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

望着滿牀狼藉的衣衫,韓子喬自己也笑了:“出趟門罷了,怎麼有這麼些麻煩?”

她不斷的從衣箱裡往外翻,蘇顏一件一件的幫她疊起來。聽她這樣說,便忍不住打趣她:“韓姐姐難道從來沒有出過門?還是……因爲跟周爺出去,格外的緊張些?”

韓子喬正往自己身上比量一件深色的直裾,下意識的就停住了手,怔怔的想了想:“好象……我這半輩子,就只出過一次門……”

看她的神態,彷彿突然之間想到的並不是愉快的事。眉頭緊緊蹙着,一向晴空般明澈的眼裡也漫起了一層厚厚的陰霾。蘇顏知道自己一句無心之言觸動了她記憶中某些不愉快的東西,心裡暗暗的懊悔,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來補救。

韓子喬卻抱着手裡的衣服在她身邊慢慢地坐了下來,一雙眼睛茫然地望着矮几上的短燭,幽幽說道:“其實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周爺了,我父親也是做官的人,兩家素來交好。兩家的孩子從小就常常在一起玩……”

她嘆了口氣,垂下頭把手裡的衣服慢慢疊了起來:“後來,我父親因爲言談之間貶低了黃老之術,被有心之人告到了當年的竇後,也就是如今的太后面前。再後來……就被竇氏一族下到獄中……”

蘇顏忽然就想起了記憶深處那個漫天飛雪的寒冷夜晚,一時間只覺得寒意侵骨,竟有些分不清韓子喬說的究竟是誰了。

“……我父親後來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大獄裡,官府說他染了急病……”韓子喬幽幽嘆道:“家裡的男丁都被髮往軍中,女眷也都被押送到軍營去做浣衣奴。我娘身體一向不好,還沒到隴西郡就病死了。姨娘哭得太大聲,惹得看守不滿,一鞭子抽下來,姨娘的頭正巧撞在石塊上,出血不止……”沉默片刻,又說:“家裡的女眷就只剩了我一個。我去求看守,讓我埋了我娘和姨娘,那看守同意了,條件就是讓我輪流陪宿……”

蘇顏的眼前忽然閃過自己家裡被抄那一夜,從後園被強拉走的那幾個婢女……,原本被自己刻意忽略掉的畫面,此時此刻竟也異常清晰的浮現在眼前。心頭不由大慟。

“那天晚上……”韓子喬停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不是刻意掩飾的笑容,而是發自內心的欣喜的笑容,以至於她的整張臉上都煥發出異樣的光彩來:“那天晚上,那幾個畜牲的爪子還沒有碰到我,就被人打翻了。你猜猜是誰?”

蘇顏心裡無端的一鬆,卻故意撇了撇嘴:“很難猜嗎?”

“不錯,就是周爺。他跟着我們有幾天了,一直沒有找到機會下手。”韓子喬又笑了:“那時他還沒有封爵,在周家也沒有什麼勢力。私自拿了家裡的幾樣古董偷偷的找人變賣了,然後不知道怎麼勾搭上了一夥子土匪,搶了馬匹,把人都趕散了……”

蘇顏的脣角也不知不覺勾起了笑紋,那種絕境裡被貴人搭救的經歷,自己又何嘗沒有過呢?只有熬過了最難的關口,才能知道能活下來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

韓子喬嘆了口氣,眉梢眼角卻都是笑意:“後來他就陪着我葬了娘和姨娘,辭別了那幫子土匪,再然後就專門撿人少的路向南逃,一直逃到了清河鎮。在這裡遇到客棧老闆一家要南遷,他就幫我盤下了這個店……”

“那你再沒有去過別的地方嗎?”蘇顏問道。

韓子喬嘆了口氣:“我素來膽小,經過這麼一場變故更是成了驚弓之鳥,又生怕讓人發現了連累到周爺。就只想窩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哪裡都不去了……”

似乎她正在過的,就是蘇顏一直以來想要過的日子……

蘇顏暗想,也許有朝一日自己真的如願以償了,也會象她一樣,每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安安穩穩的只是打理些身邊的瑣事吧……

“韓姐姐,還是我連累了你……”蘇顏嘆了口氣:“欠了你們這麼大的一份情,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回報纔好……”

“我哥哥身子弱,當年,剛到細柳軍營就得病死了。”韓子喬長長一嘆:“在這世上,我也再沒有旁的親人了……。蘇丫頭,不如你我結拜了吧。結拜了,你我就是姐妹,無論做什麼都是應當,那你就不用承我的情了。”她望着她,清亮的眼睛閃動着讓人無法拒絕的熱切。

