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尖上,一滴濃墨“啪”地一聲滴落下來,彷彿猛然間得到了什麼奇妙的法術而變成了具有自由意志的活物一般,在那微微泛着黃色的素紙上迅速地洇開,眨眼之間就變成了掌心大小的一團昏黑。
枚乘心煩意亂地放下了手裡的筆,將污了的紙張揉成一團丟進了火盆裡。紙團在炭火上跳了兩跳,便燃成了一個亮麗的火球,在他出神凝望的眼瞳裡幽幽跳動,然後隨着他的眸光一起黯淡了下來。
“長安,”枚乘暗暗地想:“是非之地長安……”
他素來不喜歡長安。總覺得如此靠近權利中心的地方,就連空氣裡都漂浮着令人不安的東西。在這樣一個詭異的圈子裡,有多少榮耀象這火光一樣升騰起來,再一點一點地沉寂下去,又有誰說得清呢?
身後的氈簾輕輕一響,隨即一股陰寒之氣悄無聲息地捲了進來。枚乘沒有回頭,背上的汗毛卻已經根根豎起。那是察覺到有危險臨近的時候身體本能的反應,想掩飾也掩飾不了。而他的身後偏偏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響。枚乘再也忍耐不住,豁然轉過身,警覺的視線和站在門邊的不速之客碰了個正着——而自己眼中的小心戒備和對方眼中的心計謀算都還沒有來得及收起來。
兩個人不由得都有些尷尬。
“是司馬大人……”枚乘的表情緩和了下來,眼瞼垂了下來,擋住了眼底一抹奇異的光。如果這樣的目光讓容裟看到的話,他一定會認爲那是一種居高臨下似的,微微帶點鄙夷不屑的神色。而以他目前在樑國的身份,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怠慢的。
容裟乾笑了兩聲,漫不經心地拱了拱手:“沒想到先生也在書房裡等殿下,容某冒昧了。”
枚乘也起身行了禮,淺淺一笑便又坐回了膝榻上。他和容裟雖然同在樑王左右,私交卻極淡。也許是此人心機深沉的緣故,總覺得難以過分地接近,象這樣獨處的機會更是能免則免。卻不料今天在這裡碰到一起,枚乘正在猶豫要不要先行告辭,就聽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原來是樑王回來了。
樑王劉武走進書房的時候,眉宇之間已微微沾染了幾分酒意。眉頭卻緊緊皺着,眼裡的神色多少有些陰森。彷彿強忍着滿心的怒意一般。他擺擺手揮退了下人,便垂着頭在書房之中一圈一圈地踱步。
枚乘和容裟忍不住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是一團詫異。容裟上前兩步,試探地輕輕喚了一聲:“殿下?”
劉武瞥了他一眼,輕輕哼了一聲:“今日宴上,皇兄當着文武羣臣的面說他千秋之後會把皇位傳於本王。”
容裟和枚乘皆是大吃一驚。枚乘臉色煞白地望着劉武眼中不可一世的驕色,正要開口說話,容裟卻搶先一步大聲說道:“殿下大喜!”
劉武眼裡飛快地掠起了一抹笑意,卻一閃即沒。隨即眼波閃動望向了一旁的枚乘,若有所思地問道:“這件事……先生如何看待呢?!”
廣袖裡,枚乘的手指微微一抖。容裟的視線也隨之望了過來,幽暗的眼瞳裡神色複雜難辨——那樣的眼神,如果是在荒野裡看到,枚乘一定會認爲那雙眼睛的後面是一頭正準備將他扒皮拆骨的嗜血猛獸。
枚乘定了定神,躬身答道:“這話只怕不妥。皇位歷來傳於皇嗣。今上並非無子,傳位於王弟,於禮不合。”
書房中一片靜默。枚乘雖然低垂着頭,卻無比清晰地感覺到了兩個人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的身上。那樣一種全然探究的目光,帶着深思的味道,落在他的皮膚上有種奇異的分量感,象要硬生生剜出洞來似的,令人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詭異的沉寂中,劉武忽然大笑了起來。意味不明的笑聲迴盪在空蕩蕩的書房裡有種乾澀的感覺:“先生果然是賢士,很識大體。”
枚乘沒有擡頭,蒼白的臉上反而愈見沉寂:“子叔唯恐皇上酒後失言會給殿下帶來不必要的猜忌。殿下素有賢王之名,皎皎之心若是被流言蜚語所中傷,豈不令人折腕?!”
