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擡頭望了眼天,本想看看太陽的方位算一下時辰,可突然想起冥界之中是沒有太陽的,也只得在心裡約摸了個大概,想必這個時段,在外的鬼差們就該要押送近兩日離世的魂魄回來了罷。
“你先回吧,我此處有客,稍後便也過去。”
聽見說話聲我側首看向流雲處,禁音的結界也正被他撤去,只是他的神色看起來卻不比先前那般閒適平靜,由此得知這着實是樁急事。
他面前那人應了聲“是”後,便斂了朵雲彩絕塵而去,亦同先前的神速無二,直叫人瞠乎其後。我深深覺得,如果此人不做個跑腿的委實是埋沒了人才。
“先給九九仙子賠個不是,” 流雲來到我身前垂目將我看着,面色頗有些靦腆,“今日真是十分不巧,因外界突發急事必由我親自去處理,恐怕我是要對仙子食言了,只不知讓這位仙官代我引仙子到四下逛逛,仙子可否願意?”
我心想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哪裡還用得着他給我道歉,我豈是那種錙銖必較的小氣神仙?是以擡手拍了拍他肩膀,點頭笑道:“願意願意,流雲兄但去無妨,你若需帶上仙官也是無妨的,倘或我不識得路的話自會問這裡的鬼差。”
流雲看看我放下的手,先是一愣,既而又笑意盈面道:“多謝九九,我此去一人方可,仙官就留下來給九九做個照應吧!”頓了頓,他看向一旁的仙官,續道:“我去些時日便回,你斷不必尋我,好生在此處照應九九仙子纔是正經,知道嗎?”
聞言,那仙官明顯一副泫然欲泣的形容,雙脣一張一合欲言又止,我瞧他的模樣就如同新婚之婦要送夫君上戰場一般,我甚至都懷疑他會不會說出諸如,“夫君一定要早去早歸呀,莫要讓奴家思斷肝腸!”抑或是,“夫君此去經年,務必要多多保重,若是消瘦了,奴家要心疼死的。”云云之類的話。
我兀自想着那副場景,渾身止不住地打了一個寒顫,卻不料那仙官到最後竟只是咬着脣角頷首以應,我以爲甚是掃興。
之後,流雲同我道了別,便就此飄飄然騰雲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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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在冥界住了些許時日我才知道,原來,流雲吩咐照顧我的那位仙官竟是個斷袖,而且還有鬼差同我說他素來不能見到流雲身邊有女子出沒,若是見到了,他必然會是懷抱滿腔敵意盡力排斥之。我由此瞭然,怪不得先前他見到我時,會露出一副我曾與他結過樑子的形容,怪不得流雲說要離開時,他便要泫然欲泣依依不捨,不成想這竟全都因着他是個斷袖!
天大地大,白雲蒼狗,看來這世上不光是鳳妍那女子會將我當成情敵視作仇人,如今就連身高七尺孔武有力的男兒都可能會了!這叫人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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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爲了顯示酆都陰司的莊嚴還是恐怖,酆都城內除了流雲的這進院落外,其餘的地方皆是寸草未栽,雖也是層樓疊榭高堂廣廈,但卻實是沒有絲毫的美感可言,加之每日我還需要耗費許多仙力在周身設出結界以防被邪氣所侵,故而時間過得真真是一日如同三秋,頗是有些磨人。
因冥界天空被極厚的霧瘴遮蔽永不能見日光,所以,流雲的院落內種了許多的耐陰耐涼晚山茶,想是也有流雲施了術法護養着的緣故,這一院子的茶花開得奼紫嫣紅煞是好看,亦可算是酆都城內僅有的一處好光景。
此刻,我剛剛一覺睡醒從屋內出來站在一叢茶花旁賞玩,眼光不經意掃過流雲的房間,卻見其內仍是半點動靜也無,話說他這一去已是十日有餘都還未歸還,而那仙官也有幾日未見了,怕不是真的忍不住去尋他了吧。
瞅着時辰還早,是以我出了門就往奈何橋上行去,打算着先幫孟婆熬幾鍋燙,好讓午後那些去轉世投胎的鬼魂能每人喝上一碗,也好順道在奈何橋上等着我要等的那個人。
說起孟婆,聞其名之人大多都以爲她是個頭髮花白身形佝僂的仙婆,實則她卻是一位貌若春花明豔動人的女神仙,可自打她飛昇之後就突然變得不善記憶,又因熬了一手好湯,如此,便被天君派到了冥界,專爲那些將要下凡投胎之人熬製迷魂湯。奇怪的是,雖然迷魂湯的配製極是複雜,她的記憶又不太好,但是卻對那些繁雜的配料過目不忘。至於她熬製的迷魂湯的功效如何,我也曾是親身嘗試過的,那真可謂是居家出遊、殺人越貨的必備良品!