蘇顏胸口一熱,想也沒想便喚了聲:“姐姐。”

韓子喬又笑了,清亮的眸子裡卻微微漾起了一絲潮意:“看見你,總覺得看見年輕時候的自己。只是你比我還強些……”說着舉起袖子去擦眼睛。

莫名的酸熱瞬間漲滿了蘇顏的胸口。除了欣喜,更多的還是難以言喻的溫暖和踏實——一直以爲自己不過是風中的一葉飄萍,無親無靠,註定了要在塵世間無止境地飄搖。卻沒想到,老天竟真的給了她一個可以停留下來的機會。

而且是可以正大光明停留下來的機會——簡單到不需要用尊嚴和自由去交換。

蘇顏喜極而泣。

“不要哭了,”韓子喬擦完自己的臉,又拽着袖子去擦她的臉:“你我都是無親無靠的,等這陣麻煩過去了,我們守着這片店,安安生生日子……”

蘇顏點頭,眼淚卻又不受控制的洇溼了韓子喬的衣袖。然而心裡的欣喜卻滿滿的,都從眉梢眼角溢了出來,化成了最燦爛的笑容。

兩個女人正相對傻傻地笑,臥房的門卻“砰”的一聲被撞開了。一個低沉的聲音急切的喚道:“阿喬!阿喬!”

是周亞夫的聲音,卻是前所未有的緊張。韓子喬愣了一下,連忙應道:“我在。”

通往外室的簾子唰的一聲被拉開,周亞夫手中長刀已然出鞘,看到兩個女人相安無事,明顯的舒了一口氣。

“三郎,你……”

韓子喬的話沒有說完就被周亞夫打斷了,他抓起了牀榻上的棉袍塞到她的懷裡,急急說道:“你帶着蘇丫頭趕緊到客棧的後院,翻牆出去,進山。能跑多遠跑多遠,天亮之後到飛玉亭等我。快!”

韓子喬急得跺跺腳:“你得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啊!”

周亞夫還沒有來得及說話,遠遠的傳來幾聲若有若無的呼哨,靜夜裡聽來竟是說不出的詭異,隨即一陣悉悉蔌蔌的聲音漸行漸近,雖然一時間無法分辨出到底是什麼聲音,卻讓人本能的毛骨悚然。

“快走!”周亞夫在她肩上用力一推。

韓子喬如夢初醒,一把抓住了周亞夫的手腕:“是山裡的黑鼠出來覓食……”

附近都是山林,到了冬天,山鼠偶爾也會集體出來覓食,然而跑到客棧這樣人多熱鬧的地方來,韓子喬還是頭一次碰到。

“是,也不是。”周亞夫一把抓住一個,拽着她們往外跑:“是江湖人用秘術驅使這些山鼠出來的。這些人行蹤詭異,只怕來者不善。你們先躲躲……”

客棧的院子裡已經亂成了一團,韓子喬一眼瞥見一個客人手裡的燈籠摔落在了乾草堆旁,正要撲過去,身體已被周亞夫拽住,耳邊只聽熟悉的聲音沉沉說道:“顧命要緊……”

“那我的客人呢?”韓子喬下意識的反問,眼角的餘光卻瞥見火苗已經跳到了乾草上,心中不由得大急。

“我和劉符的隨侍會護着你的客人平安離開客棧,”周亞夫的聲音沉沉的,聽不出任何波動,韓子喬卻奇怪的平靜了下來。深深的望着陰影裡這張熟悉的臉,輕聲說:“你要小心。”便拉住蘇顏朝後院衝了過去。

院子裡的客人都急着往外跑,有的還心急火燎的跑去解牲口,客棧裡一時間雞飛狗跳。然而即便是這樣的慌亂,也無法掩蓋遠處那詭異綿長的呼哨。帶着難以形容的陰森詭異,步步逼近。

韓子喬用力推着蘇顏翻過了矮牆,一回頭,看到周亞夫正在前院的拐角處抱着兩個孩子往外跑,而前院的乾草堆已經燒了起來。韓子喬心頭一痛,不忍回頭再看。緊拽着蘇顏的手臂沿着低矮的灌木拼命的向後山上跑,起初還能聽到身後的喧譁呼喝,沒過多久,就只剩下了頭頂的風聲和兩個人粗重的腳步聲。

