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臘月,紫禁城的雪陸陸續續下了快有一個月,大雪接連壓垮了不少破舊的宮殿,皇后忙前忙後,連除夕宴都沒能好好辦一場,皇上看了這個月的後宮支出,大手一揮下令各宮節省開支,一時間,所有人都勒緊了褲腰帶。
但這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後宮也在大雪紛紛中迎來了寒冷冬季——皇上已經有一個月沒有召幸任何人了。
“南方的雪災才控住住,皇上因爲撥款撥糧的事情,已經和衆朝臣吵了好久了,昨日才把錢糧送上路。”沈眉莊和安陵容說起最近發生的事情,“這個月,皇上除了偶爾來你宮裡坐坐外,就連承幹宮都不去了,昨日,皇上去了一趟翊坤宮,竟是看上了胡貴人身邊的宮女,封了她做官女子。”
安陵容略略想了想:“可是那個叫赤芍的?”
“你知道?”沈眉莊有些意外,但還是說道,“我遠遠瞧了一眼,打扮了倒也是個美人,明豔靚麗,身上有一股不服輸的勁兒。”
“那可是敦肅貴妃的妹妹,身上的這個張揚勁兒自然是不輸於她。”安陵容慢慢喝了口牛乳茶,擡眸笑看沈眉莊吃驚的臉,又說道,“胡貴人初進宮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她了。胡貴人年幼軟糯,但身邊這個叫赤芍的宮女卻是個厲害的角色,我就留心讓豆蔻打聽了一下,結果循着蛛絲馬跡竟是查到她是年家的後人,再細查一番,便知道了她是年世蘭的妹妹,年世芍。”
沈眉莊驚訝了一瞬,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年家敗落後,族中男丁皆流放邊境,女眷則沒入爲奴,胡家遠在蒙古,她被賣進胡家也不奇怪。”說完,不由得感慨了一句,“兜兜轉轉,她竟也和她姐姐一樣,住進了翊坤宮。”
“這位怕還有的晉封呢,姐姐且看着吧。”安陵容說着,懨懨地打了個哈欠。
“你最近是怎麼了?好像總沒什麼精神。”沈眉莊關切地摸了摸她的手心,“這幾天積雪消融,反比先前更冷了,你身子弱,要多注意着些,別一個不小心着了風寒。”
安陵容輕輕地笑了笑,安撫地拍拍沈眉莊的手,低聲說道:“姐姐別擔心,我是懷孕了。”
沈眉莊一愣,轉而欣喜,緊接着又是發愁,一連串的表情逗得安陵容樂不可支。
“姐姐,我是懷了皇嗣,不是懷了哪吒,你且不用做這麼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安陵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擦擦眼尾,打趣道。
沈眉莊又氣又笑:“小沒良心的,我這不是擔心你嗎?”她笑容微微收斂,“如今我無權無寵,你雖得皇上寵愛,但到底身後追着新人,難有以前的盛勢,順常在雖也得寵,但皇后手裡的貞嬪祺嬪、瑾貴人、婉常在,哪個不得寵?甚至連那日順嘴一說的康氏,也在皇后面前得了臉,前不久也晉了常在。”
“常在這裡惹人笑話的‘常在’嗎?”安陵容不由地笑出聲來,轉而清了清嗓子,不再玩笑,正色說道,“姐姐說的我都明白,眼下皇后如日中天,我們和她硬碰硬對上肯定沒有什麼勝算,只能以守爲攻。宮裡的孩子一向不好活,要保住他,我還得再想辦法。”
沈眉莊滿眼慈愛地看着安陵容還未顯懷的肚子:“若這一胎能得個皇子,往後你便也有依靠了。”
安陵容摸着肚子,眼眸微深。
