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王坐直了身體, 一雙眼死死地盯住了公孫詭,厲聲喝道:“你說什麼?”
公孫詭面容陰鬱地回視着他,一字一頓地說:“臣說, 周將軍已經到達昌邑城。”
樑王眸光陰沉, 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 喃喃重複着公孫詭的話:“他……已經到達昌邑?卻不肯……”
公孫詭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面無表情地說:“臣有負王上所託。臣願領罰。”
樑王驟然間暴怒起來, 緊握的拳頭在長案上重重一擂:“到達昌邑卻不肯發兵來救本王?!你沒有問問他皇兄已命他發兵救樑——不奉皇命該當何罪?!”
公孫詭垂下眼瞼,神態略顯躊躇:“他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話音未落, 便聽“砰”地一聲脆響,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摜碎在了地上。一時間, 閾涵殿裡鴉雀無聲。詭異的寂靜中, 只聽樑王咬牙切齒的聲音低低念道:“周、亞、夫!”
容裟望着腳下一堆花瓶的碎片, 微微蹙起了眉頭。當日在長安,樑王大張旗鼓地對付殷仲時, 他便已經猜到這樣的舉動多少會得罪到此人——蘇顏雖然只是他名義上的妹妹,然而他肯出面幫這樣的忙,足見周殷兩家的交情匪淺。但是周亞夫膽敢見死不救,還是大大地超出了他的預料。再往深想,難道只是“將在外, 君命有所不受”那麼簡單?萬一皇上給樑國的說法是已經下旨讓周亞夫發兵相救, 而給周亞夫的命令卻是坐看吳、樑相鬥, 或者藉着七國起兵的契機除掉樑王這樣的心腹大患……
似乎……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竇太后多次的明示暗示, 已經旗幟鮮明地昭示了自己對於讓劉武繼承皇位一事的態度。照容裟的揣測, 這個可能性只怕還更大一些。又或者,便是周亞夫暗中摸清了皇上的態度, 在他的默許之下趁機公報私仇?
越想越有可能,容裟的眉頭不由得緊緊扭在了一起。一擡頭,正好迎上樑王困獸般發紅的一雙怒眼。
“王上……”容裟上前一步,剛剛開口,便被殿外的軍報打斷了後面的話。隨聲望去,樑王的心腹愛將鄒陽歪頂着頭盔正衝進閾涵殿來,見了樑王顧不上行禮便氣喘吁吁地大聲回道:“稟王上,棘壁……守不住了!”
樑王猛然站了起來:“你說什麼?!”
鄒陽的目光瑟縮了一下,重重地垂下了頭:“棘壁……守不住了……”
樑王的肩頭晃了一晃,頹然坐了回去。口中喃喃念道:“受不住了?”
鄒陽低聲說道:“叛軍將領便是當年駐守霸上的殷將軍。他……”
容裟聽到殷仲的名字,驚詫之下忍不住“啊”地一聲叫了出來:“殷仲?!”
在這樣一個混亂的清晨,容裟悲哀地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越來越喪失了準確判斷事情走向的能力。首先是錯誤地估計了周亞夫的城府;其次便是錯誤地估計了吳王劉濞的心機。吳王一向好猜忌,照他的推斷,殷仲即便被攏入吳王麾下,充其量也不過是做爲食客來供養罷了——不知是不是有意和朝廷作對,這人一向的喜好便是收集各色各樣的亡命之徒。但也只是收集罷了,哪裡知道他竟然一反常態對他委以重任?
殿外傳來的急促的聲音再一次打斷了閾涵殿裡詭異的沉默:“回稟王上,棘壁失守!叛軍正向睢陽推進!”
樑王頹然坐倒在膝榻上。
容裟沉吟片刻,上前一步低聲說道:“既然是殷仲,我們不妨用他的夫人來迫他退步好了……”
話音未落,一個水杯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樑王彷彿好不容易纔抓到了發泄的出口一樣厲聲喝道:“他的夫人,他的夫人,你倒是說說看他的夫人你給我守到哪裡去了?!”
容裟避過了水杯,面色不變地低聲回道:“殷夫人是被血衣門門主所救。而顧血衣當夜受傷極重,恐怕未必能將殷夫人及時送到殷仲手中去。我們不妨賭上一賭……”他緊盯這樑王,一字一頓地說:“我打賭他還不知道那女人已被救出了睢陽!”
