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暗潮歌

“你的父親是位頗有修爲的陰陽師,可惜他生不逢時,在政治清明政局穩定的年代陰陽師就變成了招搖撞騙的神棍。他心灰意冷地回到沽浪村,愛上了你的母親,和她一起在那個小漁村居住了十來年,非常幸福快樂,可是對於你父親來說,這樣的日子只會讓他焦躁不安,所以在一個夜裡,他悄悄地離開了你的母親,想着成就一番事業再風風光光地回到沽浪村,他那時並不知道,他枕邊的愛人再次爲他添了一個孩子,等到他發現時,那個孩子已經病得不省人事,與他的母親共同躺在破落的巷角里,那個安逸得讓他恨不得永遠逃離的沽浪村也終於變成一片廢墟。

“我和我父親邢輝就是在那時候遇見你父親的。”

敗落的陰陽師站在一棵挺拔的沙樹下,消瘦的身軀埋沒在陰影裡。陰陽師的五官輪廓中依舊透着年輕時的俊朗風姿,只是眼角的皺紋和兩鬢的風霜是他整個人看起來疲倦頹唐,他找到了那個牽着小女孩的男人,他微微一笑:“你們在海底的珊瑚礁內潛伏了五年,卻不知是否真的避開了那羣貪婪的獵尋者。”

邢輝將凝光護在懷裡,淺笑着道:“汝有何求?”

陰陽師道:“只求救我小兒一命,我必當竭盡全力守護小姐周全。”

邢輝道:“我憑什麼相信你。”

陰陽師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憑我是陰陽師。”說罷一柄雪亮的匕首捅進自己胸口,陰陽師的面色不改,依舊保持着淡笑的模樣,他伸手剝開自己的胸腹,從中挖出尚在跳動的心臟:“不知這份禮物先生可否喜歡?”

邢輝接住那顆心臟,陰陽師的腰桿依舊挺得筆直,他破裂的胸口上沒有流出一滴血,他也分毫沒有要倒下的痕跡,邢輝點頭:“好,很好。”他將心臟攆成碎末,那些灰黑的碎末被風帶走,落進塵埃裡,整個過程中依舊沒有一個人流下一滴血。

邢輝又道:“好是好,不過人魚的血是否真的能救令郎就不可知了。人魚的血肉對人類來說既是仙藥、也是毒藥。有些人食用人魚肉會獲得起死回生的力量,可是有些人卻會立即死亡,更或者變成醜惡兇殘的怪物,你要用你和你兒子的命來賭一把麼。”

“賭,自然要賭。”陰陽師緩緩道:“犬子福薄,左右是死,何不賭上一把?”

邢輝道:“既是如此,那我們現在就過去。”走了兩步,卻發現陰陽師未動,陰陽師苦笑着道:“我已沒有資格去見家裡的任何一個人,我就在這裡等你罷。”

邢輝點頭,隨後抱着凝光走進那間陰暗潮溼的街巷小屋。

空氣中佈滿骯髒的塵埃,凝光被嗆得直流眼淚,很快他們便在一個小角落找到了那對母子。

將要病死的男孩被母親緊緊地抱在懷裡,而那個母親的眼睛裡也佈滿暗沉的死灰色。凝光心想,原來人類還可以露出這樣的表情,這表情叫她心裡發慌,如若人人都露出這樣的表情,那麼她寧願永遠待在漆黑的珊瑚礁裡。

要是她的兒子死了,她也一定不會再活下去了吧。

凝光冰涼的指尖輕輕撫上紺陌滾燙的額頭。這個孩子已經就要不行了。

母親回過神來,一臉驚訝地望着眼前這兩個貌若神祇的人,在說明來意後,母親立刻下跪磕頭,凡是在海邊出生的人都聽過人魚傳說,更有些許漁民在機緣巧合下見過他們,無論真假,總算是抓到了一絲值得期盼的光。

