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酒意上頭,殷仲微閉了眼,撐着腮邊斜靠在條案上。

他平素滴酒不沾,今日,多少有些貪杯了。也許是想要掩飾自己的醉態,他的手指隨着樂曲的節奏輕釦着光潔如鏡的條案,發出了一聲讚賞般的輕嘆。

這雙手常年握刀,虎口和指掌間生着一層堅硬的厚繭。手指很長,骨節分明,連這樣本該輕柔的動作也彷彿蘊藏着十足的力量。想到這一點,他忍不住輕笑了起來,連他自己也清楚的知道,往往在他刻意想要鬆弛的時候,肌肉反而會繃得越緊。彷彿有意提醒着自己隨時戒備着什麼。

這也是戰場上養成的習慣吧。

殷仲微微一嘆。

睜開眼,旖旎的樂曲聲中依然是一片綺麗舞動的水袖。殷仲的視線穿過了娉婷舞動的窈窕身影,落在上首眉飛色舞的主人身上,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小傅,你讓我們來,到底是賞你的好酒,還是賞你府上的美人?”

傅宣尚未回答,坐在對面的路蘅卻大笑了起來:“對於小傅來說,若是沒有美人,酒也就沒有滋味了。”

傅宣拍了拍手,敞軒當中的舞姬們紛紛退了下去。他端起酒杯斜了殷仲一眼,賭氣般冷哼一聲:“二哥的意思,就該這般枯坐品酒吧?”

三人當中傅宣年紀最小,生得也最爲文弱。一張漂亮的臉孔總是帶着幾分滿不在意的淺笑。看到殷仲對他的調侃毫不介意,他自己反而笑了:“二哥,歌舞也不要,美人也都被你趕跑了。就咱們三個大男人相對枯坐,你不覺得悶麼?這裡沒有外人,假道學的面孔是不用裝的。”

殷仲懶懶的瞟了他一眼,正要說話,路蘅卻笑道:“你府上的美人十有八九都是從老二的府上討來的,老二原本就看膩了。”

傅宣瞠目說道:“不會吧。這個紅奴,明明是還沒有送進殷府就被我討來了啊。”

路蘅不禁放聲大笑。他生得眉目俊朗,因爲出身將門,舉首投足別有一番豪爽風範。三人當中也數他最爲年長。只因爲生得黑,被傅宣起了個外號叫“枸醬”。幾年來一直駐守西河郡,日前已加封了驍騎都尉。

路蘅一邊笑一邊衝着殷仲遙遙舉杯:“小傅也是個傻子,老二府上現成的兩個美人,又何須到你這裡來賞?”

傅宣聽了這話,惋惜的一嘆:“大哥說的是皇上賞賜那位鮮卑美人和那位南越美人吧?”見路蘅衝他眨眼,又涎着臉追問殷仲:“二哥,那兩位美人說話,你當真聽得懂嗎?”

殷仲似笑非笑的斜了他一眼,卻並不回答。反倒是路蘅哧的一聲又大笑了起來:“老二最煩別人擾他的清淨。言語不通,豈不是正中他下懷?再說,老二閨閣中的秘事,也是你問得的?老三該罰!”

殷仲卻深知路蘅爲人雖然狂放不羈,平素話卻不多。見他藉着酒意竟然開起了自己的玩笑,便多少猜到他是有心事的。斜眼去看傅宣,他果然也看出來了,揮揮手將侍酒的美人也都趕了出去。

路蘅卻不急不徐的端起酒杯放到鼻下嗅了嗅,輕聲讚道:“老三的酒,果然是好酒。”

傅宣按捺不住心急,用力一拍桌子:“老大,你要急死人麼?”

路蘅卻又擡頭一笑:“這就急了?你這樣的性子,如何能經商?竟也混成了當朝一方財閥……”

殷仲不禁微微皺眉。

路蘅又斜他一眼,抿嘴一笑,說:“你們兩個,一個是借病不用上朝,一個是自由富貴身,焉能體會我的苦楚?”

傅宣等了半天卻等來這麼一句話,不禁氣結,一拍桌子,大喊一聲:“來人,把路將軍案上的酒菜都給我收了!”

殷仲的眉頭卻舒展了開來,自失的一笑:“是讓你回西河郡吧?我這一心想去的人,卻偏偏去不得……”

路蘅猛然想起殷仲自剿了南疆匪亂之後,就一直困在長安。他自然知道殷仲是一心想回霸上的。如今卻不情不願的留在長安,不知這裡頭又有些什麼樣的隱情……,斜眼去看殷仲,他卻還是一副懶洋洋的姿態,只是那懶散裡多少透着一點竭力想要掩飾的落寞。

路蘅淺淺的抿了一口酒,若無其事的移開了話題:“今□□上又吵成了一鍋粥……”

殷仲聽他這樣說,目光淡淡的掃了過來,又懶懶的收了回去,聲音裡卻多少透出幾分不屑來:“又是爲削藩的事吧。削藩,削藩,談何容易?!”

