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正月初四,大吉,諸事皆宜。
安陵容身着皇后朝服,跪於殿前受封,女官宣讀的冊文無比隆重:“朕惟道原天地,幹始必賴乎坤成,健順之功以備,外治兼資於職,家邦之化始隆,既應符而作配,宜正位以居尊。諮爾貴妃安佳氏,祥鍾華胄,秀毓名門,溫惠秉心,柔嘉表度,六行悉備,久昭淑德。於宮中四教弘宣,允合母儀於天下。朕叩問天地列宗,奉命,以金冊金寶立爾爲皇后,爾其承顏思孝,務必敬而必誠,逮下爲仁,益克勤克儉,恪共祀事。聿觀福履之成,勉嗣徽音,用贊和平之治。欽哉。”
“臣妾叩謝聖恩。”安陵容行三叩九拜禮,而後在女官的攙扶下起身,祭拜太廟後才緩步離開大殿,踏出殿門的那一刻,她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眼懸在空中的日光,璀璨如金,照得前路一片坦蕩。
她出神許久,直到禮官低聲提醒,她纔回過神,邁步朝前走去,耳邊傳來鳴鞭聲和禮樂聲,一下又一下地敲擊着她的耳膜,在心底激盪開一圈又一圈的震撼。
沿着紅綢鋪就的長街,安陵容一路走到了未央宮儀門前,或許是因爲今天的陽光過於絢爛,朦朧間她似乎看見了故人到場,沈眉莊垂手站在甄嬛身旁,依然是滿眼溫柔的笑意,年世蘭環抱雙臂站在廊下,微微揚起下巴,似乎在說“居然是你成了皇后”,敏嬪和玉貴人攜手躲在芙蓉花後面,安康在她們身旁跑來跑去,一如當年做遊戲時的樣子,端皇貴妃含笑坐在院子裡,貞嬪祺嬪和宜修則遠遠地站在樹影裡……
一聲鐘響,安陵容驟然回過神來,那些幻影頃刻間化作虛無,敬妃和欣妃從正使副使手裡接過皇后金冊金寶,高舉奉入承禧殿,置於東案,又由甄嬛將節陳放置於中案,引安陵容拜立北面,再行六肅三跪三拜禮。
至此,皇后冊立禮成。
“臣妾等參拜皇后娘娘,娘娘千歲金安、福壽齊天。”以甄嬛爲首,衆嬪妃皆行禮拜見。
安陵容上前親自扶起甄嬛,朗聲說道:“自今日起,皇貴妃與本宮同尊,面見時不必行跪拜之禮。”
衆人皆應是。
甄嬛展顏一笑,與安陵容執手相望,回看十載風霜磨礪,滿心感慨,再看前路漫漫,陽光串連成一條條細密的金線,照得眼前的路一片金光璀璨。
與皇上行過大婚之禮後,安陵容便是這後宮名正言順的皇后了,往來命婦官眷送禮不斷,她雖疲於應付,但到底還是做足了場面,直到趙萱帶着安陵丹進宮,她才推拒了所有來拜見的人,交由甄嬛接待。
“皇后娘娘,丹兒的婚事還請您做主。”趙萱輕聲說道,安陵丹站在她身後垂眸不語,“當初,賜婚聖旨下來時,溫家爲顯鄭重,將婚期定在了年底,不曾想偏偏趕上了國喪,緊接着娘娘沉眠、老爺病逝,丹兒的婚事被一再耽擱,如今娘娘榮登後位,正是好時候,這孩子偏又不想嫁了。妾身今日帶她進宮來見娘娘,是想讓娘娘勸勸她。”
安陵丹已然沒有了當年如花一般的朝氣,她眼中已是沉沉暮色。
“丹兒,你是怎麼想的?”安陵容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問道。
“我想出家。”安陵丹悶聲回道,“長姐,我原本以爲我可以做到無慾無求,可現實卻瘋狂嘲笑我不自量力,我根本就做不到。”她擡頭看向安陵容,眼底一片荒涼,“明明陪在他身邊的人是我,可是無論人前人後,他都對我無比疏離,從始至終對我只有一句‘抱歉’,還未成親,我已經看到了我今後的生活,既如此,爲何我不直接削髮爲尼?也好過一生都求愛不得。”
趙萱急得不行,安陵容卻沉默了。她有想過安陵丹會有一日後悔當初做的決定,但她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求長姐成全。”安陵丹掀衣跪地,額頭抵在手背上,磕在地上再不起來。
安陵容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道:“你回松陽吧。”
“皇后娘娘!”
趙萱不可思議地看向安陵容,安陵丹也是詫異地擡起頭來看她,卻聽見安陵容一字一句說得極其緩慢:“你與溫實初的親事是皇上親自賜婚,哪怕如今安家地位尊崇,也容不得你這般抗旨不遵,丹兒,這門親事是你自己求來的,沒有人逼過你。”她眼神銳利,話語更是直戳安陵丹心肺,“你若覺得難過,回松陽好好放鬆一段時間,等你想通了,該嫁還是得嫁,這一點,溫實初和你一樣別無選擇。”
安陵丹遏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長姐……”
“丹兒,路是你自己選的,再難,你都要走完它。”安陵容狠心說道,心裡自然也是疼的,“你既存了這樣的心思,那嫁不嫁的也無所謂,安家不倒,你在溫家就不會受欺負,到時候院門一關、房門一鎖,你不見他就是了。”
安陵丹嗚咽着垂頭認命:“那就請、長姐主婚,讓我早些嫁了吧。”
“夫人可看過日子了?”安陵容不再去看安陵丹,看向趙萱問道。
趙萱忙不迭地點頭:“溫家遞了三個日子進來,妾身瞧過了,都是好日子,分別是三月初三、六月初九、十一月廿六。”她將袖口裡的庚貼拿出來遞到安陵容眼前。
安陵容點了點頭,指着三月初三說道:“趁早辦吧,免得夜長夢多。”
趙萱連連點頭,又絮絮和安陵容說了些家長裡短:“景宣的親事也該定下了,娘娘是否要過目看看人選?”