她俯下身子抓住邢輝的腳踝:“若能使我兒獲得健康,我願意用我的性命去換。”

邢輝嘆口氣道:“你不必拿你的命換,已經有人替了你了。”他並沒有說出那個人是誰,可顯然這位妻子已經猜到了。

邢輝並非是真正的人魚,所以有些事情得由凝光來做。

人魚一族的血脈分外強勢,即便丁凝光體內混雜了人血,也無法改變人魚族的特質。

邢輝蹲下,輕聲道:“那個陰陽師能保我們暫時不被仇家找到,代價是需要你割下手腕上的一塊肉,你怕不怕痛?”

丁凝光微笑着搖頭。她從小就是一個溫婉的孩子。她執起刀,從自己白嫩的胳膊上切下一塊肉,流血的疼痛只是暫時的,很快丁凝光的胳膊上長出堅硬的紅色魚鱗,它們像護衛般將傷口縫製起來。

人魚肉入口,紺陌的皮膚陡然變紅,皮膚裡層似乎升騰起一把劇烈的火焰。看到他這種反應,邢輝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接着他在凝光旁邊耳語幾句,凝光點頭,隨後拿出自己的胎玉,她費力掰開紺陌的嘴,然後將胎玉塞進去,讓他含在口裡,一股冰涼溼潤的氣澤自他口中進入五臟六腑,與血脈中的火焰做着抗爭。

她的手撫上他滿是虛汗的額頭,忽的問道:“他一出生便什麼也看不見?”

母親道:“是的,一出生便是個盲嬰。”

“從未見過世界麼。”她的眼裡流動着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溫柔和憂傷。“父親,之後我們是不是要找一處地方居住起來?”

邢輝點頭。

凝光又道:“那麼我是不是不用活動就能得到食物?”

“當然,”邢輝目光溫柔地望着女兒,“無論如何我是不會讓你吃苦的。”

凝光開心地道:“那我是不是可以把我眼中的光芒贈給他?”

反正我已經見過世界了。

反正我不用很努力就可以活下去。

反正我已經熟悉了黑暗,這刺眼的光明仿似與我格格不入啊。

紺陌揹着她,尋着水流的聲音和風中的腥味飛快地往前跑,眼前的景色逐漸由黑轉灰,那絲絲入耳的風聲中也夾雜着水浪翻滾的潮聲。

“如果有機會——”那天趙獵戶交給他的紙條上這樣寫道,“——請將我的女兒帶到江邊。”

那塊鐵色的、鑲有海浪底紋的令牌被紺陌交到瑩兒手裡,他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瑩兒的父親大抵是當初追隨丁巖的那羣人。身爲人魚的姬瑛愛上了假意受傷的丁巖,而身爲人類的邢輝卻也愛上了姬瑛。姬瑛懷上了丁巖的骨血,丁巖卻藉着姬瑛是人魚公主的身份將魚族引上淺灘,進而進行那場被後人列爲傳說的屠殺。

“你的父親應該就在這羣人裡。”紺陌知道始末後輕輕把奪得的令牌放進瑩兒手裡,“人魚族雖竭力反抗,但依舊躲不過被獵人分食的命運……這大概就是出事後人魚族和獵人都沒動靜的原因吧。”

那羣半人半魚的怪物全是吃過人魚肉的獵人。

師父,哎,師父。

師父坐在洞口的一塊黑礁石上,他的背後是洶涌澎湃的江水,他在這裡已經坐了很久,可是他一點也不着急,因爲他知道,隧道的出口只有這一個。

江風源源不斷地灌進漆黑的洞穴,他盯着洞穴,眼睛裡浮現一絲冰冷的笑意,像一匹等待獵物的野狼。

慢慢地,這匹狼勾起薄脣,露出森冷的獠牙。他一直都認爲極致的紅與極致的黑最爲相配。當紺陌猩紅的身影在黑暗中凸顯時,他的體內出現一陣興奮的悸動,當他看到紺陌背上的丁凝光時,那陣捕獵者的悸動立即被壓了下去。冷靜,無論是人還是動物,只有保持冷靜才能得到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