“先生說的很是,”劉武含笑頜首。那笑容卻沒有到達眼底。
書房中的氣氛再一次沉寂下來。枚乘似乎也無意再多做周旋,枯坐片刻便辭了出來。一直到他走出了書房,仍然能感覺到黏在他後背上兩個人的目光,冷森森的,他要咬緊了牙關才能勉強抑制住拔腳就跑的衝動。
劉武仍然望着他離開的方向。容裟卻嗤地一笑:“這副面孔真讓人倒足了胃口。”
劉武收回了視線,淡淡地在他臉上掃了一圈,輕輕哼了一聲:“竇嬰那老匹夫也是這麼說的,”說着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模仿着參事竇嬰老成持重的語氣,陰陽怪氣地說道:“漢法之約,傳子嫡孫。今帝何以得傳弟,擅亂高祖約乎?”
容裟望着他惱怒的神色,冷冷笑道:“這人要說就去說好了。臣倒覺得現在要緊的不是此人,而是……”目光一掃,看到劉武會意的神色,便恰到好處地收住了話頭。
劉武輕輕頜首:“不錯,到了太后的面前,看他是不是還能如此神氣活現。他絕不會蠢到猜不出太后的心思。到時候,只要皇兄能立下詔書……”
兩人相視一笑。容裟立刻乖覺地轉移了話題:“要不要臣派幾個人盯住子叔?他最近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長安是非之地,可別在他的身上出什麼岔子。”
劉武的神色若有所思:“難道是殷仲的事讓他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容裟的神色卻頗有些不屑:“殷仲如今活死人一個,連話都不能說。子叔但凡還有點腦子,也不會把腦筋動到他身上去。難道殷仲這副樣子還能東山再起不成?!”
“霸上的雄鷹連翅膀都斷了,還能再掀起什麼風浪?”劉武也是一笑:“雖然他沒死,但是也算拔掉了本王心目中的一根硬刺。這事皇兄也知道了,你那邊暫時不要再輕舉妄動,免得惹火上身。只管派人盯住就好,有什麼風吹草動的及時來報。”
容裟頜首。
劉武沉吟片刻,又低聲問道:“巴拓安排在哪裡了?這裡是長安,多少雙眼睛盯着呢,半點岔子也出不得。”
容裟笑道:“殿下放心。巴拓我已經打發他出了長安了。”
劉武微微蹙了蹙眉,卻沒有說什麼。
容裟笑道:“臣先恭喜殿下。匈奴百萬雄兵與殿下里應外合,一紙詔書何愁不手到擒來?”
這話說得劉武也是一笑,眉宇間的陰霾都消散開來。
容裟陪着他笑了幾聲,小心翼翼地問道:“不過,皇上那邊似乎對趙王的事十分的留意,殿下的意思是……”
“無妨,”劉武回眸一笑,顧盼之間顯得胸有成竹:“巴拓出入長安既然已經引起了別人注意,不如就勢抖出劉遂這隻傻兔子來,也免得皇兄順藤摸瓜猜忌到我們身上來。”
容裟雙眼一亮,撫掌笑道:“事成之後,也省下了要分給趙王的一杯羹……”
兩人視線相對,彼此都是一笑。
木桶裡兌好了熱水,青梅便退了出來。蘇顏在梳妝沐浴之類的事情上向來不用旁人服侍。
鋪好了被褥,掩好了薰籠,蘇顏還沒有出來的意思。青梅無事可做,便靠在妝臺旁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着頭髮。她的年齡比蘇顏略小一歲,人也生得瘦弱,一張總也長不大似的娃娃臉上,一雙圓圓的眼睛生得十分討喜。
青梅放下木梳,對着銅鏡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正暗想着:“本來就是一張大餅臉,最近似乎又長胖了……”就聽窗外“答”地一聲,彷彿一根枯枝折斷了似的。側耳去聽,外面卻又靜悄悄的,模模糊糊的似有一陣風聲從檐下捲了過去。
青梅微微一抖,心底裡沒來由得就有些發毛。轉念想到蘇顏還在裡間沐浴,忍不住揚聲喊道:“其瑛?其瑛?”
喊聲未絕,就聽窗櫺“啪”地一聲響,彷彿正要打開的窗扇又被猛然合攏了一樣。青梅猝然一驚,窗外卻驀然間響起了其瑛冷冰冰的聲音:“你到底是什麼人?”
