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六章

冬日晴朗的陽光一絲一絲透過了房檐的縫隙,頑皮地跳躍在蘇顏的臉頰上。

耀眼的光線令她略顯蒼白的皮膚呈現出一種近乎半透明的質感來。顧血衣幾乎能看得出那隱藏在皮膚下面的纖細的青色脈絡——就彷彿一塊打磨得極精細的玉,晶瑩剔透,卻也帶着玉器般的幽冷脆弱。只有那雙眼睛,在猝然的震動過後慢慢恢復了平靜——那平靜的波光裡又倔強地透出了幾分慣有的戒備。纖秀的眉頭也不自覺地微微挑起,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懷疑來。

也許是因爲她變幻不定的神色讓他感覺格外的有趣,顧血衣的肩頭慢慢鬆弛了下來,脣邊也隨之浮起一個輕淺的笑容。

蘇顏卻收回了視線。長長的睫毛也隨之垂落下來,宛如風中兩片微微翕動的蝶翅。顧血衣猜測她眼瞳裡可能會出現的矛盾和掙扎,脣邊的笑容不自覺地加深了——她今天的反應倒是鎮定的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呢。

蘇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擡起頭時,脣邊已經浮起了十分客套的淺笑:“這位爺,茶水送來了。您還有什麼吩咐?”

顧血衣忽然之間就有種想要大笑的衝動。她這副忍辱負重的姿態,怎麼看都好象是他在欺負她一樣。他忍不住伸手撫上了自己的下巴——既然欺負人是一件這麼令人愉快的事,那他不妨再接再厲地欺負欺負她好了,誰讓她曾經那麼不留情面地說他討厭呢?!

“先燒些熱水來,我趕了很遠的路,要好好泡一泡……”顧血衣撫着下巴,搜腸刮肚地想了想:“告訴老闆娘,給我準備幾樣清淡的菜——最好燉些肉湯,”他瞟了一眼蘇顏低垂的腦袋,補充說:“……不要做鹹了。還有就是……做好了,你給我送過來。”

蘇顏咬了咬牙,“爺還有什麼別的吩咐?”

“洗澡的水要熱……”顧血衣煞費苦心地想了想:“熱水裡……再多加些香露……”

香露?那是男人該用的東西嗎?蘇顏莫名其妙地上下打量他,幾乎懷疑自己是聽錯了。接觸到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卻又忍不住瞪了過去,“我們是小店,沒有這些奢侈的東西。”

“真的沒有啊?”顧血衣抿嘴一笑,“實在沒有就算了。嗯,我看你們店裡就你一個小夥子——這樣吧,等熱水送來了,你留下來幫我擦背。”

蘇顏額角上的青筋一陣亂跳,咬着牙將手裡的托盤“砰”地一聲放在了案桌上:“我們是小店,人手不夠,向來不招待身有殘疾,連擦背都需要別人幫忙的客人——你這位爺還是去找別人家的客棧投宿吧。”

顧血衣挑眉笑道:“你這位小爺倒真是奇怪,哪有把客人往外趕的?”

蘇顏事先被韓子喬叮囑過,跟客人說話時言談一定要客氣。可是顧血衣就這樣肆無忌憚地拿着自己男裝的打扮做文章,還是讓她漸漸地有些按捺不住了。擡起頭剛說了一句:“我們原本就是小本生意……”卻十分意外地看到他臉上的表情竟然是……一直在笑……

很純淨的笑容——全然不同於以往的明媚或妖嬈。只是在那清澈裡多了幾分暖水般的溫度……。這一刻的顧血衣,彷彿一個心思單純的孩子。所有的快樂都不加掩飾地流淌在眼睛裡……

蘇顏愣愣地站在案桌旁,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該繼續發火?還是應該佯裝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然後若無其事地從他面前走開?