黑暗中,與自己緊緊相握的那隻手,和自己的同樣柔軟,然而卻堅定得絲毫也不容動搖。讓蘇顏在精疲力竭到連喘氣都喘不勻的時候,也不敢稍稍起放棄的念頭。胸口彷彿被無形的大手用力擠壓,痛得緊緊抽在了一起。眼前一團一團的暗影漸漸模糊,漸漸融成了一張鋪天蓋地的黑色大網。

韓子喬忽然用力握緊了她的手,蘇顏下意識地隨着她的動作放慢了速度。模糊之中,覺得她的手似乎正在拍打自己的臉頰。蘇顏費力的睜眼,昏暗中只能看到韓子喬的一雙眼睛閃着急切的光。

“……有人就跟在我們後面……”

蘇顏不禁一驚。然而腳步一停下來,身體就象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靠向了身後的樹幹,眨眼之間,便順着樹幹滑坐到了地上。她鬆開了韓子喬的手,吃力地說:“你自己跑。那人十有八九是來抓我的。”

韓子喬抓緊了她的手,用力搖頭。

蘇顏虛弱地笑了:“我已經沒了親人了,如果連姐姐也受我連累逃不掉,那我活着就連一個念想都沒有了。姐姐,你跑吧,不管天涯海角,你都得留着自己的性命,你得開好了一片店子,等着我回來啊……”

黑暗中,韓子喬的眼淚奔涌而出。

她一直覺得自己已經老了,又經歷了那麼些生生死死,一顆心早就被磨得硬了。總覺得自己當初收留蘇顏,不過稟性中固有的幾分江湖義氣使然。何況人又是周亞夫救回來的,她怎麼能不給他這個面子?等到她醒了,又因爲她乖覺懂事而滋生了幾分憐愛之意。結拜,不過是想着她和自己一樣薄命,小小年紀便無親無靠,油然生出的惻隱之心罷了。

然而蘇顏此刻的幾句話,卻如同一把刀子,猝然間就劃開了心頭自以爲是的那一層硬殼,讓她在這鑽心的疼痛裡清楚地看到了年輕時那個生性倔強,然而骨子裡卻又渴望着關愛的自己。這一瞬間的疼痛讓她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血脈相通般的親近。

“我們自然要一起跑……”她伸手抱住了蘇顏:“麻煩過去了,我們還要一起開店……”

蘇顏靠在她的肩上,鼻子一酸,又忍了回去:“姐,我跑不動了。你就把我留在這裡吧,這是我惹得麻煩,躲能躲到什麼時候呢……”

韓子喬還在猶豫,蘇顏卻也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悉悉蔌蔌的聲響,心中不由大急,一把推開了韓子喬:“你快走啊……”

韓子喬卻在這一瞬間下定了決心。她毫不遲疑的重重一掌敲在蘇顏的後頸上。蘇顏身體一軟,一頭栽進了她的懷裡。韓子喬連忙將她拖到了灌木叢的下面,飛快解下自己深色的棉袍將她蓋了個嚴嚴實實。然後放重了腳步朝另外一個方向匆匆跑開,一邊跑一邊說:“快跑,有人在追我們……你拉着我就可以,我認識路……”

林地的上空,陰雲漸漸散開,露出一彎慘淡的月。清冷的月光下,一隻血色的飛禽突然自密林中竄了出來,在黑黝黝的灌木叢上空繞來繞去,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叫聲。

昏迷中的蘇顏隱隱約約聽到了鴿子的鳴叫。

有一個瞬間,她以爲自己又回到了離園,正坐在東廂的膝榻上,一邊漫不經心的寫字,一邊聽着窗外劃破了寂靜的鴿哨……

又回到離園了……。想到這一點,蘇顏心裡竟然不可遏止地漫起了濃重的倦意和一絲絲隱約蠢動着的欣喜。這是清醒的時候,她斷然不肯對自己承認的事。不論他的身邊到底有多少令人畏懼的事,然而他的懷抱所給予她的溫暖,實在太過容易便讓人心生留戀……

耳畔的鴿鳴清晰而淒厲。蘇顏猝然間意識到這不是殷仲豢養的信鴿。心頭一驚,霍然睜開雙眼。與此同時,一陣無形的壓力潮水一般推了過來,在她的胸口重重一擊。蘇顏身不由己的向後一靠,喉頭已然漫起了一絲腥甜。

天地之間,不知何時瀰漫着令人難以呼吸的肅殺之氣。

一個男人的聲音沉沉的撞進了她的耳朵裡:“顧血衣,你又騙了我。”

不遠處一塊突出的崖石上,兩個男人的身影正激烈地纏鬥在一起。幾乎在她睜眼的同時,黑色的身影雙手合拳,重重擊在紅袍男人的前胸。紅袍男人的身體迅速後退,一直退到了蘇顏身前不足三尺之處才勉強停住。因爲離得近,蘇顏可以清晰地聽到他紊亂的輕喘。

穿着黑袍的男人負手而立,沉沉的追問道:“顧血衣,你既然答應了幫我。又跑去破壞黑紗的行動……,你還有什麼好說?”

