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我與顥玉的家處在南方的一個小村子上,故而離冥界並不算遠,我從那處離開後騰雲不過一個時辰多一些,便來到了冥界入口處的門樓之前。
實則,冥界於我而言並不陌生,千年前到凡界投胎歷劫之時師傅曾帶我來過的,只是,彼時因着前天夜裡看了不該看的人不該看的事,故腦袋裡紛亂如麻,也錯過了冥界的風景。是以我此次索性從雲頭走了下來,想着步行入內,好生瞧瞧稀奇。
可誰知,我剛剛纔擡起的腳板還未來得及落下,身前竟突然就被兩杆槍棒交叉攔住,守門的兩個看起來仙齡頗小的小嘍囉齊聲道:“此乃陰司鬼門關,仙子緣何來此?”
我微愣,只知道不是熟人上天宮需要有拜帖或是有人引進,難不成這冥界地府居然也需要?
“這……還請兩位仙官通融。”思忖了一番,我訕訕道:“我夙世在凡界時有一十分投緣之人,且他對我還有恩情,可是,後來我飛昇成仙便失了他的音信,現在想尋他卻又不知他投生何處,故而就想着來冥界找找,只爲能再見他一眼以謝當年之恩。”
聞言,兩個小嘍囉相視一眼後放低了手中的□□,少頃,左邊的那個看着我善意一笑,道:“仙子的心情我們自然可以體諒,但仙子應知仙凡有別,也當知道自古以來那許多的恩怨糾葛皆是因報恩而起的。眼下仙子既然已成了神仙,那人業已入了輪迴,想必與仙子的緣分也該斷了,這等污穢之地仙子還是離得遠遠的好。”
“……”
那小嘍囉口才委實了得,竟將我說的啞口無言不知要如何作答纔好。另外一個小嘍囉似見我有些猶豫,拱手抱拳道:“仙子若執意要進去尋人,我等也斷不敢阻攔,只是……只是此事需得容我等稟明瞭地君殿下才可。”
“哦?”如此看來還是有寬轉之地的,我趕忙道:“當真可以?那就勞煩仙官大人幫小仙轉告地君殿下了。”
小嘍囉衝我恭敬一笑:“不敢,區區小事怎好擔得仙子用‘勞煩’二字,這些本就是我等分內之事。然則不巧的是,今日地君殿下赴天宮應卯尚未歸還,待地君回來,我等一定爲仙子稟報。仙子若着緊的話也可在此等候,時辰可能晚些,但地君每日卻定是會回來的。”
我向冥界的門樓之後望去,只見其內一片火紅,竟似一片望不到盡頭的火海,燒得我頗有些煩躁:“應卯?可眼下未時都要盡了。”
“仙子難道不知?”小嘍囉作一副疑惑狀,“最近一個多月來,天君不知怎的就突然心疾纏身,且還不允任何仙者進前醫治,所以已是很久未上凌霄殿早朝了,而天宮之內事物冗雜,只能暫時託給了地君殿下照料,故而地君殿下這些時日以來總是早出晚歸繁忙得緊。”說着,他頓了頓,旋即拱起雙手朝着天上拜了一拜,又道:“還望天君仙體早日恢復,地君殿下也不必每日這般勞神辛苦了。”
我一驚,脫口道:“天君他老人家這不是找死……”
“地君殿下到!”