顧血衣垂眸一笑,然後擡起頭來靜靜地凝視着她。他的眼底是一抹純淨的暖色,就連素來冷誚的聲音裡也流露出令人詫異的溫和:“阿顏,我們又見面了。”

我們又見面了……

蘇顏的心頭有莫名的東西涌上來,又勉勉強強地按捺了下去。那些自以爲都已封存起來的東西,兜兜轉轉,最終也不過是化作了縈繞心頭的無聲一嘆。蘇顏垂下眼眸,目光茫茫然掃過了案桌上粗陶的茶具,掃過茶杯上方嫋嫋蒸騰的水汽……,象要找到一個可以停靠的點似的,最終落在了自己空空如也的一雙手上。

她的心頭也瀰漫着同樣的一片迷茫:面前的這個人,不是熟人,卻也不是陌生人。他曾經和別人設計綁架過自己,也曾經幫助過她找到了那個千里迢迢出來尋找的人……;他曾經給過她珍貴藥丸,讓她可以自如地行走……,也曾經殘忍地打破了她心頭最溫暖的幻象,將一份落寞的自由放回了自己的手心裡……

她該如何看待和他之間種種匪夷所思的糾纏呢?

究竟該把他看做是什麼人才好呢?朋友?還是敵人?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何況在他和她之間,還橫亙着一些讓她無法原諒的東西——不但無法原諒,亦無法去理解。比如殷仲衣襟上那一抹殘忍的胭脂紅……

蘇顏的手慢慢垂落下來,脣邊卻浮起了慘淡的笑容。如果一切可以由自己來決定的話,她寧願這一切的糾纏都由那一抹烙印般的胭脂來做個了結。早在雪地裡轉身時的那一個剎那,她心心念唸的一些東西就已經湮滅成灰了……

蘇顏的手交握在身前,淡淡說道:“這位爺遠道而來,還是先休息吧。一會兒我會送午飯過來。”

顧血衣脣邊的溫和慢慢消失,凝望的目光也變得深沉起來。相較於這樣的疏離客氣,他倒寧願她用那種想要殺人似的目光瞪着他,肆無忌憚地衝他大喊大叫:“我討厭你……我真的討厭你……”

“阿顏……”他低低地喚着她的名字。心底裡象有根無形的繩索微微收緊,突然襲來的莫名的疼痛竟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是沒有聽到背後嘆息似的輕喚,可是聽到了又能怎麼樣呢?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縱有再多的解釋又能怎樣?

蘇顏沒有回頭,只是加快腳步離開了客房。

路上的積雪已經化了,清冷的空氣裡流動着一絲絲潮溼的味道。遠處黛色的山峰和近處的棕黃色的草坡色彩層層分明,在冬日耀眼的光線裡呈現出一種被清水洗過似的清新。

殷仲勒住馬繮,轉頭望向了身旁沉默不語的男人,委婉地說道:“千里相送,終須一別。子叔向來曠達,何必做出如此小兒女姿態?”

枚乘勉強一笑,清朗的眼眸中卻依然籠罩着重重陰鬱,不復昔日流雲行風般的灑脫。

一絲微弱的嘆息飛快地掠過心頭,殷仲的脣邊卻浮起了輕淺的笑容:“子叔,你我就此別過。你是閒雲野鶴般的人物,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來到武南——我在武南等你。”

“好。”枚乘凝望着他,緩緩點頭:“你路上當心。”

殷仲隱約猜到他滿腹的心事所爲何來,可是他不說,自然不便在此時點破。可是就這樣若無其事地拱手別過,又彷彿有心欺瞞似的不自在。走到大路轉彎之處,殷仲忍不住回頭張望。那個翩然若仙的白色身影還站在道邊依依相望——如果說枚乘一路上詭異的沉默令他心中疑竇叢生,此時此刻,這一切的懷疑多多少少已經轉變成了某種帶有險惡意味的提醒——枚乘必然知道些什麼,卻又知道的不多。因爲無從提醒,只好含含糊糊地提醒他“路上當心”。

那個人,既然處心積慮地將自己引到了下江牧場,又怎會那麼輕易就放自己回武南?