此刻他想要的東西就在紺陌背上。

而現今的紺陌絕對不會把東西交給他,哪怕他是他的師父。

黑衣人如一團團濃稠的墨一般團聚在丁巖周圍,丁巖望着紺陌,微微一笑,眼角添出些許時光留下的烙印,他說:“你終於還是把人魚給我帶來了。”

紺陌盯着他,墨色的眼眸裡沒有一絲慌亂,就連一點點憤怒的情緒都看不到,丁巖有些頭疼地想,從小他就很會隱藏自己的情緒,長大了更是變本加厲啊,就連眼睛也建起一層防備,這種人就應該早早殺死纔對。

紺陌道:“人魚肉並不是人人都吃得的。”

丁巖道:“所以我至今都沒有吃過一口人魚肉。”可是他並沒有半點放過他的意思,黑衣人拉滿彎弓,並不平靜的江灘上除卻咯啦啦的弓箭聲,還有江水咆哮、雷雲震怒的轟鳴聲。

暴風雨就要來了。

狂怒的江風將衆人的衣衫撕扯得獵獵作響,長春劍原本被紺陌握在手裡,現在它已入鞘,紺陌的右手停在距離劍柄三分的地方,周身沒有一點殺氣,可是這種純粹得與普通人毫無差別的氣息竟令黑衣人心中一寒。雖置冷風之中,這些黑衣人的掌心卻滲出汗來,在這一刻他們就已經輸了。

滑膩顫抖的手是無法使用任何武器的,在紺陌眼裡,他們已然是個死人。

“你要同我打?”丁巖的聲音在呼嘯的冷風中依舊沉穩,“你所有的武功都是我教的,即便是這樣你也要同我打?”

紺陌絲毫沒有遲疑,他定聲道:“是。”

丁巖嗤笑一聲:“爲什麼。”

紺陌冷聲道:“因爲你要殺她。”

丁巖輕輕地嘆了口氣。

丁巖從小就是個天才,功課也好、武功也好,只要讓他看上一遍,他就可以原模原樣地施展出來,一遍過後他再稍加思索,就能夠創造出破解的攻勢。只要他想,就沒有辦不到的事,凡是他能辦到的事,都是世人畢生也無法完成的事。

可惜的是即便天才如他,也有無法抵抗、無法操縱、更加無法逆轉的事——生命。

他可以操縱別人的生命,但他無法操縱自己的生命,他在二十四歲的時候意識到這一點,也是在二十四歲的時候他路經海灘,不小心見到了那方淡藍色的海貝,終於被他找到了,能夠操縱自己生命的法子。

他遇到了姬瑛,姬瑛不出所料地愛上了他。

緊接着便是欺騙與殺戮,可是他依舊沒有得到長生,因爲人魚肉既是仙藥也是毒藥,他望着或死或變成怪物的屬下,第一次退縮了,這一退便是十五年,直到江湖上出現了趙獵戶。

驚才豔豔,活着便已成爲傳奇的趙獵戶。

他已經老了,雖然他的身手依舊矯健,身材也保持着年輕的模樣,可是他的眼角已經出現了無法磨滅的皺紋,他體內的器官也不受控制地漸漸老化,就連女人他觸碰得也沒有年輕時那樣多。他原本已經放棄了,他原本已經打算接受慢慢老去的事實,可是偏偏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吃了人魚肉卻依舊好端端地活着的紺陌。

他想殺了他,但顯然他活着比較有用,所以丁巖讓他活着了,只是不動聲色地殺掉了紺陌的母親。

“你會感謝我的,因爲我讓你衣食無憂地活了下去,因爲我傳你上好的武功讓你活了下去,因爲——我讓你活了下去。”