幾年調養下來,她身子比前世好了許多,月信也準時起來,發現這個月遲了三五日時,安陵容就有所察覺了,立刻宣了周楠來診脈。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在周楠告訴她懷孕的時候,安陵容還是心裡顫了一下,她已經有了安康,如今又局勢艱難,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負擔起一個孩子,若還是公主便也罷了,若是個皇子,只怕她和皇后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狀態會變得更加支離破碎,到時候,她拖着兩個孩子,就怕腹背受敵。
但孩子有了便是有了,她不可能不要,只能好好想想該怎麼瞞天過海了。
安陵容輕輕眨了一下眼睛,忽而想起那日順常在說的那個提議,心裡慢慢落定了主意。
今年這個年過得極爲熱鬧。
前有赤芍一躍成爲官女子,後又接連晉封,成了皇上的新寵玉常在,後有婉常在除夕夜倚梅園驚鴻一舞,迷了皇上的眼,驚了嬪妃的心,一躍成爲婉貴人,再有祺嬪夜半截胡,從欣貴人宮裡搶走皇上,以及瑾貴人越權責罰順常在,被皇后罰跪永和宮,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安陵容每天跟聽話本似的聽豆蔻說這些趣事,今日也是。
“瑾貴人身邊的良辰和婉貴人身邊的白桃今日在內務府動起手來了,就爲着一件衣裳,兩個人鬧得不可開交。”豆蔻細細說來,“原是織造司給婉貴人新做了一件衣裳,婉貴人預備在元宵家宴上穿,偏良辰去的早,看上了這件衣裳,二話不說就要拿走,跟白桃前後腳正撞上,良辰巧舌如簧,白桃說不過她,只能上手硬搶,結果兩個人誰也不讓誰,扭成了一團。”
安陵容捻了一顆酸梅塞進嘴裡,忍不住一笑:“倒是讓我想起了以前你和浣碧打得那一場。”
豆蔻俏臉一紅:“多久遠的事情了,娘娘怎麼還記着呢。”
“也就四五年,哪能不記得?”安陵容隨口一說而已,擡擡下巴,讓豆蔻繼續說,“皇后知道了嗎?”
“鬧這麼大動靜怎麼能不知道呢?”豆蔻繼續說道,“皇后娘娘正在太后宮裡說下個月去甘露寺祈福的事情,江公公把這事兒說了後,皇后娘娘便請示了太后。太后說,此事瑾貴人的宮女有錯在先,但婉貴人的宮女遇事慌亂,亦是失了分寸,兩個人都罰了兩個月的月例,算是各打五十大板。”
“太后娘娘還是顧及佟家的顏面。”安陵容嗤笑了一聲,“這件事情,明明從頭到尾都是良辰錯了,哪來的各打五十大板?”她沉吟了一瞬,“這事兒若是讓皇上知道了,怕又要不高興。”
時間眨眼就過,在玉常在晉封爲玉貴人後,皇后終於敲定了前往甘露寺祈福的日子。
二月二,龍擡頭,皇后領着衆嬪妃出宮,儀仗浩浩蕩蕩,沈眉莊坐在轎子裡,一路掀簾,眼巴巴地望着,終於在日頭高照的時候看見了甘露寺三個字。
甘露寺外,主持早領着寺中衆尼等候多時,見皇后和衆嬪妃下轎,忙跪地恭迎:“恭迎皇后娘娘,恭迎各位小主。”
沈眉莊走在最後,見此情狀,心頓時涼了一截。
佛門子弟,不該有此繁文縟節纔對,只看這主持對皇后恭敬到恨不得匐地的模樣,沈眉莊就猜到這裡的尼姑也不全然是脫於紅塵之外,但凡有私心,必定行事偏頗。
她伸長脖子掃了一圈,也沒看到甄嬛的影子,想到甄嬛是被廢出宮,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一路走進甘露寺,寺內打掃得很乾淨,地上連片落葉也無。
皇后還在問:“祈福之事安排得如何了?”
