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裴二爺早早的出門辦事去了,阿玖醒來之後,已不見他的人影。
“阿玖,娘是不是很壞?”林幼輝懷中抱着小阿玖,柔聲跟她說着知心話,“明知道你爹爹這陣子忙累壞了,娘還要他照常查檢你兩個哥哥的功課。”
“其實,孃的學問也很好呢,指點你兩個哥哥的功課,半分不會爲難。”
“娘若把你兩個哥哥的功課攬過來,不讓你爹爹操心,也是極容易的事。可是娘擔心,你爹爹慢慢的會視作平常,對兒子日漸疏忽。若不攬過來,又心疼你爹在外頭要周旋很多人、很多事,費心費力。”
林幼輝幽幽嘆了口氣,低下頭,在女兒嫩滑的小臉蛋上溫柔親了親。
阿玖才起牀不久,精神頭正好,聞言瞪大眼睛看着她,頗爲同情。這是男主外女主內的時代,女人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本事再大也只能躲在後宅相夫教子,而男人呢,做爲一家之主是要外出營營役役的,負責養家。
男人在外頭忙碌過後回到家,是要他管孩子呢,還是不要他管孩子呢?要他管,心疼他在外操勞,回家還要操勞;不要他管,怕他責任感日漸淡薄,也怕他和兒女的感情會慢慢生疏。
這種憂慮當然不是全無道理。生歸生,養歸養,嘔心嚦血養大的親生子和不聞不問像風吹大似的親生子,在父親心目中的地位絕對是天差地遠,根本沒的比。
林幼輝不是習慣委屈自己的人,也不是愛裝賢惠的人,但是到了這會兒,她也猶豫了,彷徨了。
阿玖還不會說話,只能三緘其口。若她會說話,大概會善意的提醒林幼輝,“或許,他查檢愛子的功課時,內心踏實滿足,並不覺得疲累呢?”
他的切身感受,可能你並不知道。即便是如膠似漆的夫妻,也有不理解對方想法的時候。有些旁人看着很沉重的負擔,對當事人來說,沒準兒會是甜蜜的享受。
教養自己心愛的孩子,雖然有些累,但是,應該也會很有趣吧。
況且,孩子生下來,父母雙方都有撫育、教養他的義務。一個孩子的健康成長,離不開父親、母親的陪伴和引導。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如果父親缺席,一則會有終身的遺憾,二則人格很難健全。
心疼他,可以想別的法子幫他啊。譬如,動用自己的私人關係替他協調處理一些棘手之事,等等。
阿玖眼睛瞪的圓圓的,神情中很有急切之意。不過,她乾着急罷了,不會說話,不管她的意見對不對,對林幼輝有沒有幫助,總之是根本表達不出來。
林幼輝低低笑了一聲,“小阿玖彷彿能聽懂似的,真有趣。”看着女兒如牛乳般細白、比剝殼雞蛋還嫩滑的小臉蛋,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又湊過去親了親。
一邊跟我討論這麼嚴肅的問題,一邊又輕薄我!阿玖對於無緣無故被捏臉蛋十分不滿,使出吃奶的力氣湊到林幼輝面前,親她的臉。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純屬無心,反正弄得林幼輝這大美女臉上全是唾沫。
“淘氣孩子!”林幼輝溺愛的笑着,輕輕打她的小屁股。
“你若高中了,咱們尋個小縣城,你做縣令去。”這晚裴二爺回家後,林幼輝打趣他,“以裴二爺在蘇州歷練出來的才華,區區一個縣令,情管不在話下。”
跟着裴太守這蘇州知府,什麼大案要案沒見過?什麼錯綜複雜的事情沒處理過?到時候治理一個小縣,還不是手到擒來麼。
裴二爺笑着搖頭,“娘子,縣令麼,我還真未必能做好。”
父親裴太守是知名清官,皇帝陛下熟知他的稟性,一向信重他。因爲這個,蘇州府省了不少事,極少有高官顯宦或內侍太監來尋釁生事。蘇州是駐有太監的,專爲皇帝督辦江南絲綢、珍玩等物,從前他們趾高氣揚肆意妄爲,可自從裴太守來了之後,他們整天閉門不出,老實的不能再老實。蘇州衛所的軍官們原來時常欺凌百姓,自打裴太守來了,他們也規規矩矩的,不敢爲非作歹。
故此,裴二爺幫着父親辦事雖說勞累、瑣碎,卻不怎麼犯難。
縣令是要獨當一面的,可能遇到的上峰不通人情,也可能常有高官顯宦、採買內監等人前去騷擾,還要教化百姓、收取賦稅、差役等,並非易事。
“難得你看的如此清楚。”林幼輝笑着誇獎。
“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裴二爺也笑。
阿玖躺在牀上咿咿呀呀着,小拳頭很努力的塞到嘴裡,塗滿了口水。自知之明啊,這可是樣好本事,我也想要。
能認清自己的真實斤兩,會少做多少不切實際的夢,不合時宜的事啊,功德無量。
“咱們小阿玖這是在做什麼呢,乖女兒,拳頭好吃不?”裴二瞧着有趣,走過來坐在牀邊,含笑逗弄。
“不好吃!”阿玖很想告訴他,“其實我不想吃它的,我只是閒極無聊,實在找不到別的事做罷了。”
不能跑不能跳的,坐都坐不起來,我能玩什麼呀,也就這小拳頭還能夠着。
阿玖很賣力氣的衝裴二爺咧開小嘴笑,表達她的友好之意。她還沒開始長牙,這尚且無齒時的笑容最是明淨璀璨,比天上的星辰更加耀人耳目,令人驚豔不已。裴二爺着迷的看着小阿玖,目光中滿是寵溺和喜悅。
“吃手算什麼?往後她還會吃腳。”林幼輝也跟着走過來,坐在他身邊,“估摸着再過一兩個月,她便會很專心的啃小腳丫了。”
這一對父母同時愉悅的笑起來,好像已經非常篤定,小阿玖再過陣子,便會津津有味的啃起小腳丫。
我纔不要!阿玖氣呼呼的看着他們,委屈極了。人家好歹也算是講衛生懂禮貌的宅女、淑女,怎麼會捧起小腳丫猛啃?太不雅觀了吧。
阿玖幽怨的看了這對無良父母一眼,繼續歡快的啃起小拳頭。
裴二爺和林幼輝一邊一個倚在女兒身邊逗她玩耍,間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閒話。
“貢品齊了?”
