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顏看着擺放在膝榻上一個又一個的托盤, 再看看屏風旁邊面帶笑容的妙齡宮女,頗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繡着精美邊飾的裙服、鑲嵌着寶石的腰帶、珠光寶氣的各色首飾……,難道她不是樑王的囚犯嗎?
蘇顏訝然擡起的眼眸中, 竟無端地多了幾分驚駭:“你們一定是送錯了地方了吧?”她不太明白宮裡的事, 但是如果真的出了這樣的紕漏, 宮女恐怕是難逃一頓責罰的吧?
圓臉龐的侍女嫣然一笑:“夫人說笑了。這些東西的的確確是殿下賞賜給夫人的。”
自從出了長安的地牢之後, 蘇顏對於自己在樑國的處境就已經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可是眼前上演的這一幕和她的預期之間存在着太過懸殊的差距, 讓她一時間很難接受。看看自己的住處,雖然不是雕樑畫棟的精緻香閨,卻也足夠清雅舒適——木窗外甚至還有一片鬱鬱蔥蔥的園圃。再看看身邊這幾個明顯是侍女而不是看守的女孩子, 蘇顏竟情不自禁地對自己的神智產生了懷疑——該不會是自己的骨子裡懼怕會再一次被關入地牢,於是產生了某種可怕的幻覺?
蘇顏還在出神的當兒, 一個似曾相識的女聲很突兀地在耳邊響了起來:“我們又見面了。別來無恙啊殷夫人?”她將“殷夫人”三個字咬得極重, 尾音微微上挑, 帶着幾分說不出的挖苦之意。
蘇顏霍然擡頭,一位身穿黑色獵裝的高挑女子如花笑靨, 已經掀起帳幔緩緩走了進來。她的眉眼之間依然帶着說不出的陰森,手中也依然是那一面從不離手的小巧銅鏡。就連銅鏡拍到臉頰上時那冰涼的觸感,都極鮮明地在蘇顏的記憶裡瞬間甦醒了過來。
“黑紗?”蘇顏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曾經經歷過的事電光火石之間從腦海之中飛掠而過,一剎那的頓悟令蘇顏如遭雷擊。原來在一年之前的那場事故中,處心積慮算計殷仲的人竟然是——樑王。
隱約記得當時的黑紗曾經說過, 扣押她逼出殷仲爲的只是“一個承諾”。可是, 他是皇帝陛下的親弟弟, 堂堂一國的封君。能有什麼樣的事需要朝廷的一員武將來爲他做出承諾?這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令蘇顏透不過氣來, 可她還是想不明白:他究竟是要做什麼呢?
就彷彿兩道貌似平行的暗流, 在平靜的水面之下神秘地交匯在了一起,隱約之間已醞釀出風暴即將來臨的險惡氣息。令人不安, 卻又完全束手無策。
“想明白了?”黑紗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手裡的鏡子,挑眉笑道:“我就知道你是聰明人。咱們也算是故人了,彼此的脾氣也都知道了些。你在這裡若是再鬧出點什麼事來的話,我就只能廢了你這兩條腿了。”
蘇顏咬緊了嘴脣一言不發,臉色卻微微有些發白。
黑紗於是又笑了:“你乖乖的,我自然不會讓人欺負你。其實你自己想想,你當初那麼大費周章,險些丟了半條命去又有什麼意義呢?不過一年的光景,咱們不是又回到了原地嗎?一樣是我押着你,等着你的男人來咬鉤……”黑紗放聲大笑,眉目之間一片得色:“上次他既然能來,這一次沒有理由會不上鉤。丫頭,你說,你是不是白白地轉了那麼大一個圓圈呢?”
這樣的話乍然一聽,竟讓蘇顏覺得無法反駁。是白白地轉了一個大圈子嗎?似乎是,然而細想想,似乎又不是。有些事發生了,在自己預料之內;然而更多的事是發生在自己的預料之外——比如她和殷仲之間的乍分乍合。
這些意外帶來的那些驚喜和感動又該感謝誰呢?上天嗎?
“那又如何?”蘇顏擡眸凝望着她,脣邊緩緩綻放開極柔和的笑容:“那又如何呢?”