果然,紺陌很感謝他,並叫了他將近十年的師父。

“他是你的親生骨血。”紺陌說這話時,狂躁的江風忽然停了下來,陰雲陡然割裂,一道道金色的、如鋼刀鐵板般的陽光從上層照射下來,紺陌和丁凝光籠罩在金色的光輝裡,宛若神祇,而丁巖卻像即將重生的魔鬼,陽光也變成森森冷氣。

他淡然道:“所以我纔要吃了她。”

終究逃不過了,既然逃不過,何不試一試。親生骨血的相溶總要比其他外人要容易得多,是死是活總該是最後一次了。

紺陌輕聲嘆息,隨即對丁凝光道:“我的眼睛是你的,你拿走吧。”

丁凝光微微一笑,即便是現在她的臉上也沒有一絲慌亂,神態端莊依舊。“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來的道理。”

紺陌柔聲道:“可是這樣總也不是辦法。”

“是啊,”丁凝光重複一遍,“總也不是辦法。”

既然不是辦法,那麼就只有製造出新的辦法了。

藍光一閃,紺陌扯斷劍柄上掉着的胎玉,揚手丟進江水裡,接着長春出鞘,黑衣人只看到紅色身影一晃,這個身帶血腥氣的黑髮少年便貼到自己鼻尖——每一個黑衣人都看到自己鼻尖上貼着少年的影子,這個少年更像個移形幻影的怪物,接着他們的咽喉噴出血來,身子一軟,倒在冰冷潮溼的沙灘上。

守在這裡的黑衣人都認識紺陌,正是因爲認識所以他們才選擇弓箭,想要與這個身法可怕的少年保持距離,可惜正是這點軟弱的思想使他們沒來得及對紺陌的攻勢做出反應,從而死在這裡,死在這片什麼也沒有的沙灘上。

從他們傷口上流出來的血染紅了黃色的沙子,紺陌靜靜地看着丁巖,丁巖反應平靜,這是他早已預料到的結果。

“我想把眼睛分給你一半,”紺陌周身的氣場勢如修羅,口中的語氣卻溫柔得緊,“即便變成了獨眼也沒有關係,不知道有沒有這種可能。”

太陽出來後江面非常平靜,可是江底卻涌來一波波巨大的暗流,暗流中裹着的是一隻只非人非魚的生物。

他們的長髮如海藻般在水波中擴散開來,他們富有藝術美感的身軀隨着水波的流動而流動,冰藍色的寶石在他們前方散發出盛大的光,人魚悄然而至,爲着帶回自己的血脈,爲着帶回他們的公主。

喜兒扶着古白鳩走出山洞時,山洞外空無一人,只是沙灘上撒着綠得發黑的水藻,一股股濃烈的水腥味在熾烈的驕陽下愈散愈廣,太陽照在喜兒的身上,喜兒只感到溫暖無比,舒爽無比,如果沒有這股味道,如果這裡能夠是賢雲閣,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躺下去睡覺,她身上每一根骨頭都向她傳遞着疲倦慵懶的信息,可是——她望着身邊擁着狐裘的男子——現在顯然不是休憩的時候。

喜兒小心翼翼地開口:“你還要去找人魚麼?”

古白鳩望着平整無波的江面,嘆息般地道:“我活不久了。你走吧。”

說是讓她走,古白鳩說完後卻轉身離開喜兒,他頂着寒冷的江風走了很久,終於在一片光潔的江灘上停下腳步,回頭望着跟在後面的少女。

少女依舊是那個少女,扎着兩根漆黑的麻花辮,眼睛純澈泛光,似乎世界的一切醜惡都不存在。

她輕輕咬住下脣,目光倔強着道:“不管你能活多久,我總跟着你就是了。”

江風吹過,水浪涌來,沙灘裡埋着深深淺淺的海貝。

那首暗藏着的輕歌終歸是不存在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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