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那男生對丁羨口中這位數學大神尤爲好奇, 因爲從小到大他印象中的大神都是戴着副厚重的眼鏡,表情呆板的書呆子。怎麼還會有她說的這麼開朗陽光的人呢?
每回講完題,都要纏着丁羨給他講講這位數學大神的事蹟, 丁羨說起周斯越也滔滔不絕, 記憶中他每個樣子她都很清楚。
講他上課愛看些千奇百怪的書;講他一有空就去球場打球;講他課間愛翹着二郎腿坐在位子上跟男生閒扯;講那些藉着問題偷偷跟他搭訕的女生;講他大多時候深明大義待人寬容, 但最毒刻薄的時候也曾把她氣哭。
男生聽得入神, 有時候聽着還能咯咯笑起來, 丁羨低頭看他,竟不知道他在笑些什麼。
問他笑些什麼。
男生篤定地說:“你喜歡他吧。”
丁羨愣了一會兒,撲哧一笑, “喜歡他的人多了。”
莫名驕傲。
男生切了聲,“真有這麼完美的人?要不下次你帶我見見吧?”
丁羨沒理他, 摁了張卷子給他做, “見什麼見, 寫你的題。”
男生低頭看看空白的卷子,惆悵地嘆了口氣, 低頭乖乖寫題去了,丁羨卻慢慢斂了笑,拿起手機轉身出去了。
她貼着門,低頭翻手機短信和通話記錄,除了當天晚上抵達廣東下了飛機後的一條短信我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別的短信了。
那麼忙嗎?都沒時間給她發條短信?
丁羨氣餒地盯着手機第一條短信。
“我到了。”
來自周。
這條短信三個字都要被她看出個洞來, 也不見頂上有新信息發進來。
她咬脣, 憋着一股勁兒, 啪啪啪對着鍵盤按下一串。
“你到哪兒去了?”
手慢慢停下來, 擰眉, 嘖了聲,刪掉, 又噼裡啪啦重新打了一段,
“你最近在忙什麼?”
又覺得語氣太緩和,刪掉,重打:“這麼久不聯繫我,你是要分手嗎?!”
又覺得太無理取鬧了,剛要刪。
“要不要吃點水果,羨羨?”女主人端着個果盤,如鬼魅般出現在她面前,嚇得丁羨手一抖,再低頭一看,短信已經發出去了。
已發送。
三個字看得丁羨欲哭無淚。
女主人見她表情有異,低頭看了眼她的手機和善地說:“怎麼了?出事兒了?”
丁羨苦笑,把手機揣回兜裡,搖搖頭,“沒事。”
女主人拉她去吃水果,在沙發上聊了一會兒,丁羨心不在焉地撈了塊蘋果含在嘴裡,心思全在短信上,撤不回,要不趕緊發個短信認個錯,但又不甘。
女主人有一搭沒一搭跟她聊着,“怎麼樣,我兒子還好教麼?”
“挺聰明的,也聽話。”
“那就好。”女主人點頭,笑吟吟地上下打量她一眼,和藹地問:“在清華讀書還習慣嗎?”
“還不錯。”
女主人說:“交男朋友了嗎?”
丁羨一愣,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作答,畢竟是葉婉嫺單位的同事,她不想給人透太多底,含糊一聲,“還沒。”
女主人點點頭,“也是,學業要緊,不過大學也應該談談戀愛,那會兒純粹,出了社會,一切都變複雜了。”
丁羨愣神地看着她,女主人笑了聲,“怎麼了,怎麼這麼看着我?”
“您是說人心會變麼?”
女主人娓娓道來,“就拿你現在來說,你喜歡一個男生會看他有沒有錢麼?會看他有沒有車麼?校園戀愛當然是最純潔的,那會兒感覺對了就相愛,年輕也熱血。現在,哪個北京女孩嫁人不要一套房一輛車?相親第一條件也是房子在哪兒,多大,市值多少,車子幾輛?”
“……”
“還有男人,別說女人拜金,大好的青春給了你,最苦的那幾年陪你過來了,一有錢了,看不起糟糠之妻了,在外頭花天酒地,女人呢?敢怒不敢言,最好的歲月都給了他,難道換來一張離婚證書,這就是結局?任誰都會不甘吧。愛情這種東西,虛的很,愛你的時候,你就是天就是地,一旦不愛你了,就是空氣。所以,我建議你現在,趁着還沒那麼多雜念,戀一場,也別投入太多。”
她似乎被勾起了什麼往事,看着丁羨的時候,眼神微有些惆悵。
孔莎迪也說,別總讓他拿捏着你,你得適當拿拿喬,千萬不能讓男人摸透了你的脾氣秉性。
話音剛落。
褲兜裡的手機震了,丁羨掏出來。
1新信息來自周。
看了半天也不敢點開。
萬一他說好。
萬一他真的要分手。
下一秒,直接電話進來了。
她再也無法裝作看不見,慢慢按下通話鍵。
“喂?”
