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番外三:落竹·一眼萬年

平生不會相思, 纔會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 氣若游絲。

空一縷餘香在此, 盼千金遊子何之。

證候來時, 正是何時?

燈半昏時, 月半明時。

萬丈紅塵, 漫漫人生路,即使擁有再多也還是會覺得失落和遺憾,先前喝了孟婆湯不懂, 而現下想來,應是少了你的緣故罷。

“落離君, 今日我與你煮的這茶可還喝的慣麼?茶仙說這是特意爲你備下的, 只不知我煮的你可喜歡?”

“披件衣服吧落離君, 誠然現今已恢復仙身,但畢竟曾受過那樣重的損傷, 況竹林之內陰寒,還當注意些好。”

“落離君獨坐在此想什麼呢?不如與我說說,我陪你解悶啊。”

……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一整天, 我躲在暗處看着那個圍繞在落離身周團團轉的俏麗女子, 心中五味雜陳, 說不出到底是個什麼滋味, 想將她趕走, 想讓她離落離遠遠的,可我又憑什麼呢?她雖沾染着一股紅塵之氣, 但相貌生的卻還不錯,固然與落離相配的話仍有些牽強,然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確對落離好,端茶遞水披衣磨墨,能看得出。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和落離,命理相合。

善財師兄說,在凡界輪迴時,落離有一世險遭不測,就是那女子將他救下的,那女子是個狐仙,彼時爲救落離甚至還不惜折損了自己百年的修爲。輪迴道中,凡人修仙已屬不易,更遑論是畜生道中的一頭狐狸,百年於她而言,很長了。

而我算什麼?輪轉幾世卻還是無法擺脫和他命理相剋的人?還是殺了他孃親的人?抑或是險些害得他灰飛煙滅的人?現在憶起往事,莫說我沒有像那狐仙一般照顧過他,就是端茶遞水披衣磨墨這樣的小事,也從來都只有他爲我做,我……連那狐仙都比不起!更何況……

“呃,落離君,隱約聽說你還有個小師妹,怎的這幾日卻未見過?”嬌俏的狐女在落離身旁的石凳上坐下,笑盈盈地問,“落離君竟也不記得她了嗎?”

暮色低垂,夕陽傾斜,一陣微風輕輕搖動落離那一襲水藍色的衣袍廣袖,他聞言木然點了點頭,頃刻,那一襲水藍便蔓延成了一片望不到邊的汪洋大海,令我整個人都一沉到底,連喘息都困難。爲什麼,爲什麼就突然喜歡水藍色了?

呵呵,也是,子傾說落離用以輪迴的元神太過薄弱,紅塵浸染,瘴氣消磨,數世之後,他……已將前塵往事盡數忘卻了,也或許是,他那部分分離在外的元神,其實根本也就什麼都不記得。

忘卻也好,不記得也好,如我這樣的人,記着,只會徒增苦惱罷了。狐仙,其實,挺好。

我這邊廂兀自思量着,那邊廂的兩人卻是在紫竹林內的小院中幻出了一方書案,像是要揮毫潑墨的形容。顥玉同我說,落離雖恢復了仙身失去了記憶,但奇怪的是仍不願迴天宮,可他又無處可去,想了想也只得安置在了這竹林裡了。我說也罷,他愛住便住吧,左右不過是一片竹林,我另去他處再種一片就是,算不得什麼。是以便有了眼前這光景。看來以後我若要帶天兒來看師傅,都要繞它一繞了。

我復又望了兩眼立在書案後的水藍色身影,既而從一堆竹竿中化作人身打算就此離開,可誰料,就在我最後定睛朝院中看去時,竟瞧見……竟瞧見那狐女雙臂勾着落離的頸,整個人都掛在了落離的身上,她她她,她這是在使狐媚之術嗎?

瞅着眼前的畫面,登時,我心頭便不由自主地燒起了一把無名火,只消一瞬,就將我所有的理智都燒了個乾淨。我忙暗自念個訣幻作男子之身,旋即三步並作兩步即衝上去將那狐女從落離身上扯了下來,喝道:“大膽狐妖,上神面前豈容你如此放肆!”

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有那麼一彈指間,我彷彿依稀好像是看到了落離面上有一絲笑意一閃而過,但也只是一彈指,似有似無,之後便是有些怔怔,叫我摸不清頭腦。

想是濃情蜜意被意外打斷,那狐女先是受了驚似地看着我,良久,方回過神來,問道:“這位仙友怎麼到此?莫不是落離君以前的友人?”