“來了啊九九,怎的不多睡一會兒?”奈何橋上的孟婆見我姍姍而來衝我笑了一笑,她身前業已架起了幾口大鍋。
我移步到橋上施了個水咒,將橋下忘川河內未被封鎖記憶的河水引到那幾口鍋內,拍了拍手道:“不知爲何最近總是睡不踏實,睡醒坐不住便過來了。”
孟婆一面從廣袖中取出幾種我不知名的草藥按量置入鍋中,一面輕嘆了一口氣,道:“九九來此不過纔等了十來日,別灰心,凡人最長輪迴尚有百年的,還有些時日呢!若是你二人有緣,饒是天涯海角也定會再見的。”
“但願如此吧!”我撇了撇脣角,頗覺無奈,心裡更似有個無形的黑洞一般,只覺時間一天天過去,我便一天天掉的更深,我雖爲仙身心知自己不會摔得粉身碎骨,但我卻不能擔保我的心也能同我的身軀一樣結實,一樣可以死而復生。
未時盡,申時初,一批批被鬼差押去輪迴投胎的鬼魂們駱驛不絕的從奈何橋上經過,我仔細地辨認着每一個經過這裡的鬼魂的氣息與面貌,一個也不容錯過,辨認過後再將一旁孟婆遞給我的迷魂湯送入他們手中。我看他們前世有大商富賈,有勞苦貧農,有賊盜莽夫,亦有修行了幾世再歷一劫即可成仙的忠善之人,形形色·色……只是,無論前世曾是何等的榮耀、平凡或瘋魔,一碗迷魂湯下去,他們的神態卻都要全然歸於沉寂,再無一絲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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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奈何橋上將一碗一碗的孟婆湯送出,時間亦如橋下的忘川河水一般一天也不作停留。我掐指一算天數,僅剩三天,我到冥界便要滿百天了,有言道是凡人七十古來稀,活過百歲的更是寥寥無幾,就算是顥玉此生投的胎是個異數,就算是恰好我來冥界之時又剛好是他投胎之日,那麼天上一天凡界一年,此處再過三天,凡界的他也要滿百歲了,若到時還未能尋見他,我……
不願再看那些喝了孟婆湯後的鬼魂們木然的神情,我垂下頭單靠他們所帶的氣息來辨認是否是顥玉,之後再將一碗一碗的孟婆湯遞給他們,當然,也有一些不願忘卻前世而不肯服從的鬼魂,如是這樣的,便要被鬼差施以強行,直到他們把湯喝下爲止,畢竟,這些都是關乎六界輪迴天地法則的要事,任誰也改變不了的。
“喝了吧,喝了便一了百了了。”我垂首看着鍋內嫋嫋冒着熱氣的孟婆湯,靠氣息辨認出身前此人並非是我所尋,是以便看也沒看就習慣性地將手中的湯遞了出去。
一旁的孟婆用手肘輕輕磕了我一下,低聲道:“九九,是地君殿下。”
我一怔,趕緊把手收了回來,擡頭一看,確是先前那消失了三月有餘的流雲,因他今日亦是着了一襲與鬼魂們的衣裳顏色相同的白袍,故而方纔我只看到一角白衣就並未在意。
流雲見我一臉尷尬,吃吃一笑後又倏地擺出一副煞是正經的形容,道:“若是九九仙子願陪本君投胎到凡界走一遭的話,縱是讓本君再多喝上幾碗孟婆湯也是無妨的。”
流雲這一笑我與孟婆看着倒還無事,雖說仙界並沒有幾個神仙像他生的那般好看,但左右我二人都是見過世面的仙人,曉得何爲淡定。可是,奈何橋上那幫尚未喝過孟婆湯等着去投胎的鬼魂們卻了不得了,直看得是倒抽了一口涼氣,想必在凡界應是沒有見過這等好看的人吧!
