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喂個屁, 我沒名字?
丁羨不再理他,邁着大步往前走,不過到底比不過人家腿長, 三兩下跨到她跟前, 一把扯住她的書包給人拽回來。
丁羨毫無防備, 踉蹌幾步, 差點滾進他懷裡, 不過周斯越反應很快,扶着她的肩膀給她拎正,垂眼睨她:“你又怎麼了?做個值日, 你就這麼不高興?”
笨蛋。
“說話。”周斯越很沒耐心,“什麼不必要的誤會?”
蠢貨。
還能有什麼不必要的誤會?
“我怕同學之間傳些不好聽的, 說我們……”她頓了頓, 沒有再說下去, 看一眼他慢慢把頭低下去。
但她沒想到,這話讓周斯越沉默了半晌, 臉色微冷地看着她,自嘲一笑,說:“行,知道了。”
少年挎包離去,留了個高大一搖一擺的背影, 能看出是有些怒氣的, 昏黃的夕陽漸漸把少年身影攏的模糊。寬敞的馬路, 枝幹遒勁的老楊樹, 風雨不倒地屹立在道路兩旁。
他步履沉穩, 不疾不徐,一下子走過幾顆楊樹, 明明纔沒幾步,堅韌的背影已經到達路的盡頭,一個轉身,消失無蹤。
丁羨忽然跟蔫了似的往下蹲,眼淚就這麼不爭氣的奪眶而出,委屈一下子全從心底兒冒了出來。
喜歡一個人啊。
可以爲他收下一百種委屈;又偏偏容不下他的一種委屈——不喜歡自己。
她無聲地蹲在地上哭,壓抑慣了,再悲切也無法像孔莎迪那樣發泄似的放聲大哭,眼淚在臉上涕泗橫流地淌着。
她沒覺得自己哪兒做錯了,孔莎迪做事毫無顧忌,她羨慕,但她沒辦法認同她有些行事風格,這也不妨礙她喜歡她。
而周斯越呢,她喜歡他,所以她最在乎他的看法,最怕他同情她,施捨她。
然而,兩個在燕三她最喜歡的人,今天都同時跟她鬧翻了。
丁羨那天蹲在地上哭了很久,直到天黑,直到站不起來,雙腿哆嗦得跟雨天得了風溼的老寒腿似的,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一邊走,一邊抹眼淚。
伴着幽暗的黃昏,她有一種武當大俠剛跟人比試完,塵嘯鐵劍踏雲歸之感。
只不過,她是差點兒被打死的那個。
在衚衕口的時候,丁羨折身去小賣部買了幾張粉色信紙和信封,悄悄塞進書包裡,才往家走。
家裡今天異常安靜。
就連平時此刻鬧天鬧地的丁俊聰都格外安穩地乖乖坐在沙發上,葉婉嫺從廚房裡端着盤蘋果走出來,目光一瞥,見她回來,笑:“回來了?”
丁羨下意識拉緊的包帶,輕嗯一聲,低頭換鞋。
葉婉嫺把蘋果放在餐桌上,伸手去接她的書包,這反常的舉動讓丁羨本能地往後一縮,葉婉嫺笑了下:“怎麼了?我幫你把書包拿進去。”說完注意到有點兒不對勁,“你眼睛怎麼了?”
剛哭過,眼睛還有些腫,但不明顯。
丁羨揉了揉,糊弄過去:“剛剛風大,大概進沙子了。”
葉婉嫺點頭:“嗯,等會你舅舅要來。”
舅舅?
“哪個?”
葉婉嫺笑:“小舅舅。”
也是,其他幾個過來你能是這副嘴臉?
