笥婧着一襲紺青色的曳地長裙,霧鬟之上金釵翠翹甚爲扎眼,不知是不是因着落離今日的大婚,相比之下,她的妝扮確是要比在凡界那次華貴許多。笥婧原本正在同她身旁的一位我不知名的神仙閒談,見着流雲與她打招呼,亦擡起頭宛然道:“流雲啊,着實好久不見了,來,坐到姨娘身邊來。”
呃……我微有些汗顏,心想難不成以她與流雲的這種關係,竟也是會久別思念的嗎?難道還要敘敘舊?不過轉念想想,以流雲那等溫潤的性情也着實難說!
果不其然,下一刻流雲便當真應了一聲,然後,拉着我繞過八仙桌就坐在了笥婧的身旁,笥婧隔着流雲看了看我,問道:“這位仙子是落離的嫂嫂?你怎的卻不通知姨娘一聲?!”
聽她這般言語,想必是並未認出我來,甚好,眼下我與她的距離如此之近,抽出佑思再殺了她應該不成問題!
顥玉,你看見了嗎?這鬼蜮之人終於要給你償命了呢!
“孩兒怎敢,不是姨娘想的那樣。”流雲邊說邊捏了捏我的手,道:“九九,此位上神乃是我的姨娘,也就是天君的母妃,要問好的哦。”
我脣角難耐的抽了抽,看在流雲的面子上,生硬地擠出三個字:“上神好。”
流雲又捏了捏我的手,對着笥婧賠笑道:“九九尚小,姨娘莫怪,實則,她平日裡乖覺的很呢。”
聞流雲此言,我心道那是自然,縱使我是個超然象外的神仙,但這普天之下對仇家還能淡定的人,算起來除了師傅怕是也不剩幾個了,我不及師傅萬一,淡定不了本就在情理之中,我能與她問聲好,已可算得上是我從九九胸襟浩淼了!
“不妨,呵呵,”笥婧亦笑着回道,“看着便知是個乖巧的孩子。姨娘今日得見你終於尋見了歡喜的人,心中已甚慰。”
笥婧一臉的道貌岸然,讓我愈發想要此刻便殺了她走人,但是,我卻不能,我恨得牙根直癢癢!因爲,如果我現在殺了她便等同於間接毀了落離與香凝的婚宴,即便我與落離已半點情分也無,可香凝卻從未曾傷害於我,我終是不忍壞了她的好事,只得一忍再忍,唯盼她與落離趕快完婚。
終於,進了午時之時,蟠桃園外禮炮聲大作,待炮聲盡,月老手攙一位穿着一身豔紅喜服的女子步入園內。那女子頭蓋喜帕步步生蓮,鬒髮如雲蔓出喜帕一直傾瀉到腰際,瞧這形容,不用揭去蓋頭便已可曉得那是個嬋媛此豸的良人,只是,那身形於我而言太過熟悉,一時間,心中不免還是生出了一陣鈍痛。
爲首的禮堂中,落離威儀棣棣正襟而立,向來喜怒不行於色的他,此時面上竟露是出恬淡的笑容,雙眸專注地看向月老手中攙着的人兒,彷彿這世上再無旁物。
胸口突如其來地發悶,我伸手執起面前的酒盞便一飲而盡,喝完,再執起筷箸埋下頭即開始大快朵頤。不知爲何,我腦海裡竟忽然浮現出我身着紅衣倒在凡界的海邊,落離一記破魂咒毀了我元神的那一幕。驀地,一股腥澀之感涌上喉頭,我連忙塞一口飯在口中,嚼也不嚼便將其囫圇個兒嚥了下去。
幾滴水珠掉在餐盤之內,所幸那是直直掉下去的,並不用我擡袖去擦,不料,流雲竟突然一把扳過我的肩膀,臉色發青道:“九九這是怎麼了?臉色這般不好。”
我眨了眨眼,恨透了那幾滴出賣了我的眼淚,趕緊解釋道:“我噎住了、噎住了,這……這飯菜芥辣放太多了,辣的我掉眼淚。”
不曉得是不是我看錯,有一瞬間,流雲的眼中竟透露出一絲憐憫,他順了順我的背,無奈地搖頭道:“慢慢吃,這裡還有許多,”笑了笑又道,“還真是沒長大呢!”
我點了點頭,埋首繼續苦吃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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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多久?彷彿有一萬年那麼久,流雲另一側的笥婧霍然從座位上站起,我心下怔忪以爲典禮已經結束了,誰成想,我正欲去抽袖中的佑思笛,卻見笥婧上前拍了拍我的手臂,看着流雲道:“九九借姨娘用一刻鐘,馬上便還給你。”
話畢,笥婧擡起雙手,只咄嗟之間,手中竟憑空多出一副精美的托盤,托盤之上還擱着兩支溫潤細膩的軟玉如意。她將那托盤遞交給我,並交待道:“九九,你隨我來,一會兒你將這托盤託至天君與天妃面前,然後,讓他們二人用仙力將這兩支如意合二爲一,知道了嗎?”