我的話還未說個囫圇,就聽身後響起一道高聲,聲音甫落,守門的兩個小嘍囉霍然收了手中的□□,既而單腿跪地作恭迎狀。
我回身看去,可除了那兩個小嘍囉以外卻再並未見他人,難道竟是傳音?我極目望天,果真在天邊尋見兩個正往此處趕來的小點。
“仙子,此是地君殿下從天宮回來了,倘若仙子的階品沒有地君殿下高的話,還需得速速行禮纔是!”一旁單腿跪地的小嘍囉道。
“行禮?同你一樣跪着?”聽了他的話我不免有些驚詫,這萬兒八千年的,除了師傅她老人家,縱是那天宮裡的太子殿下我都未曾行過禮的,今日難道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行禮麼?這冥界的禮儀當真繁縟得緊。
“是。”小嘍囉低聲應下。
這意思難道就是說讓我跪下?我看着他,脣角不由自主地抽了一抽。
待我回頭,先前還浮在天邊的兩個小點已然騰雲行至眼前。爲首的那個身着一襲霽色長袍,腰間與長袍同色的暗繡金燈花紋腰封上,以一圈雪白流蘇絛帶束之,而那一頭墨發則以一根翠色玉簪別緻利落的綰在腦後,其款款步下雲頭,舉手投足之間無不衣袂飄然蘊藉風流。
那人愈行愈近,我瞧他相貌生得脣若塗朱面如冠玉,雖不似落離那廂恁的雅緻清雋,也不及長極尊者那般攝人心魄,但卻也並未差其二人幾分。我頓時不禁覺得,那些個前來冥界投胎轉世的鬼魂們真是好眼福!
可是,他怎麼就讓人感覺這樣熟悉?
我自顧自地看着,連那人何時已行到我的面前都未能察覺,想是我看得太久,但聽他身後尾隨着的那位仙官怏怏不悅道:“哪裡來的小仙,見到地君殿下不行禮也罷,卻又將人這般死死盯着,好生不懂規……”
那地君未待身後的仙官語畢,卻是廣袖輕揮,登時,只聞仙官的話音戛然而止,堪堪將他後面要說的話給生吞了回去,直憋得滿面通紅。我見狀趕忙使勁咬了咬脣角,以免自己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來,仙官看了我一眼,竟不知爲何連脖頸都跟着益發紅了起來。
地君莞爾道:“仙子前來冥界可是有事?”
因其語氣委婉態度謙和甚是有禮,是以爲表我並非是一個不懂禮數的神仙,故襝衽一拜,既而又陪着笑臉將我爲何要入冥界的因由再次講了一遍。
地君聞言墨眉微蹙,我本以爲他要對我說出什麼委婉的拒絕之詞,卻不想他竟是朝着守門的兩個嘍囉道:“你二人確是不懂事了些,仙子進入冥界不過爲的這一樁小事,你等怎的不放仙子進去?”
一旁的兩個小嘍囉聽他這般一說,霎時白了兩張嘴臉,瑟瑟道:“君上不在,我等不敢擅作主張,還請君上與仙子莫怪。”
“不會不會。”地君殿下既成人之美,我便也無甚可計較的,是以當下便從善如流不盡感謝道:“多謝地君,小仙不勝感激,然小仙身無長物,可如若哪日地君殿下來了興致,只需知會一聲,小仙定當請地君殿下暢飲一番可好?”
“哈哈,”對面之人爽朗一笑,“舉手之勞哪裡就能讓仙子請我飲酒,仙子不必客氣,這便同我進去就好。”言畢,他擡袖作請,我一笑謝之,遂與他一併往冥界內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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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鬼門關陰氣撲面而來,實則鬼門乃是陰陽分隔之門,陽間死去之人的魂魄但凡過了鬼門便會成了真正的鬼,與前世也再沒有任何聯繫。以前我只道是凡人與凡人之間纔會生出不知所措的生死茫茫之感,未料這茫茫之事竟讓我這個做神仙的也給碰上了。
鬼門關後是一條筆直幽長卻不過一臂寬的小路,我與地君二人並肩走着還算過得去,只是委屈了此刻正悄無聲息跟着我二人身後的聒噪仙官,想他在我身後,定已將方纔沒說出口的話在心中暗罵了八百回了吧!可嘆,誰讓我如今被師傅封了周身仙氣,看起來也不過是一個發育過良,但卻不思進取修爲頗淺的仙童,他想說便說好了,我皆不與他計較就是。
一路行來,看着道路兩旁遍種的紅豔似火的金燈花,我覺得甚是迷醉,終是忍不住俯身下去摘了一朵拿在手中把玩。只可惜除了這極目無邊的金燈花海,與花海旁淙淙流淌過的忘川河水,所見所聞之景卻再也無它。想象着那些被鬼差押解的鬼魂從這黃泉之路上經過,金燈花香卷着前世入輪迴時被封存在忘川河內的記憶,一瞬間皆附之於體之際,那樣多的恩怨糾纏是否能爲其所接受?是否能爲其所化解?抑或是九曲迴腸嗟悔無及?