早年不計劃生育的時候,奶奶姥姥輩的人都是能多生就多生,葉婉嫺跟丁父這兩邊兄弟姐妹都不少,但大都一生平平無奇,碌碌無爲。
只有葉家這個小兒子,算是祖墳上冒了青煙。
葉常青小時候就愛畫畫,別的小孩子在泥地裡摸爬滾打,他就喜歡一個人揹着個畫袋去山裡採風,一坐就是一天;別的小孩兒跟父母討要點零花去買點甜食,他就把錢省下來去買畫筆。
葉常青除了畫,其他成績都一般,尤其數學,只能考二十分,這輩子也沒上過什麼正經的大學,高中畢業後就在北京街頭幫人畫畫兩塊錢一張的速寫。
本以爲這輩子就這麼庸庸碌碌的過去了。
結果,在北京畫了半年的速寫,轉機出現了,他遇上了人生第一個貴人,王明義。
王明義是當時北京各高校的客座教授,在北京參加一場各高校的油畫系素描聯展賽,王明義那屆帶的學生資質大不如從前,很多人學畫,不再是因爲喜歡而學。
家裡有錢,考不上什麼正經大學,就隨便塞一個繪畫專業,或者死心塌地只想成爲一名畫家,忘了本身畫畫含義。
王明義在橋頭抽菸看見的葉常青。
葉常青畫畫那沉醉的神情徹底把他吸引住了,像極了年輕時的他,沉迷而不自知,眼睛帶光,於是他把煙掐了,走過去讓他也畫了幅。
葉常青生意不太多,偶爾能來這麼一單,高興不得了,畫得格外認真,把畫遞過去的時候王明義只掃了一眼,就斷定他要把這人帶在身邊。
王明義提出邀請的時候,葉常青驚喜地不敢置信。回家把這消息告訴母親,還遭來幾位姐姐的嘲諷,說不定人家是騙子呢,到時候要你交錢,你可別犯傻。
在畫畫這件事上,葉常青真就願意犯傻,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跟着王明義開始學畫,開始世界各地到處跑,也認識了不少在這方面的名師,才驚覺自己以前真是太淺薄了。
有了王明義這道口,葉常青在繪畫上的造詣突飛猛進,也是王明義見過長進最快的學生,其實不然,葉常青也常跟王明義提起,他有個小侄女,在這方面的天賦也很高。
那是他纔剛跟王明義不久,也不知道這條路究竟能不能走通,一直沒敢帶丁羨去見他,後來也就沒機會了。
雖說葉婉嫺這人趨炎附勢,但從小對葉常青這個弟弟她是一直都很疼得緊,直到後來高中畢業窮得揭不開鍋,還常常接濟他的生活。
葉常青這人有知遇之恩,對所有幫過他的人都心存感激。
……
丁羨前腳剛進門,葉常青後腳就到了。
葉常青不常來,有些生疏了,但丁羨小時候跟他關係非常好,經常會跟着他到處去採風,素描也都是跟着他學的。
“舅舅。”丁羨禮貌地喚了聲。
葉常青身手摸摸她的頭,“上高中了?”
丁羨點頭。
葉婉嫺幫他擺好鞋子,水果端過去放在沙發上,“吃點水果吧,讓羨羨陪你聊會兒,我去做飯。”
葉常青攔住她:“姐,別弄了,我跟羨羨說兩句話就走,車在樓下等了,等會還得回酒店開會。”
葉婉嫺啊了聲,“我菜都買了。”
葉常青笑了下,把丁羨拉到沙發上坐着,擡頭說:“留着給倆孩子吃吧。”
客廳的時針快指向七點。
葉常青看了下鍾,正了正神色,對丁羨說:“來不及了,我長話短說,上海有個畫展,主辦方給我送了兩張票,你以前不是想去看畫展嗎?怎麼樣,想不想去?”
丁羨一愣,忽覺自己又活了,有什麼好傷春悲秋的,她的世界又不是隻有他們,她還有畫畫呢,心裡有個小人在倔強的搖旗吶喊。
她鄭重一點頭,“去。”
葉常青笑了下,“行,但是你可能得請一天假,畫展在國慶,但是我得提前一天過去,這週五的飛機,你把學生證或者戶口本給我,我讓助理去辦機票。”
丁羨看了眼葉婉嫺。
葉婉嫺一皺眉:“要請假?那不是落下課程了。畫展下次再看不行嗎?”
葉常青:“大師的畫展你以爲去菜場買菜呢?隨時都有?”
葉婉嫺還想說什麼,被丁羨打斷:“國慶放假前一天,我們運動會,沒關係,我可以跟老師請假。”
倆人也不管一旁的葉婉嫺,敲定了行程,葉常青就起身走了。
丁羨回到房間,開始寫作業。
等作業全部寫完,才翻出剛剛在路口買的信紙和被撕碎的那封信,小心翼翼把碎信拼湊到一起,然後拿起筆,對着信件,又一筆一畫給人重新抄了一封。
尤可可的字很清秀,內容也誠懇,不像一些肉麻掉渣的情書,每一個字都能感覺到是小姑娘斟酌再斟酌用心寫出來的。
“你還記得我嗎?”