經她這麼一問,我方纔反應過來其實是自己攪擾了人家的好事,心中雖仍有些堵得慌,卻也頗覺得不好意思,是以只得順着她的話訕訕接道:“嗯,是,今番聽善財兄說落離兄前幾日已從凡界迴歸,於是就過來看看。”話罷,我佯裝鎮定的合上手中的竹扇,衝落離拱了拱手,而他,卻赫然是一副已忘了我的形容,一張如寒玉一般的面龐上,只得木然一片。

狐女看看落離又看看我,這次倒換她不好意思起來,赧然道:“原是如此,適才不知仙友來訪,未能遠迎,實是抱歉!還……還叫仙友看見……”正說着,臉就紅了個通透,少頃,方又續道,“仙友莫怪,落離君如今已將之前的事忘盡了,恐怕也不記得仙友了,我先去與仙友煮壺茶,您二人先慢慢聊着。”

見她轉身,我正要說“不必了”,可她人卻已閃進了一旁的竈房內。

清風徐徐,紫竹猗猗,紫竹林雖經年未變,但一切卻已是不同了,我轉身看着面前的人,回想上一次和他如此對望,不知不覺,竟也已是數百年之前的事了,好快,卻又好漫長。曾經他說要護我一世安然,曾經他說他歡喜我,曾經他兩度要我嫁與他……曾經的曾經,如今當我終於弄明白,當我終於清楚,當我終於搞懂犀奩黛卷爲何意,而曾經的諸般,卻居然都成了他目中的過眼雲煙,在我的後知後覺中,就這樣,眼睜睜地消散了。

愛過也罷,恨過也罷,只是從來從來,卻從未想過會成眼下這般。

“仙友何故一直盯着我看?”

被我看得久了,落離劍眉微挑,一雙宛如秋月華星的眸中,竟透出三分戒備,三分疏離,還有三分意味不明的光,看得我胸口越發沉悶。

我緩緩收回目光,既而甚覺尷尬的打開竹扇搖了兩搖,道:“兄臺當真將我忘了呢,前些時日我亦下凡歷劫去了,今日方回來,許久未見兄臺,怪……怪想得慌。是以多看兩眼,莫嫌。”

“這倒不會。”落離的脣角終於露出一抹淺笑,須臾,執起筆架上的毫箋,居然問道,“想是以往我與仙友頗有些交情吧?”

“咳。”

我被他此句話生生嗆住,脣角不住的抽了抽,胸中更是一陣復一陣的翻江倒海。何謂頗有些交情?倘或只是頗有些交情倒好了,我又何至難受至斯啊。

“怎麼?不是?”落離見我不答,復又追問。

我也只得嘿然乾笑了兩聲,含糊地應了一聲“是”,心裡卻安慰自己道是不是又有什麼重要?橫豎他都不記得了。

也罷,看也看了,忘也忘了,我這個多餘的,也該走了。

孰料,我正要拱手與他道別,回去洛迦山帶着我的天兒四海爲家時,書案後那提筆卻遲遲未落筆的人,竟忽而擡眼與我道:“仙友來的正巧,我下凡一趟居然連自己的名諱如何書寫都忘了,不知仙友可否寫給我瞧瞧?”

“這……”越過落離的側臉,我望見溪邊他曾親手種下後來卻被我毀掉的紫薇樹,竟在多年之後又開出了花,霎時,胸中翻江倒海的越發兇猛。一陣感慨,又思及落離曾送與我的兩句酸詩,於是乎,我便繞過書案,從他手中接過毫箋,蘸墨寫道——落花紛紛心欲穿,離恨丹手畫不成。

良久,我方緩過神來指着爲首的二字對他道:“喏,即是此字了。”

“哦。”落離風輕雲淡地應聲,不過倒也不怪乎他會風輕雲淡,他此時連自己的名諱都忘記怎麼寫了,更遑論是後面跟着的那些字,想是他連認都認不得了罷。

如此一遭過往,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臉更覺恍然,半晌,我聽他道:“眼下已到晚飯時分,仙友可願與我對飲幾杯?”

我木愣愣地點頭。

他抿脣輕笑,我看得癡傻,他又道:“這竹屋之後我曾埋下幾壇醨酒,勞煩仙友去取來罷。”

我復又木愣愣地點頭,鬼使神差的往竹屋後行去,行到一大半方覺不對,頓時,渾身止不住地顫抖。爲保萬一,我箭步上前想也不想便就地開刨,這藏酒的地方我熟悉得緊,只沒想到,早八百年前就已被我搬空的土地之下,竟又活生生地刨出了幾隻泛着瑩瑩紫光的玉壺。我心急火燎手忙腳亂的開了一壺淺嘗,呵,不是落離的蜜酒,卻是什麼?!

原來,他今次竟又是裝模作樣來騙我,且還召喚了一羣幫兇!

“呵呵,傻丫頭,怎生好好的卻又哭了?”

身後傳來再熟悉不過的嗓音,我擡袖抹一把臉回首望去,亭亭紫竹之下,那一襲紫袍依舊,那一抹修長清絕的身影依舊。

落離莞爾一笑,道:“仙子可否換身女裝,再陪夫君我月下共飲一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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