“一切均已安排妥當。”主持笑着回道,她身邊一個尖嘴猴腮的乾瘦尼姑立刻湊上來獻殷勤,“請娘娘先入大殿敬香。”
皇后先行走進大殿,對着金身佛像虔誠地上了三炷香,而後是齊妃和敬妃,再是貞嬪、祺嬪和沈眉莊。
還請佛祖保佑嬛兒此生平安順遂,康樂無憂。沈眉莊將香頂在額前,深深地拜了下去。
“啊——”
一聲驚呼突兀地響起,和大殿的肅穆清靜格格不入。
沈眉莊猛地睜開眼睛扭頭看去,只見甄嬛素青的淄衣,臉色蒼白,狼狽地從柱子後面摔出來,而後慌亂地將被踩紅的右手收攏進衣袖,規規矩矩地跪在地上。
“大膽,誰鬼鬼祟祟躲在這裡?!”祺嬪惡人先告狀,厲聲呵斥着走到甄嬛身邊,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
甄嬛難堪又羞憤,氣虛地開口:“賤妾,參見皇后娘娘、各位小主。”
“阿彌陀佛,本宮還以爲是誰,原來是莞嬪娘娘。”祺嬪拍着胸口鬆了口氣,故意裝作才發現甄嬛的樣子,譏笑道,“哦不對,如今已經不是莞嬪了,不知該如何稱呼呢?”
這便是今日皇后來甘露寺的真正目的。
沈眉莊眼中已是浮上了淚意,她知道甄嬛過得不好,卻沒想過竟會這般艱難,當下迫不及待就想上前扶起甄嬛,卻被敬妃一把拉住。
皇后沉沉的眼眸看向甄嬛,似是在等着她開口。
“賤妾甘露寺,莫愁。”甄嬛將頭垂得更低。這個名字,是她第一天到甘露寺的時候主持給取的,本是希望她能夠開解悲愁,忘卻紅塵,可如今卻事與願違。她能感受到大家或嘲諷、或冷漠的視線,將她的自尊掰成一地碎片。
“莫愁是沒錯,只是,怎麼自稱賤妾而非貧尼?”祺嬪窮追不捨,“難道你自甘卑賤,也不願安守佛祖嗎?”
“莫愁娘子是帶髮修行,並非真正出家。”沈眉莊忍不住開口。
“惠嬪姐姐關心情切,到底還是對莫愁最好,不像榮妃娘娘,守着孩子連出宮都不願意。”祺嬪笑容明媚,和沈眉莊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對比鮮明。
沈眉莊幾乎要忍不住眼淚,又聽主持身邊的尼姑說甄嬛自入寺後便做着砍柴、漿洗、擦地等這類粗活,更是心疼得無以復加。
然而這正中了皇后的下懷,她想看的,就是甄嬛這一副卑微到塵埃裡,再無任何復起可能的樣子,她強壓住心頭的喜意和嘴角的笑意,板着臉說道:“這些都是應該的。一入空門四大皆空,前塵往事都該拋棄了,佛法曰,衆生平等,莫愁娘子也不該有例外。”
“娘娘說的是。”主持等人連忙應聲附和。
沈眉莊只覺得胸口燒着一團火,她不顧敬妃的阻攔,硬要開口:“皇后娘娘,莫愁到底是奉旨出宮修行的,又是公主的生母,您看她的臉色就知道她身子虛弱,可寺裡還讓她做這許多粗重的活計,豈不爲難?”她眼裡含了淚,滿是心疼。
皇后甩了甩帕子,不打算理會沈眉莊。
祺嬪卻是開口說道:“入了空門就該斬斷前塵,公主是公主,莫愁是莫愁,更何況皇上也說了,朧月公主只有惠嬪姐姐你一個額娘,惠嬪姐姐難道要違背皇上的旨意嗎?”
沈眉莊抿了抿嘴角,對祺嬪話裡話外的警告置若罔聞,上前走到甄嬛身旁就要拉她起來:“嬛兒,地上涼,你不要跪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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