“上次在走廊見過一面,最近總是想起你,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單純想跟你交個朋友,我叫尤可可,十班的,以後下課我可以來找你玩嗎?”
“我有個朋友跟你以前是一個競賽班的,叫韓佳成,真羨慕你們這些數學好的男生,考試很輕鬆吧?不像我,每次都要臨時抱佛腳,以後可以問你數學問題嗎?”
“周斯越,你的名字真好聽。”
三頁情書,丁羨抄得手都要斷了,一翻頁,丫的,還有。
有完沒完了。
重複來重複去都是那幾句話,清清楚楚說句我很喜歡你很難嗎?非得這麼繞彎地表達愛意?
後來又自嘲一笑:
誰不是這樣?
女生都是。
凌晨一點。
丁羨抄完整份情書,咬着牙放進書包裡。
第二天一早,丁羨特地起了個大早,揹着沉甸甸的書包去上學了。
清晨,薄光穿透雲層,灑下第一道光。空氣中都是豆漿油條的味道,草坪上雨露閃着光,街巷裡都是趕早上學形色匆匆的學生,鬧哄哄卻透着一股溫馨。
丁羨第一個到的教室,她把信箋塞到周斯越的桌板縫裡,轉回自己的位置,捂着耳朵開始早讀。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同學們陸陸續續到了。
周斯越和宋子琪又是踩着點兒進得教室,身後還跟着孔莎迪。
三人在位置上坐下,誰也沒跟她說話,丁羨捂緊了耳朵,開始大聲朗讀。
周斯越剛把書包塞進去。
就有一封粉色的東西掉出來,宋子琪回頭掃了眼,起鬨似的:“嘖嘖,我還說你丫上了高中人氣沒初中旺了,這麼快就有人送上門了?來,我看看是哪班的班花。”
說着,宋子琪要撲過去搶。
被周斯越先一步撿起來,宋子琪不肯罷休,還要撲過去,周斯越直接一隻手推他肩膀,一隻手把信塞進桌板裡,見徹底拿不到了,宋子琪不甘心,嚷嚷着:“以前收到這種東西不是都扔了?怎麼了,這回這個這麼緊張?看來有貓膩啊?”
“滾。”
周斯越罵着踹了宋子琪一腳,兩個男生在教室鬧做一團,孔莎迪回頭看了眼丁羨,目光是冷嘲的。
直到早讀課鈴聲打響,丁羨也沒有擡過頭。
那封信,周斯越也沒有打開過,直接被他塞進了桌板裡。
四十分鐘早讀課結束,孔莎迪也沒有轉過來找她說話,而是一個人趴在桌上睡覺,有女生找孔莎迪去上廁所,孔莎迪從桌板裡擡頭,笑着站起來,說:“好。”
也沒有叫丁羨一起去。
之後吃午飯,孔莎迪也沒有等她,而是跟另一個女生親親密密地挽着手去了食堂。
一個上午,這倆人都沒有開口跟她講過一句話,還真是默契。
就連宋子琪都察覺到了不對的氣氛,輕輕地敲敲丁羨地桌子,小聲問:“你跟孔莎迪吵架了?”
丁羨沒有回答,低着頭,氣氛有瞬間的低迷。
宋子琪心中瞭然,一開始他也覺得這丫頭古古怪怪的,但接觸久了,發現她其實挺逗,沒有壞心眼兒,跟孔莎迪一樣少根筋,就是沒孔莎迪那麼缺心眼兒。
“你們女生之間就是這樣,不知道鬧什麼,你別難過,她也經常跟我吵架,別理她就行了,等她氣消了,自己又會可憐巴巴地過來跟你求和的。”
丁羨沒想到宋子琪會安慰她,一直以爲這個男孩大大咧咧說話沒遮沒攔的,心思竟然也細,感激朝他看過去。
“謝謝你。”
宋子琪無謂的一笑,倒是挺大方地說:“沒事。”
下午,丁羨去找劉江請假。
劉江最近都很痛快,爽快幫她簽了假條,還笑眯眯叮囑她不要耽誤學習,在外面注意安全。
丁羨點頭哈腰,感激涕零,誰說劉江刻板的,明明那麼和藹,看來許軻的消息也不太準。
之後兩天都是運動會,孔莎迪沒有來找她和好,周斯越依舊沒有跟她說話,丁羨覺得自己快成爲這四人組的隱形人了。
那封信一直被周斯越放在抽屜裡,好幾次丁羨餘光瞧見他抽書的時候會把信封帶出來,然後又給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