黑紗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銅鏡的把手。蘇顏的笑容裡有種刺人的東西,迫得她不得不移開了視線。視線的閃躲讓自己有種無緣無故敗下陣來的感覺。於是悻悻地冷哼了一聲,“那我們就走着瞧好了。”
望着她的背影忿忿然離開,蘇顏還沒有說什麼,站在她旁邊的侍女“哧”地一聲輕笑了出來。蘇顏下意識地望了過去,掩口而笑的女子眉目張揚,竟然又是一副熟面孔。看到蘇顏微微有些發愣的樣子也只是不在意地瞥了她一眼:“你看到我好象很不高興啊?”
蘇顏不禁苦笑:“我的確是……高興不起來。”
這個女人,她從來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卻一直記得她凶神惡煞似的樣子,連她開窗看看外面的風景都不允許,離開那天,還在她的背後重重地推了一把。這樣的一個人,蘇顏連她的底細都不知道,如何能高興得起來?
她象是猜到了蘇顏的想法,眼珠轉了兩轉,主動解釋:“我不是來抓你的。”
蘇顏瞥了她一眼,神情似信非信。
這女子不知該如何取信於蘇顏,一着急便抓起了她的手腕:“你瞧,你戴着我們掌門的信物。我怎麼還敢傷害你呢?是掌門派我來保護你的。”說到這裡,她學着男人的樣子衝她抱拳一揖,十分乾脆地說道:“血衣門江水,見過殷夫人。”
“我們掌門?”蘇顏心中又是轟然一響,彷彿有一盆冷水兜頭澆了下來:“把我從山神廟裡帶走的人……是顧血衣?!”
江水微一遲疑,便爽快地點了點頭。
蘇顏呆呆地望着她,心中亂成了一團。那個將自己帶走的人竟然是他……
可是,真要是他的話爲什麼又要以吳王的名義將她送回長安呢?他在整件事裡究竟在玩什麼花招呢?尤其讓她難以接受的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件大事,竟然徹頭徹尾沒有得到過他的一句解釋……,那個人的存在對她而言,有點時候離得很近,可是更多的時候,依然是一片茫然。
“在想什麼?”江水推了推她。既然她是需要自己保護而不是看押的人,江水對她的態度自然而然地就發生了變化:“我看你很害怕的樣子。”
蘇顏沒有回答。對於一個一直對你示好,卻又完全摸不到底細的人,如何能不怕?只是,這樣的話題跟他的屬下來說又有什麼意思呢?蘇顏搖了搖頭:“我只是……不知道爲什麼會被關在這裡——這事有蹊蹺。在長安的時候,我是人犯,是被下在牢裡的。”
江水垂着眼眸想了想:“這事我去打聽。”
江水混進樑王宮的時間並不長,又沒有什麼可以拿得出來的家世背景。到了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自然是被派去做粗話。宮裡的女人,擠破了腦袋都想去內宮貴人們的身邊伺候。因此,象這樣被撥去照顧人質的活兒自然沒有人會跟她搶。
可是真的混進了夜昀軒,她這個宮女的身份就越發的低微。能夠出入的地方也就越發得有限,接觸到的人也都是外邊跑腿的雜役。朝堂上的大事更是連門都摸不到。兩三天下來,江水自己都覺得心裡憋悶得慌。夜裡連着潛出來幾次,都是剛摸到劉武的書房外面就被人發現了。江水保命要緊,只得趁着亂勁先摸回來再作打算。
如此這般,幾天下來倒也陸陸續續地打聽到了一些傳言。再見到蘇顏的時候就一股腦都說了。
“外面的傳言多着呢,”江水扳着指頭算:“你要先聽好一點的,還是先聽差一點的?”
蘇顏不相信到了這樣的關口,還能有什麼“好一點的。”無所謂地搖了搖頭:“就按你打聽的說吧。”
“有說榮安侯殷仲的夫人半路上就病死了的……”江水留神看她的反應,見她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便接着說道:“還有說殷夫人已經被下了死牢的。”凝神又想了想,“還有,就跟咱們沒有什麼關係了。樑王要納妃,宮裡有頭臉的人都在忙這件事。聽管事的說,那妃子出身平民,閨名似乎是叫做蘇顏的……”江水看到她的臉上驟然間現出一種震駭的神色,卻不明所以——她所知道的殷夫人是周家的小姐周之妍。
而蘇顏直到這一刻,纔算明白了自己何以會出現在這裡而不是地牢。自己始終都是一個餌。既然踩在腳下踐踏的方法並沒有釣出預期中的那條大魚,到了這裡自然要及時地換一種方式……
一絲寒意慢慢地順着蘇顏的後脊爬了上來。她很突兀地拉住了江水的袖子,急切地問道:“江姑娘,你有沒有法子聯繫到顧爺?”
