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宋小茶提着宋媽準備好的祭拜食品和花束,領着沈薄,一起去墓地對躺着諸位列祖列宗的房子進行了一番的供奉和祭拜。
“伯母爲什麼沒來?”沈薄彎身將手裡的白色雛菊放在墓碑的前方,幽深似潭的瞳眸若有所思地掃了掃墓碑上滄桑模糊的刻字,回頭問宋小茶。
宋小茶站在墓碑旁,正神色怔忡地凝視着野草叢生的墳墓,聞言回過頭來,對上沈薄詢問的目光,便輕輕勾了勾脣,勾勒了一抹苦澀的笑,“因爲想要逃避唄。”
說完,蹲下身來,將裝在竹籃子裡面的祭品拿出來,一盤一盤地整齊擺在墓碑前面。擺好之後,忍不住擡手,手指輕輕地撫了撫石碑上的刻字,失神呢喃:“不過一年沒來,這字,又模糊了不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認不出來了......”
沈薄隨着蹲下來,擡手撫了撫她被山風吹得凌亂的髮絲,看着她微微蒼白的面容,“這,是伯父吧?”
“嗯。”宋小茶扯了扯脣角,沒有回頭看他,而是繼續撫摸着粗糲的墓碑,聲音微啞,“爸爸離開是在我六歲的時候,我找不到他,以爲他不要我了,拋棄我和媽媽了,曾經很傷心很傷心過。我得了很嚴重的自閉症,不肯出門,不肯說話,不哭,不笑,把自己完完全全關在了一個小匣子當中,不讓別人進來,也不讓自己出去。後來,是我媽用她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把我喚醒過來的。她跟我說,爸爸不是不要你了,爸爸只是太痛了,痛得受不了了,所以去了一個不會繼續痛下去的地方,那個地方叫做天堂......我一直以爲,爸爸的離開,最傷心最無法接受的人是我。後來才知道,原來,我媽纔是那個被傷得最重的人。”
“爸爸走後,她一直沒有哭,甚至不曾紅過眼睛。我以爲,爸爸的死,她內心其實是鬆了一口氣的,畢竟爸爸離開之前,爲了照顧生病的他,她嘔心瀝血,廢寢忘食,整個人都瘦得
不成樣子。再多的愛和不捨,也都在這漫長的煎熬當中,消耗得差不多了。直到第二年清明節,她帶着我上山掃墓,原本還神色平靜看不出情緒起伏。但是她看到爸爸的墳墓後,突然淒厲地尖叫一聲,然後像發了瘋一般衝向墓碑......若不是鄰居的阿姨眼疾手快攔住她,不斷地在她的耳邊喊我的名字,她恐怕就直接隨爸爸去了。那一天,她匍匐在爸爸的墓前,悲聲慟哭,撕心裂肺,一直哭到聲音沙啞也沒有停息,怎麼勸也勸不住。最終,她暈厥在了爸爸的墓前,是小區的叔叔伯伯們把她擡回去的。從那以後,媽媽就再也沒有來看過爸爸,一直找着藉口,說忙,說身體不舒服......其實我心裡一直很清楚,她只是害怕,害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然後不顧一切......”
“茶末......”沈薄輕輕地喚了她一聲,擡手,優美修長的手指掬了一滴她臉上的清淚,“你哭了。”
宋小茶怔了怔,擡手胡亂抹了一把臉,牽強地對他笑了笑,眼睛卻酸澀得愈發厲害,“你也知道我愛哭,只是沒想到,都這麼久了,還是一點都沒變,好沒出息......我只是覺得好愧疚,現在,我都已經快想不起爸爸的樣子了,只能記得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一想到這個,我的心裡就覺得難過死了。你知道嗎?小時候,爸爸他其實很疼我的,我想吃什麼媽媽卻不允許我吃的時候,他總會給我買來,偷偷塞入我的手心裡;我愛吃餃子,他就經常親手包好煮好,等我放學回來吃。即便病重時,他還總愛像你一樣揉着我的頭髮,要我好好學習。如果我最頭疼的數學作業做不好,他還會撐起孱弱的身軀,下牀,走過來,手把手地教我怎麼運算,怎麼檢查......他從來捨不得對我重口責罵,每次我做錯事,都會耐心教導我,引導我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爲止。印象當中,他僅有一次對我發過火,甚至還對我動了手。”
“那時候,爸爸身上的癌細胞
已經在全身擴散,蔓延至右腳尤其恐怖。被病魔折磨得尤爲痛苦,別無他法,在醫生的建議下,左腳小腿以下,全部鋸除。從醫院回來,看到爸爸右腿下空蕩蕩的褲腳,我一時害怕,‘哇’地大哭了一場。後來,還是爸爸強撐着身體的苦痛,耐心哄我,我才漸漸平息了哭泣。我漸漸明白了,爸爸是太痛了,爲了不繼續那麼痛,纔不得不截了肢。沒有了右腳,爸爸纔是最痛苦的人,我要乖乖的,絕對不能再哭再鬧,否則爸爸的心裡會更難受的。可是,我明白,不代表同齡的玩伴也能明白。有一天跟他們玩耍時,不知道怎麼就爭吵了起來,其中一個玩伴指着我的鼻子罵我,說我爸爸是壞人,壞事做太多,惹得老天爺生氣了,所以得到了報應,纔會生病,纔會沒了右腳。我當時氣得渾身發抖,氣急之下,想也沒想,抓起地上的一塊拳頭大的石子就往他的腦袋扔去。他的腦袋當場就被砸得開了花,血嘩啦啦地流個不停,沒多久就整張臉都是血。事後,我媽媽拉着我向玩伴的父母道歉,我卻仍覺得心裡氣憤難平,緊咬着牙,愣是不肯認錯。一再的勸導無果,爸爸氣極了,撐着起牀,抓起一邊的皮帶,狠狠地抽在了我的身上。
疼痛與皮鞭同時落在我的身上,我心底的委屈頓時決堤,放聲大哭了起來。可不管我哭得多厲害,我就是不肯認錯,爸爸的皮帶也沒有停息下來,最終還是玩伴的父母看不下去,伸手攔了下來。那天,我身上青青紫紫的,到處都留下皮帶的痕跡,媽媽給我洗澡的時候,我嗚咽着告訴她實情,她只是抱着我無聲地流淚,卻什麼也沒說。爲此,我還跟爸爸慪了一個星期的氣,一直不肯搭理他,後來還是他用我最愛吃的餃子把我哄好了。”
沈薄伸手捧着宋小茶的臉,將她調轉過來面對着自己,手指輕柔地擦拭着她滿臉斑駁的淚痕,微微傾身,輕輕地吻了吻她溼漉漉的眼睛,然後深深凝視着她眸底的哀傷,“茶末,你沒有錯,不需要認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