“夫人定吧,到時候和本宮說一聲就行,總差不到哪兒去。”安陵容沒了說閒話的心思,擺了擺手示意兩人跪安。
當皇后的日子其實和以前並沒有差多少,安陵容要照顧柔嘉柔儀,宮裡大多數事情還是交由甄嬛處理,而甄嬛掌權多年,處理起來更是得心應手,唯有些重要的事情纔會來找安陵容商量,比如選秀。
皇后新立,後宮空虛,是該再行選秀了,然而,事情還未有定論,皇上卻先倒下了。事情發生得很突然。
“……今兒個早朝結束,皇上一隻腳才邁進養心殿呢,人就昏過去了,奴才斗膽摸了一下皇上的額頭,可嚇了一跳,滾燙滾燙的。”蘇培盛神色慌張,仔仔細細地將事情經過和安陵容說來,“周太醫剛診斷過了,說皇上只是太累了,休息一陣就沒事了。”
“只是太累了?”安陵容微微皺了皺眉,“叫周楠來回話。”
蘇培盛應聲去了。
周楠很快就走了進來,待安陵容屏退左右後,他才肅着臉冷聲說道:“皇后娘娘,皇上怕是時日不多了。”
安陵容大驚失色,拍掌起身,猛地拔高了聲音:“什麼?!”
“娘娘息怒。”周楠立刻跪了下去,沉聲說道,“自從娘娘長眠後,皇上屢次透支聖體埋頭於朝政之事,廢寢忘食,積勞成疾,雖然近兩年多以溫補爲主,但虧損已然無法彌補,微臣……無能。”他深深拜禮,無顏再擡頭。
安陵容踉蹌着跌坐回榻上,眼淚蓄滿眼眶,她顫抖着問周楠:“這件事,皇上自己可知道?”
周楠將頭埋得更低,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安陵容閉上眼,滾燙的淚水劃落臉頰,她恍然想起和皇上說起四阿哥可堪爲太子時的那天,還覺得奇怪,明明之前皇上一直有意於弘昊,可那天她一說皇上就鬆了口,原來,是他自知命不久矣,爲她做好了一切打算。
立她爲後,晉封甄嬛爲皇貴妃,冊立弘曆爲太子,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爲了護着她。
安陵容泣不成聲,心痛如刀絞,細想往事種種,她忽然發現,原來自己一直被保護在皇上的羽翼之下,他的愛,無聲無息,卻滲透進了她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原來,竟已情深至此……
這一年的春夏帶着揮之不去的絲絲寒意,皇上病勢反覆,總不見好,安陵容便將聖駕挪去了圓明園修養,一養就是大半年。
“皇上醒了,這會兒藥溫溫的正好入口。”安陵容扶起皇上讓他靠在牀頭,接過蒔蘿遞過來的湯藥,一勺勺餵給皇上,“皇上今日可要出去走走嗎?暑熱剛過,這會兒天氣剛好。”
皇上懨懨地搖搖頭:“總覺得身上涼津津的,吹不得風,還是處理政務吧。”說着,他就喊來蘇培盛,預備讓他將摺子都搬過來。
“皇上,朝政之事有四阿哥和張廷玉大人在,不必憂心,還是養好身子要緊。”安陵容眉頭緊蹙,攔下蘇培盛,“皇上總躺着也不是辦法,臣妾還是陪您出去走走吧,圓明園裡合歡花開得極好,遠遠望去就像一簇簇紅雲。”
“宮中凝暉堂的合歡開得最好……”皇上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神色微微一變,終是搖了搖頭,“罷了,還是看摺子吧。”
蘇培盛哎了一聲,疾步朝偏殿走去,而此時,豆蔻閃身出現在寢殿門口,對着安陵容使了一個眼色。
安陵容看了眼閉眼小憩的皇上,低聲正欲告退,卻忽然聽見皇上沉沉問了一句:“容兒,你可有愛過朕嗎?”
安陵容身形猛地一震,她擡起眼,對上皇上深邃的瞳孔,一股深切的悲涼狠狠扎進了她的心,扎得她鮮血淋漓。
他沒有問是否愛他,而是問是否愛過他,帝王之尊,卻在她面前愛得如此卑微。安陵容忍不住淚盈滿眶:“皇上,臣妾……”
“皇阿瑪是天子,可皇額娘愛着的人卻是隆科多,朕也是天子,可純元和嬛嬛都背叛朕……”皇上第一次流露出了膽怯的悲傷,“容兒,你可有愛過朕嗎?”
他都知道!
安陵容猛地瞳孔收縮成針,但很快又鬆開了這口氣,皇上能這般提起此事,便是已經全然放過了甄嬛,他不欲追究,是因爲舊情,也是因爲長情。
到底,他還是愛過甄嬛的。
安陵容緩步上前坐到皇上身邊,拉過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臣妾,自始至終只愛皇上一人,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永世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