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從藤蘿架下拂過,撲鼻而來的是一陣幽幽的藤花香氣,不知過去了幾個時辰,我迷迷糊糊睜開眼,揉了下因宿醉而有些發痛的額角,擡眼看看天色,約摸已是卯時左右。
面前有一方溼帕遞了過來,我接過後衝顥玉笑了笑,他比劃着說天色已不早了,叫我趕緊洗一把臉就收拾去。
“嗯。”我應了一聲既而回到屋內,退了身上的裙衫,換上了顥玉送給我的嫁衣,當我施施然踱出房門復又行至院內時,顥玉似是一怔,轉眼卻又莞爾而笑,擡手揮了揮手中的梳篦,示意讓我過去。
尋了張凳子在他身前坐下,他開始有條不紊的爲我綰髮梳妝,記憶中他的一雙手因長年出海辛勞而粗糲不堪,但如綰髮這樣細緻的活計,我竟從未被弄疼過一次。而我雖是個女身,卻不僅沒有顥玉綰髮綰的中看,且偶爾還常會一兩個不小心扯掉他一綹頭髮。如今思及此,我只覺既後悔又慚愧。
纓絡環頸金步搖,衣香鬢影帔帛裶,一番精細的梳妝打扮之後,我甚至懷疑顥玉是不是傾家蕩產方爲我置辦的如此齊全?可是,因彼時尚想着今後除了我之外,又多出個落離可以一起照顧他,故心裡倒也沒有太過計較,哪裡卻曾想過天不遂人願這一回事!
我與顥玉說說笑笑間便已進了午時,但院落周圍異常的安靜,令我二人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按常理說,這個時辰即便是落離不過來,可他那處院落外也該響起鞭炮聲了,但眼下卻怎的僻靜如此呢?我心裡好奇,更不免有些擔憂,是以欲起身出去一探究竟。
孰料,還未等我站起,顥玉竟霍然伸手又將我按回了座位上,旋即又對我比劃着說讓他出去即可,還命令我乖乖的在家中呆着,此後,他便頭也不回的轉身出了門去。
顥玉走後,我百無聊賴地數着架上的藤花解悶,它們一串一串靜謐恬適地掛在藤條的枝椏之間,不知是爲了慶賀我的出嫁,還是爲了給我與顥玉送別?猶記得那日,藤花開得分外的紫豔欲滴清香四溢。
一盞茶的工夫後,天邊逐漸蔓延至小院上方的黑雲讓我生出莫名的恐懼之感,爲何落離不來,顥玉也一去不返?我靠在椅背裡愈想愈坐不住,各種疑問在心中滋長。彼時,我想會不會是落離在路上出了什麼意外?會不會是顥玉怕我傷心不願立馬回來告訴我?我設想了好多好多,末了,終是一個沒忍住起身衝出了家門。
多年後我一直想,如果當初我能不顧顥玉的阻攔搶在他之前出了家門,如果我出門後將他反鎖在家中,抑或是如果那一世我們從沒認識過落離……是不是最後的結果就會不同?是不是顥玉就不會因我而死?那如此,是不是在我歷完劫之後還可以引導顥玉修行助他成仙,然後,我們就可以做生生世世長長久久的兄妹?
如果……如果……只可惜現在的我卻僅能憑空設想,終究也不過是明日黃花罷了!
疾步走出家門,我本欲朝落離的那方院落行去,可誰知剛剛邁出幾步路,就聽海邊的方向有人高呼道:“竹紫苒,若不想你的兄長顥玉因你而死,最好立刻就給我過來!”
先前那名字我聽着雖不大熟悉,但“顥玉”二字我卻曉得是誰人的,是以我立馬調轉身形朝着聲源處尋去,可當我氣喘呼呼一路小跑至海邊時,眼前不可思議的景象卻將我徹底震住。
那是四個精壯魁梧身高數丈且金甲披身手握畫戟的大將,他們在我前方不遠處巍巍而立,金光閃閃士氣駭人,直叫人不能逼視,加之彼時我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莫要說他們,就連正常之人我都見的少之又少,故一時難免被嚇到。
“你便是竹紫苒?”
片刻後,有一女聲驀然響起,我方纔意識到四位大將的身前還站着兩位女子,問話的女子顯然是個主子,螓首蛾眉氣度非凡,仔細瞧着竟還覺得有幾分熟悉之感,但卻又實是想不起來她與誰相像。
她身旁還站在一位腿長胸大身材頗好的女子,只可惜相貌生的卻遠不如她好,奇怪的是,那女子看起來分明陌生得緊,我卻又隱約覺得她是在哪裡見過的,只是,看着她時我的腦子裡竟似被一團糨糊糊住了一般,很是不知所措。
“別,別……”
結結巴巴的說話聲從高處傳來,我好奇地循聲望去,卻不由得瞪大了雙眼,那兩個彆彆扭扭的字,竟然……竟然是從顥玉的口中說出的!然而,他當下正被掛在一位大將手中的畫戟上,滿面通紅雙脣張張合合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是難發出聲響,只得着急的用雙手朝我揮舞,示意我不要管他趕快回到家中。
我皺着眉衝他搖了搖頭,心道不弄清楚眼前的狀況我如何能回去?