樑王擡眼望着他,目光中雖然還有些猶疑不定,卻已明顯地被他的話撩撥起了一抹狂亂的光。
都尉曹煥打馬越過了睢陽城下的臨時營地趕到主將殷仲的帳篷中時,薛陳正巧也在帳中商議攻打睢陽城的策略。
曹煥素來深受吳王寵信,原本以爲此番出征必然能有所作爲,萬萬不料被殷仲拔了頭彩。因此每次見到此人都頗有些不太自在。尤其是殷仲的一雙眼睛又太過凌厲,幾乎每一次和他對視都是自己敗下陣來。
一旁的薛陳略帶幾分狐疑的神色瞥了曹煥一眼,這個人素來好大喜功,又工於心計。直覺地,薛陳覺得自己應該提醒殷仲提防此人。不過看殷仲的反應,也許是對於吳軍中上上下下都不抱有什麼過高的期望,對於曹煥這樣一個小角色反而不甚在意。
殷仲的視線由寬大的牛皮地圖移到了曹煥的臉上,不動聲色地問道:“什麼事?”
曹煥低垂了眼,朗聲回稟:“末將特來回稟將軍:棘壁一戰俘獲樑國俘虜七千人。不知該如何處置?”
殷仲頭也不擡地說道:“殺了。”
薛陳一怔,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識到地反問道:“殷將軍,你說什麼?”
殷仲微微挑眉,神情卻還是淡淡的:“我說:都殺了。一個活口不留。”
薛陳迅速和曹煥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掩飾不住的震駭。薛陳下意識地反駁:“殷將軍,俘虜七千人……”
殷仲轉頭繼續去看地圖,語氣輕淺地反問道:“周亞夫正在打我們糧草的主意。多出來七千張嘴——難道靠我們拿軍糧來養?萬一我們自己人供養不足又當如何?還是說,薛將軍要把這七千人放回樑國,讓他們吃飽肚子養足了精神再回過頭來繼續和我們打?!”
薛陳久久無語。他雖然在吳國帶兵多年,卻從來不曾上過戰場。這樣血腥的決定對他來說,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的。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殷仲說的的確有道理。
曹煥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遲疑地看了看薛陳煞白的臉,正要退出去。便聽殷仲又說道:“將俘虜拉到陣前處決——讓樑王自己好好看看!”
曹煥心頭震駭,匆匆一諾便迅速離開了。
薛陳指尖微微顫抖,耳邊聽到殷仲低低的聲音也覺得說不出的猙獰:“當務之急,便是火速拿下睢陽——唯有以睢陽爲盾,方可和周亞夫的大軍相抗衡。”
薛陳腦海中昏昏沉沉,不停地轟響着殷仲那一句“一個活口不留”的話。心底裡卻不期然浮起了出發之前吳王暗中召見他時,對他說過的那番話來:“……你要給本王看住了殷仲。這人若是一心爲本王做事,你便全意輔佐。若是他動了私念,妄圖用本王的大軍做爲他自己報仇的工具……,本王縱然愛才,也斷斷難以容下他了……”
薛陳不知道這軍營之中,究竟有多少人得到過吳王同樣的密令。只是,殷仲這樣的一個舉動,從吳國的角度出發,究竟算是爲公還是爲私?!
由於駐紮睢陽的樑軍拼死相守,新一輪攻城再度以失敗告終。而樑國的俘虜就是在這個時候被押解到了陣前,面對着護城河的方向一一斬首。殷殷血色鋪染在被攻城的士兵踩踏得泥濘不堪的雪地上,連冰凍的護城河都被染成了一片刺目的腥紅。
刺鼻的血腥氣象一層神秘的被褥,濃釅地罩在了城池的上空。彷彿奪走了空氣中可以供人呼吸的部分似的,令每一雙看到這腥紅的眼睛都瞬間有了一種窒息般的壓抑。
殷仲縱馬來到陣前時,鮮紅的血已經凝固成了顏色深濃的碎冰。他沒有絲毫的遲疑便揮動手中的長刀,刀尖指向城池的方向,飛快地向下一壓。耳畔頓時傳來震耳欲聾的廝殺聲。新一輪的攻城又開始了。
訓練有素的步兵飛快地架起雲梯,士兵衝上去,落下來。後面的士兵繼續衝上去。
從城牆上射下來的□□和滾落下來的石塊越來越少。圓木在有節奏地撞擊着城門,激起的沉悶回聲,高大的城門已經搖搖欲墜。
殷仲眼底的亮光也越來越駭人。
就在此刻,城牆的雉碟後面露出了一個身穿文官袍服的男人,推推搡搡地拽過了一個頭發散亂的女人。他將自己隱身在雉碟的後面,衝着城下厲聲喝道:“殷仲!你看好了,你的夫人此時此刻就在我們手裡。你若是不退兵,我便將這女人當着你的面一寸一寸地剮了,一屍兩命。你就等着爲他們母子收屍吧!”