那邊聲音透着一股疲倦:“嗯?”’
丁羨低頭,扣了扣手指,“那條短信……我……”話到這兒,她想起了孔莎迪的話,她要適當拿拿喬,不能老被他牽着鼻子走啊。
“我在家教。很忙,有空再聯繫你。”
說完就掛了,隨後又看着手機長長嘆一口氣。
那邊,周斯越靠在醫院的長廊上,無限疲憊,手機捏在手裡,低頭看了兩眼,又往別處瞥了眼。
病房門口有人出來,是隔壁牀的阿姨,看見這長椅上累極的人影,於心不忍,操着口不太正宗的普通話道:“你趕緊回去歇歇吧,都三晚沒睡了,這裡我幫你看着呢。”
周斯越聞聲回頭,提了提勁兒,揉揉頭道:“沒事。”
“我看你媽媽也精神狀態也不好,你還是趕緊回去睡一下,不然這麼撐着,到時候誰照顧你爸爸呀,快走吧,我幫你照看一會兒,他夜裡要吃藥對吧,你藥放在哪兒,跟我說,我定鬧鐘。”
“這邊能找看護嗎?”他擡頭,答非所問。
“你要走嗎?這邊的看護貴,你有錢嗎?”
他年前得回去比賽,至少得找一個星期的看護。
從小到大,他就沒爲錢發過愁。
如今,也是一爲五斗米折腰的主了,光爲這次手術費用,他已經體會過人生百態了,家裡親戚除了祖輩其他都避他們如蛇蠍,深怕沾了他們家這晦氣。
“我們家哪有錢,茜茜也要讀書啦。”
“錢都買房子了,手頭也沒有空餘的閒錢啦。”
人走茶涼,理解。
周斯越雙腿敞着,弓身,雙手交疊撐在膝蓋上,埋着頭,想了半會兒,禮貌地對人說:“您給我介紹個靠譜點兒的看護,錢的事,我想辦法,麻煩您了。”
那阿姨別提有多心疼這孩子。
聽說剛下飛機就匆匆從機場趕過來,他父親其實在醫院已經住了有一陣了,跟她老伴兒一起進來的,家裡似乎一直瞞着他,到了醫院整個人就傻了,不眠不休在這邊照顧了四五個晚上,那母親也是個不會照顧人的主,好幾次看到這孩子累的在椅子上打個盹兒,他媽也不知道拿條毛毯給他蓋上,還是她看着心疼,給人蓋上。
纔回來幾天,人都憔悴了這麼多。
阿姨感觸頗深,要是自家孩子能有這麼懂事兒就好了,一拍腦門,忽然想起:“哎,我有個朋友就是幹這行的,這樣我請她幫幫忙,讓她給你算便宜點兒,你要離開時間不長的話,我可以幫你照看一天,這樣能省一筆是一筆。”
這種來自陌生人的溫暖,讓他倍覺諷刺,英俊的臉龐沖人感激一笑,禮貌道謝,“謝您了,劉姨。”
病房內。
周宗棠咳血的次數一次比一次多,人也很沉默,不太說話,周斯越回來那個晚上,纔開口說第一句話,“你,怎麼……過來了。”
斷斷續續,嗓音也拼不齊。
周斯越雖然小時候皮,但周宗棠大多以教育爲主,沒什麼正兒八經地打過他,相比較蔣志雄那種一言不合就摔杯子的教育,在周斯越的記憶裡,自己的父親算是個溫潤如玉的人。
老蔣他們都說,這幾個孩子裡,就屬他把周斯越教育的最好。
離開北京的時候,周宗棠這人好面子,誰也沒通知,也叮囑周斯越不要去勞煩蔣叔他們幾個,這件事到此爲止。
他認命。
周斯越那會兒還挺生氣的,他怎麼就那麼認命,什麼事兒都往自己身上攬,有人感謝他麼?