蘇顏身前的男人發出了一聲低啞的輕笑:“容裟,你似乎忘了。我血衣門從來就是收一次錢,接一個任務。我已經幫你的屬下捉到了你要的人。是他們自己蠢,才弄到了這麼一步。我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幫你——我們的合同裡可沒有這一項。”

這個清冽的聲音裡帶着幾分輕嘲,幾分玩世不恭的懶散,蘇顏自然聽得出這正是那個在她面前神出鬼沒的顧血衣。

只是,那麼重的血腥氣,他受的傷似乎不輕……

容裟怒道:“就算合同已經終止。你又何必出手破壞我的屬下驅動山鼠去客棧捉人?”

顧血衣懶洋洋的笑道:“那樣一羣蠢貨,若是血衣門的人,我早就殺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竟鬧得全天下都知道了……”

容裟冷笑道:“好,人在你手裡,你開價吧。”

顧血衣乾脆的回答:“我改變主意了。人,我要帶回血衣門。”

容裟一愣,隨即冷笑道:“你不肯把這女人交給我,難道……你要揹着我,去拿這女人討好殷仲麼?”

顧血衣放聲大笑:“殷仲雖然封爵,然而卻無權無勢,我又何必去討好他?”

“無權無勢”幾個字落在蘇顏耳中,竟是異樣的刺耳。她在殷府的日子雖然不長,卻也知道被削了軍職正是殷仲心頭最大的隱痛……,居然被人這樣輕描淡寫的掛在口邊調侃,一瞬間,蘇顏心頭竟涌起了強烈的恨意。

然而這樣一番話卻顯然說中了容裟的心思。他低頭沉吟片刻,遲疑的反問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扣着這個女人和我作對呢?你素來精明……”

顧血衣打斷了他的話,懶懶笑道:“不瞞司馬大人,這個女人……我看中了。自然不肯再讓旁人傷了她。”

容裟大吃一驚,瞠目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顧血衣身後的蘇顏也是一驚。她自然知道顧血衣的話不是真的,但是他這樣說,卻等於是表明了要護她周全的立場。以他的精明,這樣做又有什麼好處呢?難道真的是要用她來向殷仲示好麼?然而自己何時在殷府有了這麼重要的地位?蘇顏不禁暗暗苦笑。去捉殷仲的兩位小夫人,只怕是更靠譜一些吧?

那麼,到底爲什麼呢?他自己不是也說過,殷仲無權無勢,並沒有令他去討好的條件嗎……

連她都看出了顧血衣說謊,容裟自然也能。不過片刻之間,容裟的臉色已然恢復了先前的平靜:“顧兄真會說笑……”他一邊笑,一邊貌似無意的慢慢靠近了顧血衣。

就在這時,一隻鴿子般大小的紅色飛禽突然闖入了幾個人的視線。它在顧血衣頭頂盤旋了數圈,輕輕落在了他的肩頭,咕嚕咕嚕的輕聲鳴叫起來。

容裟面色大變:“你居然爲了這個女人,派出血鴿召喚十二殺手?!”

顧血衣笑道:“據說,劉武行事素來是:寧讓我負天下人,不讓天下人負我。司馬大人是樑王殿下的得力下屬,行事自然和主子一樣——顧某自然不敢大意。”

容裟瞪視着他,一時間卻也不敢有所動作。血衣門的十二殺手,但凡出手,從無落空。他自然有所耳聞。

僵持良久,容裟冷笑道:“好,好。既然如此,容某無話可說。顧兄,我們後會有期。”說罷也不等他開口,便怒氣衝衝地拂袖而去。黑色的身影起起落落,飛快的消失在了山崖的盡頭。

顧血衣再也支撐不住,一跤跌倒在地。蘇顏下意識的伸手去扶他,還沒有碰到他的手臂,顧血衣卻一側頭,嘔出一口鮮血來。

蘇顏大驚,顧血衣的身體軟軟的向她身上靠了過來,低低地說:“扶我去後面的山洞。”