殷仲的目光落到身後的馬車上,淡淡一瞥便又收了回來,投向了身旁的銀槍。銀槍看出了他眼裡淡淡的疑問,漫不經心地抿嘴一笑,示意他放寬心。

也許是因爲殷仲並不是一個真正的江湖人,對於洗硯閣的存在,他多少存着一些患得患失之心。可是對於銀槍,甚至是整個洗硯閣的高手而言,他們的使命便是保護殷仲的安全。因此,無論面對什麼樣的挑戰都再自然不過。

這一項使命被前任大當家爲臨終遺言鄭重其事地託付給了當時的二當家,也就是銀槍的師傅。再由他傳遞給了洗硯閣裡的每一個成員——他們是江湖人,一個承諾往往重過了自己的性命……

銀槍正在暗自揣測這一項使命的背後可能會潛伏着的兇險,心底卻驟然間掠起了一絲異樣的警覺——是殺氣。

似有似無的殺氣正由遠及近,一步步包抄過來。宛如最細心的獵人,明知道布好的羅網已經切斷了獵物每一個可能會逃脫的退路,故而每一個動作都越發地從容不迫。

殷仲也靜靜地勒住了馬繮,不動聲色地擡起一條手臂示意整個車隊都暫時停住前進的腳步。  此時此刻,他們所處的位置前後左右都是平坦的草坡,深深淺淺的棕紅和枯黃向四面八方延伸開去,一直延伸到了遠處的山腳下。目力所及,竟連一個藏身之處都沒有。殷仲不禁暗歎:對於想要進攻的一方而言,這實在是一處再理想不過的戰場了。

視線的遠處,緩緩地現出了幾名騎士的身影。

不用回頭,殷仲也能感覺到從車隊的後方和左右兩側都已經出現了收網的獵人。緩緩靠近的腳步,每一步都顯得從容而冷靜。遠遠的一眼掃過,殷仲已經認出了走在最前面的那個男人——果然是老朋友。

他的相貌清瘦依舊,膚色蒼白依舊。就連那雙冷靜的眼睛裡詭異閃爍的神色,也依舊讓人分辨不出究竟是挑釁還是欣賞。在他的面前,容裟的神色,似乎永遠都是這麼複雜難辨……

殷仲忽然笑了,明朗的笑容在他原本就極絢麗的眉眼之上輕染了一抹令人心動的溫煦之色,竟有種仿若舊友相逢般的開懷。這樣的笑容,令滿心戒備的容裟也不由得微微一愣,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馬繮。

殷仲象一個落拓不羈的江湖人一般,遠遠地衝着他拱手行禮,淡淡說道:“有勞大司馬久等了。”這句話說的再自然不過,就好象他們事先約好了在這裡碰面一樣。容裟面色一僵,眼神卻迅速的陰沉了下來。他學着殷仲的樣子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侯爺如何知道我會來?”

殷仲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反問道:“這很難猜嗎?”

容裟的視線落在他的臉上,停頓了一下,又迅速地落到了殷仲身後的烏蓬馬車上。若無其事地笑道:“怎麼不見殷小爺?”

“小孩子家受不得顛簸,已經睡了。”殷仲不在意地搖了搖頭:“說到我這弟弟——我們府裡的老太太這些天受了風寒,身體不爽快,十分惦記這孩子。不知司馬大人能否行個方便,讓他們先上路?”

容裟眼中波光一閃,半真半假地反問道:“侯爺的意思是?”

殷仲淡淡一笑,一雙絢麗的眼瞳光彩瑩動:“本侯的意思,自然是留下來敘敘舊。不過,本侯的這位幼弟身體有些嬌弱,荒郊野地的,只怕會等不住……”

容裟眼神霍然一跳,一轉身,十分爽快地衝着身後擺了擺手:“請。”

殷仲斜了一眼身旁的銀槍,銀槍連忙翻身下馬,點了幾名洗硯閣的高手留下。其餘的都安排沿路護送車馬回武南,又細細囑咐了幾個穩重老成的侍衛。直到馬車慢慢駛遠,這才折回了殷仲的身邊,垂首立在一旁。