沒有人回答她,緊接着響起來的是一陣兵器相交的銳響,帶着森森的冷澀,一直鑽進了人的心底裡去。青梅的後背上不知不覺就爬上來一層戰慄。一瞬間連呼吸也有些困難,彷彿有什麼無形的東西穿透了門窗,一直壓上了她的胸口一樣。
窗外的打鬥聲很快就驚動了巡夜的家將,遠處迅速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警鐘,雜沓的腳步聲也朝着後園的方向蜂擁而至。壓迫的感覺倏地收了回去。青梅踉蹌兩步,顫顫微微地扶住了妝臺。
窗外,其瑛的聲音厲聲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極快的一句話,說到最後一個字,人已經離得很遠了。青梅不知道她是不是追了出去。有心想要出去看看熱鬧,偏偏手足發軟,一步也不能移動。
“青梅?”屏風後面傳來蘇顏的聲音,微微帶着驚懼:“怎麼了?”
青梅緩過一口氣來,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好象是外面有人打起來了。”回頭一看,蘇顏已經走了出來,手裡還舉着擦拭頭髮的布巾。一張臉也是煞白的,彷彿受了驚。
“阿顏?”外面有人“蓬蓬”地拍門,是周亞夫的聲音:“你們還好麼?”聲音裡竟然帶着一絲絲尖銳的顫音,彷彿十分地緊張。
看到蘇顏輕輕頜首,青梅連忙走過去打開了房門。周亞夫手裡提着長刀,上上下下打量兩個女子。看到她們都平安無事,眉頭不由得一鬆,臉上的神色也微微緩和下來:“你們早些休息。不論外面有什麼動靜都不要驚慌。”
青梅忙說:“我聽到其瑛在外面和什麼人打起來了。”
周亞夫點了點頭,只說了一句:“你們休息吧。”便匆匆退了出去。
青梅掩好了門,聽到外面周亞夫壓低了聲音囑咐家將們各處巡邏。儘管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在晝夜防護,兩個女子還是有些惴惴不安。互相靠着偎在牀上,一夜未眠。
很難形容當他伏在窗邊,透過細細的一條窗縫看到妝臺邊正在梳頭的那位小姐時,心裡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
意料之中的失望,卻比在離園的那一重失望更多了幾分沉重。無心去判斷這女子究竟是美是醜,匆匆一瞥足以讓他看清那個女人並不是自己想要尋找的人。
顧血衣將額頭抵在粗糙的樹幹上,一時間只覺得滿口苦澀——那個人當真已經葬身火海了麼?可是連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讓他如何能死心?
一道微弱的光晃了過來,顧血衣側過頭,看到清晨迷濛的光線已經破雲而出。遠處的曲江水流蜿蜒,在靠近岸邊的地方,殘冰被水流蝕出了千奇百怪的線條,宛如被縮小了的崇山峻嶺。就連隱隱的水流都已經流露出了早春模糊的氣息。
空氣卻還是一樣的冷。呼吸到胸腔裡,有種針扎似的疼。
顧血衣靠着樹幹,恍惚地想:“冰要化了,兩岸的樹也要綠了……,這樣的景色,她真的再也看不到了麼?”
身後傳來微弱的氣流破空之聲。顧血衣的肌肉下意識地寸寸緊繃。難道那個女人竟然破了他的陣,又追過來了麼?
顧血衣側耳傾聽,繃緊的神經漸漸鬆弛了下來。
頭頂的枝幹微微一陣搖晃,一個精幹的男人宛如巨猿般落在了他的身後,十分利落地躬身行禮:“江鷂見過門主。”
顧血衣淡淡瞥了他一眼,“怎樣?”
江鷂微微蹙了蹙眉頭:“周將軍府上的這位小姐自幼身體不好,一直跟奶孃在長安郊外的別院裡靜養。最近才接回了長安。身世並無……”
顧血衣襬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這件事到此爲止,我在周將軍府上遇到一個對手,我聽到那位周姑娘喚她‘其瑛’,周亞夫身邊竟有這樣的江湖高手,這件事不同尋常,你去查一查她的底細。”
“是。”江鷂垂頭應了,原以爲他還有什麼交待,等了半晌卻頭頂上卻毫無動靜。江鷂擡起頭,卻見顧血衣遠遠地眺望着遠處的曲江,神情變幻莫測,倒象是有心事的樣子。順着他的視線望出去,太陽已經升了起來。冬日的陽光帶着一抹素白,靜靜地灑落在平靜的江面上,一派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