她知道因爲仰慕的死,阿守至今情緒還是很低落,可是他並不是特別悲傷。對於十歲的阿守而言,他很清楚父親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他和媽媽,但是他從小和父親就不親,父親甚至從沒抱過他,也沒有和他密切地交談過。父親這個詞,對他來說是非常陌生的。可是仰慕畢竟是他爸爸,阿守不可能絲毫都不傷心,紫夜看着他那認真的樣子,心想:他一定非常懷念父親吧?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阿守的身後,輕輕地問:“阿守,你……”
“啊,媽媽,”阿守似乎很緊張,他連忙回過頭,拘謹地說:“我,我在幫金魚換盆水,我知道這過去都是你做的,不過現在爸爸不在了,我想幫幫你,我,我已經做好作業了,你不信可以來檢查的……”
“沒事啦,那麼緊張做什麼呢?阿守,你聽着,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阿守對她笑了笑,說:“恩,我知道了,媽媽。”
紫夜在回到自己的房間後,立刻把門鎖上,接着,她深呼吸了一下,緩緩地走到書桌前,拿出了鑰匙打開那個隱秘的抽屜,拿出了一個被插上了針的紙人,開始冷笑了起來。那笑容顯得非常詭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等到晚上七點的準時用餐時間,所有人都到齊了,惟獨缺少了仰琦。沈君慨並不打算等她,讓大家先開始用餐,讓傭人到她的房間去找她。飯桌上的氣氛頓時有些凝重,尤其是梅竹,看起來非常憂心,小心翼翼地問沈君慨:“君慨,要不要讓我去找找她?你也知道,剛發生了那種事情,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現在我只有這一個女兒了……我總不能夠……”
“吃飯,”沈君慨的表情顯得非常自然,他又往嘴裡塞了一口飯,一邊咀嚼一邊說:“她不會有事的。”
這時候,樓上忽然傳來了傭人的慘叫聲,梅竹手中的碗立刻掉到了地上被砸得粉碎。
大家立刻放下飯碗,向樓上跑去,可是一下搞不清楚聲音的來源,於是到處尋找。這時,傭人阿金從三樓跌跌撞撞地跑了下來,面無人色地說:“不,不好了,四小姐她……她,她死了,好,好嚇人啊!先生,我不做了,我絕對不在這裡做了,太可怕了……”
“不,不可能,”梅竹立刻往樓上衝去,來到了三樓的美術陳列室,仰琦的遺體赫然在目,她臉色發青,雙眼凸出,脖子上有着明顯的勒痕,這駭人的模樣也難怪阿金反應如此強烈。
沈君慨頓時也非常慌張,一時臉色蒼白,連忙對仰風說:“快點,快去打電話報警,去叫救護車!”
不久後,警察就趕到了。
仰琦是被勒死的,她死在美術陳列室內,死亡時間經過推斷,應該在上午八點到九點的這段時間遇害。而在八點吃完飯後,沈君慨到桌球室打桌球,而梅竹則是到附近的樹林裡散步。這是他們夫妻一直以來固定不變的生活習慣,除非遇到不可抗力纔會改變。警方也證實,沈仰琦如果在家,她在早飯後也一定會去選擇到三樓美術陳列室畫素描,而且由於早飯一直都按照慣例於八點開始,所以可以預測她準確被害時間八點半到九點左右,同時犯人可能是內部的人員,所以能夠準確把握其生活規律加以殺害,沈仰慕被殺的時候也是因爲清楚瞭解到沈家人的作息時間也能大膽犯案。因此,這個家裡的每個人都可能是兇手,包括沈家夫婦,雖然父母殺害孩子很難想象動機,但是警方認爲只要是可疑的人就需要列入嫌疑人的範圍中。
而這個家裡的所有人,大多都是各自爲政,他們在被害時間段內所做的一切都沒有人可以證明,因此基本上每個人的嫌疑是均等的,只是還沒有找出明確的殺人動機,所以也很難繼續查下去。
這個夏天,對沈家來說,註定有許多的噩夢。
深夜,一切都陷入了靜謐。
可是,在仰風的畫室內,卻並非如此。仰風頭一次在作畫的時候,沉重地喘着粗氣。他拿着的畫筆不止一次地發抖着,彷彿不聽他的使喚一般,而是如同掌握在某種其他的力量之上。而他那原本一直都非常平靜的表情,如今卻變得焦躁不安,他看起來漸漸感受到了什麼。但是,沒有人知道他現在在想些什麼。過了不久,他終於甩掉了畫筆,把頭低了下來,喃喃自語着:“我到底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做呢?”