江水還在納悶樑王納妃用不用造出這麼大的聲勢,聽到她的提問,十分自然地點了點頭。
蘇顏立刻鬆了一口氣:“請你,幫我傳個口信。一個很重要的口信。”
江水再度點頭。
蘇顏正要說話,江水卻十分機警地將手指豎在脣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人也十分麻利地垂着頭退到了屏風之後。
從窗外傳來了男人的低語,似乎正在和什麼人下命令,語氣卻很柔和。很慢的語速,帶着慵懶的尾音。聲音裡卻又帶着一種金屬般的質感,十分意外地讓蘇顏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是蘇顏第一次見到樑王。
樑王的年紀不大,看着人的時候眼神很專注。脣邊總是掛着溫和的淺笑,可那溫和卻無法到達眼底。蘇顏覺得這個人和他的聲音一樣,都給她一種隱約的熟悉感。可她絞盡腦汁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見過這樣一個人。
蘇顏站在窗邊沒有動。甚至容裟冷着臉厲聲呵斥她的時候,她也只是頗有些憐憫地瞟了他一眼,覺得這個容裟也不是看上去的那麼聰明。她並不覺得自己是在給什麼人裝傲氣,她不過是一介囚犯罷了。既不是這裡的主人,也不是這裡的客人,無論在樑王的面前拿出什麼樣的姿態來都是不合適的。索性什麼也不做。
樑王不動聲色地斜了容裟一眼,回過頭來卻只是不介意地笑了笑:“殷夫人初到睢陽,睢陽的氣候還適應嗎?”
蘇顏也笑了:“殿下真是太客氣了。對於囚犯來說,適應兩個字有些太奢侈了,犯婦當不起。”
樑王似笑非笑的眼波閃過去又收了回來,依然是一副不在意的口吻:“離開長安這麼久,夫人也想家了吧。”
蘇顏淡淡瞥了他一眼,沒有出聲。
樑王又笑了:“今日來打擾夫人休息,實在是本王打聽到了一件天大的好消息,特意來告訴夫人的。”他停頓了一下,看到蘇顏的視線果然如他所料的那樣掃了過來,脣角一挑,笑微微地說道:“有相熟的朋友說,殷將軍現在正在吳王宮中作客。本王想請夫人親自修書一封,如果能請到殷將軍親自來睢陽迎接夫人,豈不是……”
蘇顏垂眸一笑:“是嗎?真是太好了。”
樑王眼一亮,滿懷期望地望住了她微微揚起的下頜。其實看久了他也隱隱覺得,這個女人的身上有一種瓷器一般的質感。明明只消他一伸手便會“啪”地一聲摔個粉碎,可是摸上去卻還是硬的。不但硬,還涼冰冰的。多少讓他生出了幾分好奇來。
蘇顏還是笑微微的樣子,不冷不熱地望着他。嘴裡說出來的話卻是再謙恭不過的一個問句:“可惜的是,犯婦出身微寒,自幼便不識字啊。這可如何是好呢?”
樑王的臉上還刻意保持着剛纔的表情,眼神卻迅速地陰沉了下來。容裟迅速轉過頭,藉着這樣一個動作飛快地壓下了眼中不恰當的驚駭。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了殷仲爲什麼如此大費周章也要以正妻的身份迎娶這個女人了。
的確……有些不同尋常呢。他想。
樑王慢慢地站直了身體,眼神漸漸鋒利了起來。蘇顏卻還是笑微微的樣子,微微帶了一點謙恭的神情,彷彿在真心實意地向他求教。
樑王冷哼一聲一言不發地拂袖而去。對於不識擡舉的人,他一向殺了了事。只不過,眼前的這一個暫時還殺不得——否則還真會攪亂一些事。
容裟神色複雜地瞥了蘇顏一眼,不緊不慢地追了出去。
蘇顏在目送他們離開夜昀軒之後,慢慢地軟倒在膝榻上。不知何時,冷汗已經爬了滿身,渾身上下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發顫。因爲她頭一次如此清晰地察覺了樑王想要做的事。
這個認知令她遍體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