而殷仲的面容則是一派沉寂,容裟看不出他的心思,正尋思要怎麼開口。就聽殷仲淡淡說道:“既如此……,司馬大人還是前面帶路吧。”

容裟向來自負,對這位落魄的榮安侯原本多少存着些輕慢之意。到了此時此刻,見識了殷仲的鎮定自若,滿心的輕視不由得都收了起來。反而生出幾分異樣的戒備來。

順着起伏的草坡慢慢前行,不多久便看到了重重守衛之中的那輛烏蓬馬車。馬車厚重的簾子已經向上挑起。車內,一個華服高冠的男人正若有所思地朝這邊張望。幽沉沉的視線自從殷仲出現在了草坡的盡頭,就始終膠着在他的身上。

殷仲的呼吸微微一窒,一顆心反而漸漸地平靜了下來。自從他被削去軍職,這個人便開始了意味不明的騷擾。一邊不停地用珠寶美人來試探,一邊又用種種血腥的警告來提醒。自己忍耐了那麼久,久到幾乎要失去陪他繼續玩下去的耐性了——也許在潛意識裡,殷仲自己也在渴望着這樣面對面的一天吧。只不過,倘若他能夠在這樣一場對峙當中僥倖活下來,他將不得不面對更大的危險……

但是此時此刻,這潛藏的危險殷仲已無暇去考慮了。

草坡上掠過的微風裡已經緩緩地漾起了一圈圈異樣的波動:探究、疑問和隱秘的掙扎都混合在了隱忍的殺氣當中,讓殷仲敏銳地捕捉到了劉武心中那一絲舉棋不定的猶疑——兩軍對峙,妄動者必死。然而此時此刻的這一場交鋒,最先沉不住氣的人,是手中握有一國之力的樑王。反觀殷仲一方的區區四五隨侍……,對比不免太過懸殊了。

劉武緩緩舒了一口氣,油然生出幾分篤定來。他扶着容裟的肩頭慢慢步下馬車,再一次望向屈身行禮的殷仲。在他的身後,是幾名面無表情的隨侍。也都象他一樣,神情從容不迫。樑王的眉頭不易覺察地微微一蹙,隨即擺了擺手。容裟連忙帶着隨侍們退了下去,有意無意地停在了一箭之外,將他們緊密地包圍在了當中。

殷仲的視線從遠處的守衛身上慢慢收了回來,落在了面前這個心機深沉的男人身上。他和自己年齡相仿,甚至連面貌也有幾分若有若無的相似——這樣的兩個人,只因爲出身地位的不同,便被命運之手擺放在了這樣詭異相對的位置上……

“在想什麼?”樑王凝視着他,脣邊浮起輕淺的笑容。

殷仲回視着面前的男人,微微一笑,說道,“殷某不過是一介武夫,殿下如此大動干戈,實在令人費解。”

樑王仰望着遠處黛色的山峰,漂亮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然而說出的話卻明顯得答非所問:“子仲爲什麼總是和本王這麼生分呢?”

殷仲順着他的視線望了過去,淡淡說道:“君臣有份,自然不敢逾矩。殿下說的‘生分’,殷某當不起。”

樑王側過頭,微微向上挑起的眼尾突然之間便讓殷仲生出幾分莫名的眼熟。不及細想,便見他別有深意地淺淺一笑,不露痕跡地轉移了話題:“子仲,你知不知道如今的竇氏一族,是誰做主?”

殷仲心頭不禁微微一震。這位樑王的生母便是當今的皇太后竇氏——天下皆知。他又怎麼可能會不知道?!正在暗自驚疑他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的用意,便見樑王莞爾一笑,從容說道:“本王想請母后出面,在竇氏族中爲子仲挑選一名才貌兼備的夫人,不知子仲意下如何?”

殷仲的心猛然一沉,尚不及回答,樑王又笑道:“子仲與竇氏聯爲姻親之後,竇氏自然會傾盡全力在御前爲子仲周旋——到那時,子仲何愁不能重回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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