路蘅微微一怔,隨即笑道:“你的口吻倒和莊丞相是一樣的。”

殷仲卻不屑的將頭搖了兩搖:“莊青翟這廝一身媚骨。他肯跳出來表態,只怕是吃準了皇上的心思。”

路蘅放下酒杯,抿嘴一笑:“御史大夫晁大人的態度倒是堅決得很呢。他說吳王即山鑄錢,煮海爲鹽,誘天下亡人,謀作亂逆……,結果和莊青翟吵成了一團……”

殷仲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神情若有所思:“吳國富庶,自然是天下皆知。吳王多年稱病不朝,也是天下皆知。但若說謀反……”

傅宣不等他說完,便將酒杯重重一放,“我可是布衣,聽不得朝中這些機密事。兩位大人不妨移駕別處,慢慢的談吧。”

路蘅笑道:“只怕是又想着你的美人了吧?”

傅宣笑道:“錯了。我想的是,老夫人快要過壽了,不知二哥何時動身前往武南?”

殷仲淺淺一笑:“大概就這幾日了吧。你又打着什麼主意?”

路蘅笑道:“只怕是又惦記着武南侯府上的哪位美人了吧?”

殷仲似笑非笑的斜了傅宣一眼,“當我的武南侯府是擷芳樓了麼?”

路蘅大笑:“他家的紫姬、玉夫人、香夫人可不都是從你府上要過去的麼?”

傅宣連忙笑道:“別聽大哥胡說。我那裡是那麼不着道的人?我跟着你去,可是有正事的。老大也同去如何?”

路蘅斟滿了自己的酒杯,忿忿說道:“我哪裡逍遙得了?命令一下來,我就得動身回西河郡了。沒聽說過軍令如山麼?”

殷仲不以爲然的垂下頭,幽深的眼眸裡卻不易覺察的掠過了一絲黯然。

與長安相比,武南郡的氣候要溼潤得多。

武南郡毗鄰樑王劉武的封國,距離樑都睢陽,快馬不過十餘日的路程。通商往來十分便捷。淮水的分支——越河穿城而過,將武南郡平均分做了南北兩個部分。城中的市集、作坊大都集中在北區,南區多是城中富戶的宅邸,相對而言要清淨得多。

榮安侯府就座落在南城的中心。

“撲通”一聲,碎石落入湖中,濺起了一簇耀眼的水花,幾乎打溼了蘇顏的裙角。蘇顏嚇了一跳,還未擡頭,耳邊已傳來了一陣嘻嘻哈哈的笑鬧。

從她坐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湖面上一架彎彎的硃紅色木橋,幾個侍女正擠在小橋上爭喂水中的游魚。初秋的豔陽下,一羣笑靨如花的女孩子,襯着周圍的紅橋綠樹,生動得如同一卷畫軸。

蘇顏看着這一幕,也忘記了剛纔些微的不快,脣邊浮起了一彎淺淺的笑容。

“阿顏,”橋上的桃喜衝着她招手:“你在那涼石頭上坐了半天了,過來玩一會兒吧。又不是什麼要緊的活兒。”

蘇顏放下手裡的針線,擡起手臂揉了揉微酸的脖子。午後燦爛的陽光穿過了頭頂繁茂的枝葉,絲絲縷縷灑落在她的身上。微風拂過,幾瓣細小的桂花翩然落下,正好落在她的額頭上。輕微的觸感柔軟如嬰孩的手,蘇顏不禁微笑。小心翼翼的取下桂花,放在了針線筐的邊上。坐了半天,光是落花,她就已經收集了一大捧。

這裡臨湖,身後又有幾株老桂樹,清淨又涼爽。來到武南郡榮安侯府沒多久,她就喜歡上了這個清淨的地方。自己不當差的時候,總會帶着針線活兒來這裡坐一坐。

她漸漸覺得,難怪會有那麼多的人喜歡這裡了,果然比長安的宅邸更寬敞,也更舒適。尤其是這裡沒有殷仲嚴岢的家法,上至殷錦,下至園丁使女,人人都在暗中鬆了一口氣。甚至一向不苟言笑的太夫人和二管家桂姨,也比在長安時多了幾分笑容。

又一塊碎石“撲通”一聲丟在自己的腳邊,蘇顏不禁失笑,轉頭去看,卻見笑成一團的丫鬟們旁邊,兩個半大的男孩子正舉着鳥籠子衝着她擺手。見她的視線望了過來,殷錦招手笑道:“阿顏你快過來瞧瞧,我這隻鳥兒可是剛從市集上發現的好寶貝。”

蘇顏不禁暗中搖頭,剛進殷府的時候,總覺得殷仲管教自己弟弟的方法不近人情。等到了武南之後,目睹這位小少爺整日裡東遊西逛,無所事事的憊懶,又隱隱覺得對於他來說,也許只有殷仲那樣的手段才能起到管教的作用。