“好大的膽子,天妃問話,你怎敢不答?”那腿長胸大的女子厲聲相問。
聞言,我更加不解,緩緩向前走了幾步,癡癡地問:“天、天妃?難不成你們竟是神仙?”
“正是。”
那女子頷首以應,我的眼角止不住的跳了兩跳,思量了一番後,又問:“既然身爲神仙,不應當是心懷善念保護衆生的嗎?爲何你們卻無緣無故將我兄長抓了去?”
女子聽了我的話後表情扭曲,極是不屑地嗤笑道:“哼!沒想到脫了胎換了骨,你這張嘴還是絲毫都不見軟呢!”說着,她轉身朝身邊的天妃福了福身,“母妃,前些時日我曾在離殿內見過她,眼下看來保準是她不會錯了。”
母妃?離殿?
彼時,我着實不解她們這母女二人到底唱的的哪一齣?只見上方的顥玉拼了命地揮着雙臂,還是不停的示意讓我趕快回去。我瞧他比劃的甚是辛苦,臉頰更是紅得像顆熟透了的蘋果,便勸他道:“兄長,你莫要再這麼比劃了,倘或不救了你,我回去還過什麼?”
“要救他倒也可以,不過你需得去一個地方。” 久不出聲的天妃娘娘忽而斂眉肅然道:“你若去了,我即刻便放了他。”
“爲什麼?”我雖頗有些害怕,但擡眼看了看顥玉的形容卻更爲氣惱,故直言道:“你貴爲天妃,怎的非要與我一個凡人過不去?更何況我們兄妹二人素來與人和善,從不爲非作歹,哪裡就惹着你天妃娘娘了?”
“放肆!在我面前你大放厥詞倒也罷,天妃面前豈容你大不敬,還不……”天妃之女雙目迸光,似是想要將我活活吞了一般張牙舞爪,可還未待她說完,卻被天妃揮袖止住。
少頃,天妃道:“我今日會來尋你,自然有我自己的道理,不過這既然是關乎你的事,也該讓你知道個清楚。實則,你也確然從未曾惹我,但是你卻惹了比我更不該惹的人!”
她言語中的“更”字聲調尤其之高,可我左右思忖了一番,也實在想不出自己究竟是惹了哪位太歲爺爺,竟都能讓天妃娘娘下凡與我理論。
見我不答,她雙眉蹙的更緊,冷問:“你可認得落離?”
“落離?!”聽得此名,我登時如遭雷殛。
天妃卻道:“不錯,落離!”
得了確認,我心頭不禁一沉,慌亂地辯駁道:“不可能的天妃娘娘,一定是您弄錯了,落離是我今日要成婚的夫君,他爹孃早逝故而輾轉至此,也不過就是個凡人,況且,我是他的未過門的妻子,護他尚來不及,哪裡又會去惹他?一定、一定是您弄錯了!”
我話音甫落,就聽耳邊“啪”地一聲響,霎時,我只覺一側臉頰生疼生疼,恍惚中定睛看去,原是那天妃之女隔空給了我一記耳光,而她卻用一雙眼睛陰鷙兇狠地將我死死剜着,仿似適才並非是她打了我,而是我打了她一般。
“罷了,我給你個明白。”話畢,她不知怎的眨眼就移到了我的面前,不等我反應,她已擡手捏住了我的下巴,而她那仙人的力道,暫且不說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縱然我是個有着舉鼎拔山之能的凡人,也不一定能較得過她。人爲刀俎我爲魚肉,既然已無法掙脫,我索性閉了眼等着她將我結果了,殊不知,片刻後她卻僅是餵我喝了一些怪味的藥水。
藥水順喉而入,有股淡淡的花香,須臾之間我只覺精神萎靡再也撐不住的癱軟在了沙灘上,逐漸的,眼前變得模糊看不清楚,腦中亦慢慢浮現出許多畫面……
紫竹林……師傅……善財……落離……遺落的東西一瞬間被塞了回來,我不堪承受的頭痛欲裂。
回想起這一世,我怎就將自己活成了這般?再睜眼看看身上穿着的豔紅嫁衣,雙目更如被燒灼似的痠疼難忍。嗬!天妃之女……哪裡又是什麼天妃之女?!那不是落離在九天之上馬上就要過門的太子妃娘娘卻又是哪個?而她喚天妃作母妃,那麼另外那女子豈不就是……
“竹兒!”一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在我上方響起,旋即震怒道:“母妃?鳳妍?你們對她做了些什麼?”
昏昏沉沉之中我被攬入一方懷抱之內,只不知爲何,那人的手臂卻是在顫抖。我勉強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清雋乾淨棱角分明的側臉,凝睇良久,那分明是自己眷戀了千千萬萬年的一張臉龐,此刻卻偏偏叫我如此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