人家恨不得一腳踩死他。
可週宗棠就這溫潤的性子,善以德報怨。
那晚,他站在病房門口,看着往日高大意氣風發的身影,瘦成了骷髏架子,毫無生氣地躺在牀上,鼻尖微酸。
他想到自己小時候叫周宗棠金剛人,因爲他從來不生病。後來才知道是怕他和母親擔心,總是偷偷摸摸上醫院吃了藥就完了,要不是蔣叔幾個無意說起,他還真以爲自己父親是鐵打的金剛人,從來不生病。
“您怎麼總喜歡自己偷偷摸摸上醫院呢?”連聲音都哽了。
周宗棠扯出一個牽強的笑,到底是看見兒子高興,精神頭都比平時好了許多,還跟他開起了玩笑:“金剛人……也會……累啊。”
周斯越撇開頭,微仰了下頭,知道他是心裡難受。
臨別前的一晚。
周斯越坐在牀前幫他削蘋果,說起了明天回北京的事。
周宗棠躺在病牀上,有氣無力地揮揮手,“去吧,別老往這邊跑,機票也不便宜,我跟你媽在這兒挺好的。”
蘋果皮一溜溜掛着,周斯越不爲所動的慢慢削着,忽然,蘋果皮斷了,他一頓,刀刃卡在拇指上,滲出絲血,也沒理,低頭道:“我媽精神狀態也不好,您別老麻煩她了,我幫您請了看護。”
李錦薈抑鬱傾向,心理醫生來了幾趟都沒用,好在身體還健朗。
臘月二十二,家家戶戶在爲明天的小年準備,熱熱鬧鬧。
病房寂靜,窗外雨雪交加,寒風凜冽。
半晌,周宗棠氣若游絲地問:“恨我嗎?沒讓你和你媽過上更好的生活。”
周斯越放下蘋果,兩隻手撐在膝蓋上,微偏着頭,手上的傷口血跡滲着他的灰色褲子,膝蓋上印着一點兒紅。
他搖搖頭,重新拿起蘋果削,“爸,我有女朋友了。”
周宗棠看他,“是丁家那丫頭嗎?”
蘋果皮重新溜起了圈兒,“嗯。”
周宗棠:“人家願意跟你嗎?別回頭耽誤了人家。”
“耽誤不了。”
周宗棠:“她媽媽……”
“她媽是她媽,她是她。”
“有機會,再讓我見一面。”
“好。”
臘月二十三,祭竈神。
丁羨今天不去家教,被葉婉嫺使喚了一天,忙的連口水都沒時間喝,晚上吃小年飯,葉常青還帶着蘇柏從來了。
一打開門。
蘇柏從就給她遞了個紅包,“過年好。”
丁羨怔愣着接過,兩人許久未見,倒比之前生分了,她低聲道謝:“謝謝蘇總。”
葉常青拍着她腦袋呵呵笑,“蘇什麼總,叫叔叔不就好了。”
蘇柏從:“我拒絕,叔叔都把我叫老了。”
兩人有說有笑進門,丁羨跟在後面把門關上,葉婉嫺從廚房端着菜出來,見兩人來了,眼睛一亮,“來啦?洗洗手,準備吃飯,我剛做好。”
蘇柏從跟葉常青拉開椅子坐下。
席間,幾人說說笑笑,一團和氣,蘇柏從說起了一塊地皮,連一向沉默寡言的丁父都忍不住插話跟他熱絡地說起了那塊地皮的開發。
丁俊聰照舊在大人面前耍着貧,逗得這幫道貌岸然的大人們笑聲頻頻。
飯桌上,歡聲笑語,觥籌交錯,喜氣洋洋。
窗外面,昏黃燈光,雪花飛舞,冷清異常。
丁羨格外想念一個人。
袋裡的手機,忽然一震,她掏出。
“出來,我在你樓下。”
備註:來自一個永遠不會說愛我的王八蛋。
“媽,我下樓倒個垃圾。”
“吃飯呢,你倒什麼垃圾。”
“憋不住了。”
人提了袋垃圾就出去了。
葉婉嫺:“神神叨叨的,蘇總繼續吃,別管她。”
蘇柏從笑:“好。”
……
丁羨幾乎是飛奔下樓。
人才剛到黑漆漆的樓棟口,手臂就被人拉住,拉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
昏暗燈光,她看不清,頭搭在他肩上,被人牢牢地抱在懷裡。
丁羨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腰。
“喂,周斯越。”
埋在她頸肩的男人,忽然沉沉吸了口氣,聲音沙啞透着無力,他將所有的重力都壓在她身上,極其疲倦地開口:
“讓我抱一會,就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