我不知笥婧在搞什麼鬼把戲,但托盤已在我手中,我無言拒絕,也只好跟在她的身後向禮堂前走去,既而如她所交待的一般,將兩支如意託到了落離與香凝的面前。
因我埋首良久,不知幾時香凝的喜帕已被揭去,眼下露出一張顏如舜華的小臉,遠山芙蓉,我見尤憐!她看是我託着如意走過來,頓時眉心微皺,我定睛瞧見,更覺她最近奇怪異常。因她每逢見我不是哭就是皺眉,我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出現,莫說是得罪她了,就單是這張麪皮,怕她前幾萬年都不曾見過罷。
少頃,笥婧落座於禮堂內的太師椅上,開口道:“此乃是母妃送於你二人的禮物,還需你二人將其合二爲一方可算禮成。”
霎時,落離整張臉都垮塌了下來,先前那本就淡然的笑容更是再尋不見。他頭也不回,只死死盯着那一對如意,涼涼地問道:“母妃,她是香凝,是當年你派到我身邊的香凝,你連她也懷疑嗎?”
笥婧聞言,面不改色起身走到香凝身邊,深深一嘆:“哎!現今你是天君了,母妃的話你更是聽不進去了,可母妃今日送你如意並沒有別的意思,這如意如意一心一意,多好的兆頭呀!”
“嗯,”香凝附和着和顏悅色道,“天君,我們施術吧,母妃好心送你我如意,怎能不領情呢?”
落離果真不再言語,可見他確是在意香凝的。呵呵,如意如意一心一意,想來過了今天,你、我、她三人便再不會相見了,從今往後,爾爲爾,我爲我,就如此相忘於這萬丈天地之間罷。
眼前突然光芒大盛,落離與香凝二人同時施術將兩支如意合二爲一,笥婧站在一邊笑逐顏開,道:“九九,道一句吉言便過來吧。”
“還要道一句吉言?”我驚詫地問。
笥婧頷首:“嗯,這是規矩。”
我窘迫的立在原地手足無措,然而,祝福的話一時之間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落離看向我,擺了擺手道:“罷了,你且下去吧!”
香凝亦隨之說道:“是啊,不用說了,不妨事的。”
我福了福身,思及這可能是我們三人的最後一面,是以便咬了一咬脣角,隨口編道:“小仙祝天君與天妃二人絲蘿春秋永結同好,小仙告退。”
話罷,我託着已合成一支的如意站到笥婧的身旁,直至落離與香凝拜過先天君的牌位又拜過笥婧,月老宣佈典禮完畢,我方暗暗籲出一口氣。
心臟在胸中咚咚咚跳的厲害,我應做的事已做完,接下來,就該是我要做我想做的事之時了!
我將手中的托盤慢慢地傾斜,玉如意順着斜面滑落到我的袖中,因我不能保證,我端着它與笥婧鬥法它不會被甩飛,而我不會被耽誤死,所以我還是先將它裝進袖中,待會兒再還給落離更爲妥當。
托盤完全擋住了我抽出佑思的動作,轉動意念我握着手中之物便朝笥婧刺去,一邊施爲,還一邊想着今日總算是可以做個了結了,心中頓時暢快淋漓。
不虞,還未待那佑思笛劍刃出鞘,笥婧竟是靈敏地察覺出了我的異動,再一個猝不及防,她卻已瞬移到了我的面前,頓也不頓,出手便是狠狠一掌正中我胸口……
都說人瞬間爆發的力量是最大的,此時我想這話確然沒錯,因我受的這一掌起碼帶着笥婧的九成九仙力,加之我元神恢復不出半載,只這一掌便打得我是五內俱焚神魂顛倒,一股腥澀直涌喉頭登時就從口中噴灑而出。
沒想到……沒想到居然會這麼快,且還敗的這般丟人,一招都未過啊,我今後要如何再腆着臉去見師傅?!
眼花繚亂中,我忽然跌入一方懷抱,那人什麼也未說卷着我便飛了出去,待我看清,卻見數根鶴羽正追在我們身後如箭矢一般疾飛而來,眼看着便要刺上擁着我的這人。剎那間,我只覺頭皮一陣發麻,腦海中過往的全是顥玉死前的畫面。
不能!我欠的已經夠多了,我再也欠不起誰了!
我拚命的向要去推開身前之人,當即卻聽那人在我頭頂急道:“九九,你想做什麼?!你,是推不開我的!”
我聞聲,瞬間覺得心都要裂開了,擁着我的這個人竟是……竟是流雲!我低頭一看,不是他卻還能是誰?他肩頭的霽色長袍已被我脣角不斷溢出的血液染成了斑斑駁駁的一片,我忍不住嗚咽出聲:“流雲兄,那鶴羽要追的不是你,你放開……”
我的話還未問完,就聽流雲插話道:“你休想!別說了,你傷的不輕。”
胸中的熱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喉中的腥澀溢出的速度已來不及待我吞嚥,聽了此話我也再說不出什麼,只能無力地盯着流雲身後窮追不捨的鶴羽。如此看來,那笥婧還當真是個陰毒的人,她對付我也就罷了,眼下看着流雲舍盡一身修爲爲我擋着,她竟也不肯收手,口蜜腹劍爲鬼爲蜮,枉她還是一個神仙!
我心中正蹀躞不下,倏然間,竟忽有一道玄青色的身影從流雲身後疾馳而過,當我反應過來,那些原本緊跟其後的鶴羽居然……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