“嗯,齊了,監管織造局的太監們驗收過,已運至劉家港。”
皇帝正值盛年,後宮雖說不上佳麗三千,幾十名有品級的嬪妃還是有的。這些嬪妃們人人喜歡綾羅綢緞,於是,蘇州的機匠只好日夜不休,爲她們趕製精美絲織品。
哪個地方有出了名的特產,通常都會成爲貢品,不只讓百姓叫苦不迭,地方官也很是頭疼。蘇州產絲綢,便要源源不斷的向朝中進貢。
“我小時候聽父親講過一件事。”林幼輝漫不經心的說道:“有位樸實的農民,無意中在山間發現一片慄樹林,樹上所產的栗子特別軟糯好吃。他很欣喜的向縣官上報,縣官聽了,吩咐他立即把那片慄樹林全部砍掉,並且,不許向外聲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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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賜一片慄樹林,好不好啊?當然很好。可是既有這片慄樹林,紙裡包不住火,總有一天會爲人所知。到時若被列爲貢品,這一帶的百姓可就遭殃了,不只不能從慄樹林中得利,還不知要賠多少進去。不如干脆砍了它,一了百了。
這名縣官很聰明,也很有決斷。
裴二爺摸摸鼻子,這道理誰不懂?可是,蘇州絲綢已經馳名天下很多年了,沒辦法。
阿玖口中含着小拳頭,聽的津津有味。裴二爺和林幼輝琴瑟和諧,無話不談,她也跟着聽過些趣事,有不少是基層官吏的。
比如,華亭縣有位農婦,夫死再嫁,把兒子留在了前夫家;她再嫁之後,和後夫又生下一子。後來,農婦去世了,前夫之子、後夫之子爭着要埋葬她,告到了官府。縣官對這位農婦很鄙視,判詞是這樣的,“生前再嫁,殊無戀子之心;死後歸墳,難見前夫之面!”判她歸後夫之子埋葬。
林幼輝曾經嗤之以鼻,“到了這會兒,不提天下無不是之父母了?儒家的道學先生都知道‘母子無斷絕’,這縣官比道學先生還狠。”
對於有功名的人家、有體面的人家來說,是一定要講孝道的。若對父母不孝,名聲壞了,官都做不成。可對於鄉野農家,孝道的約束就不好使了,他們若是連飯都吃不飽,你拿大道理來教育他、管束他,他根本不理你。
越是窮困的人家,名教對他們越是沒用,沒有約束力。“倉廩實然後知禮節”,這話沒錯。
這農婦雖然是再嫁了,可她前夫之子、後夫之子兩個親生兒子都不計較,都想埋葬親孃,你縣官瞎清高什麼?兩子爭葬,這也是他們的孝道,難道不比互相推諉強?應該判他們共同埋葬農婦纔是,一則全了他們兩個的孝心,二則爲其餘人做表率,有利教化。
裴二爺是贊成林幼輝的。倒不是爲別的,而是貧苦農家不能好生贍養爹孃的比比皆是,沒有地方官不頭疼的。這兩個兒子都知道孝順母親,應該鼓勵,而不是諷刺打擊。
縣官的判詞真是清高,不過,估計把前夫之子、後夫之子都傷的不輕。母親被罵,哪個兒子不心寒。
阿玖聽他們談論這案子的時候,小心靈中頗覺愉悅。這是一對很有人情味、很知道靈活變通的父母,有他們在,阿玖高枕無憂啊。
躺在牀上不動也能收穫無數讚美和誇獎,躺在牀上不動也能學到很多有用的知識!阿玖看看自己的現狀,真想仰天大笑。
“我雖然還是小小嬰兒,可是已經很有學問了呢。”阿玖沾沾自喜的想着心事,得意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