思及此,我望着頭頂的一派空濛,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仙子?”身側有人輕喚。
“嗯,”我隨口應了一聲,方纔緩緩回過神來,餘光掃過指尖,原本握在手中把玩的金燈花卻不知何時已被我揉碎,“地君,小仙剛剛翀舉不久,對冥界之事更是孤陋寡聞,小仙只知凡人的魂魄想要憶起前世靠的是金燈花和忘川水之力,那神仙下凡歷劫後要恢復記憶的話要怎麼做呢?”
聞言,那人脣角噙着一抹微微笑意溫文爾雅道:“仙凡不同之處便在於凡人轉世輪迴依靠的是三魂七魄,而神仙下凡歷劫所依靠的卻還是自己的元神。三魂七魄因沒有自行掌控之力,所以,往世的記憶是被調出後封印在忘川河內的。但神仙的元神卻並非是外力能夠輕易改動的,那就更莫說是要調出記憶了,饒是百試百靈的孟婆湯,也不過僅能在神仙們下凡歷劫之際,暫時將記憶封存在元神內,劫數歷盡之時便會自行解開了。”
“哦。”我點了點頭又問:“那倘若劫數尚未歷完卻想要提早恢復記憶,又要如何呢?”
“這倒也簡單,只需一些金燈花熬製成藥水讓其喝了便可,但……此乃逆天之舉,雖不至觸犯天條,可恐怕還是會招致無妄之災。”言及此,地君忽然停下腳步側首盯着我問:“難不成仙子欲行此事?”
“那倒沒有,”我搖頭乾笑兩聲,“小仙只是好奇問問罷了,且不說小仙所識得的仙友寥寥無幾,縱是認識的那幾個人裡,當下也未有下凡歷劫去的。”
地君明朗一笑,拾了步子同我繼續前行,邊走邊道:“仙子今番來此尋人,可還記得那人同仙子相識那一世的姓名與身家出處?倘或記得的話仙子可以告訴我,我遣人去幫仙子查查那人現今轉世在何方,待其壽終正寢魂魄來到酆都時,也好告知仙子與其見上一面。”
痛定思痛,有了落離給我的教訓,我哪裡還敢那般輕信於人,況且身旁此人尊爲地君,雖然我並不知道他的身世來歷,但想必他與天君一家感情定也差不到哪裡去。如此,我怎可實言相告?
“多謝地君好意,小仙甚是感謝!”在腦海裡過了一遭,我謹慎的編排道:“只可惜夙世那人救了小仙一命便轉身離去,他的身家名姓小仙更是無從知曉,不過倒也並非算太壞,當初雖只是驚鴻一瞥,小仙卻是記下了他的容貌氣息,想來此次小仙也只能靠腦海中的記憶在人海中尋找他了。”
因打了誑語心中多少有些發虛,是以我微微將頭低了下去,生怕被一旁之人看了出來。少時,但聽他淡淡問道:“原是這樣,那仙子夙世是在哪裡與此人相遇的呢?”
我心中一緊,唯恐露出破綻,肆意想了一個方位便答道:“北方大澤山腳下的一個村落裡,時經多年具體是何鄉何地,小仙也記得不太真切了。”
地君點了點頭沒有作答,爾後回首對身後跟着的仙官道:“你且先行回去將我院落裡的東廂爲仙子收拾出來,萬不可怠慢!”
那仙官聞言頷首應下,旋即便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