殷仲猛然一怔。極目望去,那女子低垂着頭彷彿已經陷入了昏迷。長長的頭髮披散在臉頰旁邊。完全看不清楚她的面目。然而他所說的“一屍兩命”四個字,還是如同巨錘一般,重重地撞上了心頭。
容裟後面喊了些什麼,他已經聽不到了。他只是機械地望着他手裡拽着的女人的長髮,腦海裡模糊地想起了蘇顏的長髮如流水般滑過自己的手指時,在他的心裡激起的是怎樣的一種溫柔旖旎……
那是他的妻子——她跟着自己奔波流離,還沒有來得及過幾天好日子……
可是……他如何能爲了自己的家人就置身後的數萬大軍於不顧?在他以往出生入死的經驗裡,還從來不曾拿無辜的婦孺來做爲戰場上討價還價的籌碼——顯然他低估了自己對手無恥的程度……
殷仲緩緩地舉起了手中的長刀。一時間心如刀絞。
驀然間頸上一痛,一支長劍不知何時已經架上了自己的肩頭。殷仲訝然回頭,正對上曹煥陰沉沉的目光。這一次,曹煥並沒有避開自己的目光,甚至還微微咧開嘴嘲弄地笑了笑:“殷將軍,得罪了。”話音未落,一張巨網已經兜頭罩了下來。
殷仲下意識地想要躲開,卻被那巨網拽着跌下了馬背,重重倒在地上。他還來不及有所反應,便聽曹煥的聲音厲聲喝道:“殷仲顧念私情,欲置王命於不顧。有負王上所託,末將奉王上令將殷仲拿下。由末將接管將印。”
殷仲不禁勃然大怒。雙臂用力一掙,繩索上的細細的鐵鉤便迅速釘入了肉中,緊緊地將自己捆綁成了一個糉子。殷仲心中豁然間明白了,曹煥對於自己,只怕是處心積慮地等着這樣一個機會——畢竟他跟隨吳王多年,而自己只是流亡到吳國的亡命之徒。
一擡眼,卻從繩索的網眼中看到馬上的曹煥已經拉開了巨弓,一支長長的□□正對準了城牆上雉碟的方向。
“不!”殷仲目眥欲裂,不顧一切地縱身撲了過去,身體剛一動又被巨網重重地兜了回來。一回眸,那長箭已經泛着寒光飛上了城牆。一寸一寸地逼近城牆上方的雉碟,然後倏地沒入了那女子的胸膛之中。
“阿顏!”殷仲撕心裂肺般的大喊。一瞬間,他只覺得腦海中那根連接着希望與美好的弦“崩”地一聲斷裂開來,墜着他的整個世界重重地落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他的手緊緊地攥着繩索,細小的鐵鉤絲絲入肉,可是他卻已經失去了痛感。滿心滿眼都只剩下那個輕輕顫抖,隨即頹然倒下的身體。
殷仲面容猙獰地望向曹煥,一雙眼已泛起了奇異的紅色,宛如暴戾的猛獸。雙手一翻,拇指粗細的繩索已經噼裡啪啦地斷裂開來。曹煥不由得大駭,無意識地抓緊了繮繩後退了兩步。殷仲一雙通紅的眼眸裡就只剩下了面目可憎的曹煥。就在他作勢欲撲之際,頸後驀然傳來一陣劇痛。隨即眼前一黑,便撲倒在繩索上人事不知。在他身後,是面露不忍的薛陳。
薛陳在他摔倒之前一把接住了他的身體,轉過頭來冷冷地望向曹煥,眼中是不加掩飾的憎惡:“別說他還沒有置王命於不顧。即便他當真有負王上所託,幾時又輪得到你來動手?你也配?!”
曹煥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輕哼:“王上有命……”
薛陳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王上面前,薛某自會解釋。至於你,就看你有沒有那個手段拿下睢陽吧。”說罷再也不理會他,橫抱着昏迷的殷仲隨着看押的士兵轉身離開。
曹煥冷冷望着他的背影,回過身來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長刀:“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