“先喝杯酒吧,”敏希始終想多安慰安慰他,她在他手上塞了一杯紅酒,說:“你聽着,仰風,你當年選擇了我的時候,我就發誓,無論嫁到你們家來意味着什麼,我都不能夠輕易放棄你,我要儘可能地……”
“不,不是的,”仰風的頭始終低垂着,他握着酒杯的手越來越緊,敏希一時很擔心他會把杯子捏碎。由於他們的臉現在靠得很近,敏希感到仰風的呼吸吹在她的臉上。他們很久沒有那麼近地注視着彼此了。敏希伸出手,撫mo着仰風的臉龐,含着眼淚說:“你最近瘦了好多,真是的,怎麼都不注意身體的……俊生他經常對我說,說他爸爸總是不理會他,他說你愛這些沒有生命的畫更勝於愛他。仰風,你放棄吧!別再迷茫和執着了,你和我,還有俊生,我們一起離開這裡,組建一個普通的三口之家,你可以畫畫,然後我會想辦法幫你開畫展。我真的可以幫助你的,你能不能答應我呢?”
“謝謝你,敏希,可是,我不能夠那麼做。爸爸的血流在我體內,我是不可能擺脫掉這點的。如果離開這裡去過你說的生活,我的靈感會枯竭,我的藝術生命會被扼殺!這個地方,有着無數取之不盡的靈感,我只有生活在這裡纔可以!世界上任何偉大的藝術家,他們過的都不是平凡的生活,不是嗎?我……”
敏希突然把他向後一推,接着,她跑到牆邊,迅速把剛掛上不久的一幅畫取下來,摔在地上,將畫從畫框裡拿了出來,然後就開始撕了起來。仰風大驚失色,他一個箭步躍上來,死死抓住敏希的雙手,憤怒地如同一隻獅子,他對敏希咆哮着:“你怎麼可以撕我的畫?你……”
“我需要的不是一個藝術家,而是一個正常的丈夫!我一直遷就你,包容你,學會適應這裡,可是現在我已經適應不下去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繼續和你過這種生活,你整天只會思考怎麼畫出偉大的作品來,你從不會對我噓寒問暖,你不懂得生活情趣,你讓我連一個平凡女人的幸福也無法享受到!你也不關心俊生,你也從來不會去了解他的一切,你不負責任,你思想怪癖!讓這些偉大的畫都見鬼去吧,被扼殺的不是你的藝術生命,是我的生命,我所有所有的幸福!我問你,你愛的,是這些該死的畫,還是我和俊生?”
“你讓我在這兩者之間做選擇嗎?”仰風的雙手狠狠地抓着妻子的雙肩,他的眼睛充滿了敵視,那簡直不是敏希所愛的那個仰風。
“好,很好!仰琦纔剛死,你就讓我做選擇?好,我告訴你!我愛你,也愛那些畫,但如果兩者無法共存的話,那我也就只有……”
“你要趕走我嗎?我……”
“我不會讓你走的,”仰風惡狠狠地說:“你哪裡也別想去!我不會讓你離開的!你們都要留下,你們只有在這座別墅化爲灰燼的時候,纔可以離開這裡。”
看着仰風那可怕的、充滿了威脅和惡意的神情中,敏希知道,她是不可能離開得了這裡了。她不可能離開仰風,永遠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