“不知……”我本欲張口詢問流雲來此地可有何事,若無事了就讓他先回避一下,以免繼續影響正常的秩序,誰知,我不過剛剛開口,卻見流雲身後猛然竄出個人影,對着適才那些倒抽涼氣的鬼魂們就是一頓厲聲相呵,罵道:“抽什麼抽!爾等都把眼睛給我閉上,地君殿下的清光豈是爾等能褻瀆的麼?!一幫死鬼!”
“……”
我的眉梢不由自主的跳了兩跳,襝衽一拜後,裝沒聽見的與流雲續道:“地君玩笑了,既然回來了何不回去歇息,來此可是有事?”
“無他,”他默了一忽兒,朝那仙官處看了一眼,“先前我交代他好生照顧九九的,不料他今次竟連我的話也敢違背!我在外忙這數日對九九甚爲擔心,是以一回來就立馬前來此處,眼下見你好好的,我便也能個放心了。”
原來竟是爲的這個,我衝他一笑,道:“多謝地君,不過九九雖修爲不高,但怎的還算是個神仙,地君鎮日裡宵衣旰食諸事纏身,不敢勞地君再爲九九掛心。”
“若我說我是心甘情願甘之如飴呢?”
“這……”我不置可否,垂下頭的剎那察覺似乎有一道拳拳的目光將我盯着,我捏了捏額角,想我與流雲先前不過只一面之緣,一定是我多想了,嗯,一定是我多想了!
如此一來,我趕忙擡頭乾笑兩聲補充道:“呵呵,些許時日未見,流雲兄越發的喜歡開玩笑了呢!”
他看着我沉默良久,我在心中捏了一把冷汗,生怕他會再反問一句“如果我不是開玩笑呢?”如此的話,那我要如何作答?我是點頭、搖頭、還是默不作聲?可我想無論是我做出這其中的哪一種行爲,肯定還是會被一旁那仙官就地正法!我不能含鬱而終,我還有大仇未報!
“九九,你出汗了。”
我睜大雙眼看着面前的流雲正攜着他雪白的衣袖朝我額頭方向拭來,思及此,我迅速擡手抹了抹額頭,不着痕跡地將流雲的手擋在了半空,他怔了一下,既而慢慢收回手臂道:“不管如何,都是我沒有照看好仙子食言在先,待仙子將冥界的事辦完,煩請仙子同我說一聲,我定爲仙子設宴賠個不是,也好除我心裡不安。”
我看他言之切切,再這般糾纏下去多是無益,只好點了點頭:“多謝流雲兄,但給我賠不是之說還是免了罷,九九離開此處之前,定會陪流雲兄暢飲一番,這般可好?”
聞言,流雲莞爾而笑:“好,那今日我便不打擾了。”話畢,他便轉身離去,直到行至奈何橋頭時又回身提醒我道:“九九一言爲定,切莫爽信於我!”
我復又點點頭,回道:“自然不會,本仙子從未爽信於誰。”
如此,他方滿面春風施施然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