他們所在的方位,似乎已接近山頂了。蘇顏從沒有來過這裡,只得依照他說的,勉強支起他的身體,將他半扶半拖的拽進了後面的山洞裡去。

短短一段路,顧血衣的身體卻越來越沉,幾乎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蘇顏的肩上。蘇顏一腳剛剛踏進山洞,顧血衣便一頭栽倒在地。蘇顏收腳不住,一跤絆在他的身上,顧血衣卻毫無反應,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

蘇顏推了推他,見他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不覺害怕起來。最先想到的,竟是拔腿跑開。然而一念閃過,到底還是忍住了。這裡離平安客棧到底有多遠,她一點也不清楚,何況容裟可能還沒有走遠,萬一落進了他的手裡,只怕會更糟吧……

探頭向外看,慘淡的月光籠罩着崖下一片黑黝黝的山谷,四下裡萬籟俱寂。似乎還不到寅時。

蘇顏退了回來,小心翼翼的喊了一聲:“喂?”

聽不到迴應,蘇顏慢慢湊了過去,遲疑地伸手去試他的額頭,觸手竟是一片滾燙。他是生病了?還是受傷之後的反應?

一時間也顧不了想那麼多,蘇顏拿出自己的手巾,走到洞外抓了一把殘雪,費力的將手巾弄溼,再拿回來覆在顧血衣的額頭上——不管怎樣,她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想了想,又解下身上的棉袍蓋在他身上。無論出於什麼原因,總是他從容裟手裡救下了自己——欠了人情,總是要還的。

蘇顏抱膝坐在地上。儘管夜來風冷,枯坐久了還是漸漸有了睏意,不知不覺就靠向了顧血衣的身邊。

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覺得身邊的人在動,蘇顏連忙坐了起來:“你醒了?”

顧血衣一言不發地坐起身來,手裡還抓着從額頭滑落下來的手巾。手巾半溼半乾,卻散發着清淡的桂花香,顯然是她的東西。

蘇顏揉了揉眼睛,這才發現自己剛纔睡着的時候似乎擠到他身邊去取暖了。連忙後退了兩步,訥訥的說:“你……還發燒啊?”

顧血衣微微側過了頭,在黑暗中靜靜地凝視着她,“你怎麼沒走?”

“你發燒了啊,”蘇顏十分自然的說完,隱約覺得有些不妥,連忙又補充了一句:“而且,我怕容裟還沒有走遠。”

顧血衣不聲不響地望着她。黑暗模糊了彼此的輪廓,讓蘇顏看不清他的臉,反倒覺得他看上去沒有了平時那一點逼人的猙獰,顯得柔和了許多。就好象大街上擦身而過的那些普普通通的男子一樣……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說:“你想要什麼?你照顧了我,我總要回報你的。”

“不用了,”蘇顏連忙擺了擺手:“反正你剛纔也救了我。”

顧血衣搖搖頭:“那不同。救你,是因爲我和別人有交易。”

蘇顏想問,想想還是算了,就算知道自己到底是交易的哪一部分又能怎樣呢?不論是他也好,容裟也好,都不是她能對付的。

“不用了,”蘇顏搖了搖頭,淡淡的說:“不算什麼事。”

山洞裡的氣氛又沉寂了下來,蘇顏抱緊了雙膝又開始覺得冷。棉袍還披在顧血衣的身上,他自己還沒有注意到,她自然也不好意思開口討回來。

“這樣吧,”顧血衣忽然說:“我送你一劑宜歡符吧。”

蘇顏沒想到他還在想這件事,不由得愣了一下,“宜歡符?做什麼用的?”

顧血衣忽然笑了,聽出他笑聲裡的詭異,蘇顏竟有種想要躲起來的衝動。

“宜歡符……”顧血衣懶懶地笑道:“你不是殷仲的女人嗎?你把宜歡符讓他吃下去,從此以後,他的眼裡心裡就只有你一個人……”

蘇顏卻只是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語氣輕淺的象是反問,又象是自言自語:“這樣的感情……,我要來做什麼?”

顧血衣心頭微微一跳,下意識地望了過去,她的身影在黑暗中已縮成了小小的一團,肩部的線條顯得單薄而消瘦,宛如沒有發育完全的少女。

蘇顏卻誤解了他的沉默,輕聲說:“如果你還在想要回報我,那麼,你可不可以幫我找一個人?”