蘇顏不想和他太過接近,又不好當着丫鬟們掃了他的面子。正在躊躇,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了芙蓉正穿過假山石後面的園圃,朝小橋的方向走過來。蘇顏知道這幾個丫頭鬧成一團的樣子讓她看到的話,少不得要挨一頓數落,連忙衝着她們搖手使眼色。怎奈那幾個丫鬟正圍着殷錦逗弄那隻鳥兒,誰也沒有注意到她的一番好意。殷錦倒是注意到了,回身一看是芙蓉,心中也不甚在意。再一回頭,湖岸青石之上已經沒有了蘇顏的身影。

殷錦撇了撇嘴,心裡多少就有些不自在起來。

一枝絮草悄悄伸到了蘇顏的鬢邊,蘇顏無意識的伸手撥拉了一下,卻聽耳邊一個人哧的一聲笑了起來,鼻息微微拂動了她的鬢髮,居然離得很近。

蘇顏一回頭,原來是殷錦。一手提着那個鳥籠子,另一隻手拿着根絮草,正帶着滿臉頑皮的笑容等着看她被嚇到的樣子。

蘇顏的手一抖,針尖倏地劃過了左手,在手背上帶起了一道灼熱的刺痛。

殷錦立刻就被膩白肌膚上的那一點腥紅吸引住了視線,哎呀一聲喊了起來:“你怎麼這麼不小心?都劃破了呢!”

蘇顏連忙向旁邊閃開來,抓過手帕毫不介意的按在了手背上。轉頭望着他淺淺一笑,“二爺怎麼又跑到下人住的地方來淘氣?讓夫人知道,又要……”

殷錦象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耷拉了表情,悶悶的瞥了她一眼:“我發現你自從到了夫人這裡,就不肯理我了。”

蘇顏搖頭苦笑,將手背上的帕子拿開一看,果然已沾染了幾點殷紅。

“阿顏,”殷錦眼珠轉了兩轉,“乾脆我跟夫人說說,你到我院裡來服侍吧……”

蘇顏一驚,神色裡立刻就帶出了幾分倉皇。

殷錦在她身邊盤膝坐了下來,順手將鳥籠子放在一邊,不悅的反問她:“你看你這是什麼表情?我那裡不比這裡好?每天陪着我玩也不用看別人的臉色……”

蘇顏搖了搖頭,委婉的岔開了話題:“二爺,你今天不是要去書齋的嗎?”

殷錦懶懶的往條案上一靠:“悶都悶死了。我讓角兒去跟先生說,我夜裡着涼了。”

蘇顏脣邊微微浮起了一點苦笑,搖了搖頭,溫言勸道:“二爺,你可是大家的公子,總這麼東遊西逛的,讓人看了……”

殷錦哼了一聲,忿忿的轉過了臉。

蘇顏起身,爲他倒了熱茶,又說:“就是我們這裡,你也不能總來啊。”

殷錦又哼了一聲,語氣越發的不耐:“你怎麼變得象芙蓉一樣絮叨?”

“這都是爲你好的話,”蘇顏無奈的一嘆:“難道,非要再等着侯爺來了挨板子麼?”

殷錦一把拽起鳥籠子轉身就走。

蘇顏知道他是個沒有心機的人。看到他拂袖而出,自己也多少有些不自在。怔怔的悶坐片刻,又低了頭繼續做手裡的針線。

耳邊隱隱聽到芙蓉正在廊檐外訓斥小丫頭,眉頭也只是微微一蹙,便又舒展開來。

手背上的劃痕還在隱隱作痛,蘇顏的手指輕輕撫過那道淺傷,不期然又想起了昨天夜裡桃喜偷偷說的那番話來:“阿顏,這裡沒有旁人,我還是告訴了你吧,免得你什麼都不知道就被人算計了去。”

桃喜在黑暗中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我今日在夫人跟前當差的時候,聽見夫人正跟芙蓉說二爺的事……,夫人說二爺貪玩,芙蓉姐也說二爺總是混在丫頭堆兒裡頭,不成體統。不知怎麼就說到了你身上。夫人說……得想個法子,把你調開去,免得二爺成天糖糕似的粘在這裡……”

蘇顏聽到這裡,微微一驚,下意識的反問一句:“調我到哪裡去?”

桃喜微微搖了搖頭:“這個沒說。我只告訴你,這府裡的人,各樣的心思都有。你心裡要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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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顏握緊了她的手,卻沒有出聲。

她自然知道殷錦常來看她,不過是可憐着她罷了。但是他的好意落在旁人眼裡,就只怕將她當作了心懷叵測的人。她在這裡橫豎就三五年的煎熬,能忍則忍,能躲則躲,何必要給自己招惹麻煩呢?

暗地裡也曾想過,殷府並不把她那幾個贖身錢看在眼裡。說不定夫人有了這樣的心思會免了她的債,直接就打發她走路……

不過,她這樣的人,淪落到這般地步,又能存着什麼奢望呢?

也只是想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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