顧血衣下意識的問道:“什麼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嚴竹風,”蘇顏想了想,又補充說:“他是安定郡人氏。今年有二十一歲了。對了,他左邊的耳垂上有一粒很小的硃砂痣。”

顧血衣肩頭微微一震:“嚴竹風?!”

蘇顏點了點頭:“他大概是在吳國。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顧血衣按捺住心頭的震動,沉沉地應了一聲:“好。”

他答應得這麼痛快,蘇顏反而不安了起來:“你真的答應了?可是找人是很麻煩的事,而且你又沒有見過他……”

顧血衣閉上了雙眼,不去理會她的嘮叨。有些事,需要他在心裡快速的消化。

得不到回答,蘇顏只好悻悻地收口。轉頭望向外面時才發現黑暗已經變得稀薄了,濃釅的夜色不知不覺間就被清冷的晨光無聲無息的沖淡。

曙光總是給人帶來希望的,蘇顏也不覺精神一振。一回頭,顧血衣還靠在洞壁上閉目養神。他臉上的面具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蘇顏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臉。

原來他的膚色是輕淺的褐色,英挺的長眉和長長的眼睫都宛如濃墨畫上去似的精緻。不同於殷仲那近乎犀利的,讓人無法直視的絢麗。顧血衣的五官有種溫和的明豔,宛如一塊價值連城的玉雕,每一個角度都流轉着不同的光華。讓人一眼看過去就不忍錯開視線。

難怪韓子喬會說他是江湖中最出名的美男子了,蘇顏暗想。她不習慣這樣盯着別人看,便趕在他睜眼之前移開了視線。

顧血衣睜眼的時候,最先看到的是身上那件深色滾着柳葉花邊的厚外袍,愕然擡眼時,才注意到蘇顏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棉袍。而那塊已經被冷風吹乾了的手巾卻還被握在自己的手心裡。

顧血衣攥緊了手巾,一絲莫名的波動飛快地在眼中浮起,又同樣飛快的沉了下去。他取下身上的外袍扔回到了蘇顏的身上,用命令的口吻淡淡說道:“天亮了,該走了。”

蘇顏手忙腳亂的接住了棉袍:“去哪裡?”

顧血衣卻只是冷冷的哼了一聲:“去哪裡你有選擇嗎?還是……你想留下來繼續連累平安客棧的人?”

“我姐姐……”

顧血衣冷淡的打斷了她的話:“她死不了。我不會費力去殺無關緊要的人。”

他的語氣雖然讓人不悅,但是聽到韓子喬無恙,蘇顏到底還是鬆了一口氣。她默不作聲的披好了外袍,尾隨在他身後走出山洞。

山峰的背陰一面,深深的積雪絲毫也沒有要化開的跡象。最上面的一層卻已經凍成了薄冰,一腳踩下便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而顧血衣卻宛如幽靈一般悄無聲息的走在她的前面,積雪上,連腳印也沒有留下。

蘇顏深一腳淺一腳的跟在後面,正想問問他要往哪裡走,顧血衣卻忽然停住了腳步,淡淡說道:“你就留在這裡。”

“什麼?”蘇顏大吃一驚。環顧四周,視野之內一片皚皚白雪,稀疏的林木從腳下一直延伸到了不遠處一道矮坡。鴉雀無聲的寂靜裡彷彿隨時都蘊育着不可捉摸的危險。

而顧血衣卻已經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喂!”蘇顏不由自主的大喊起來:“顧血衣!”

顧血衣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身,淡淡問道:“怎麼了?”

蘇顏拿不準他是不是就這麼放了自己,喊了一聲之後,卻又有些怕他會改變了主意,只好沒話找話的問道:“你夜裡發燒,現在……不要緊了麼?”

顧血衣豁然回過身來,驚愕的表情還掛在臉上,脣邊卻已然挑起了一絲微帶戲謔的淺笑。黑湛湛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彷彿生怕自己聽錯了似的反問道:“你是在關心我?”

蘇顏自自然然地點了點頭:“是啊。”

清晨初升的陽光在他的眼瞳裡折射出一絲異樣的亮光,宛如寶石迷人的虹彩。顧血衣象聽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轉回身去背對着她。片刻之後,卻又轉過身來,微微帶着一點邪氣的神情輕聲笑道:“小白兔,說不定我們還會見面的。你信不信?”

不等她回答他便轉身走開了。靈動的身影越走越快,如同雪原上一陣拂過的微風,飛快的消失在了視野的盡頭。

蘇顏裹緊了身上的棉袍,一點點莫名的恐慌漸漸爬上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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