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驚程年底分娩,順產,羊水先破的,破羊水的時候剛好在夜裡。
關宅上上下下幾乎全部出動了,慌得不行,關略抱着她從三樓下來,跑過客廳和院子。
去醫院的路上是司機開車,關略抱着唐驚程坐在後座,他大概也是被那麼多羊水嚇懵了,手上,褲子和座椅上全是黏糊糊的水漬。
“唐驚程你撐着點!”
唐驚程抱住肚子,簡直無語。
她要撐什麼?
羊水破就說明要生了,既然要生她還需要撐什麼?難道把孩子憋回去?
“關略你能不能淡定點?”唐驚程居然是最鎮靜的那個,半斜在關略懷裡捏緊他的手指:“好歹你也是見慣大場面的人!”
關略苦笑:“這不一樣!”
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今夜過後他便正式升級爲人父了,“爸爸”這個稱呼在沒遇到唐驚程之前他簡直想都不敢想。
唐驚程陣痛來得特別快,被推進醫院後半小時就開始間歇式陣痛,而且很快間隙時間就越來越短。
生過孩子的人大概都能夠體會那種感覺,15秒疼痛,那是地獄,15秒平息,那便是天堂,唐驚程便在這天堂與地獄之間來回穿梭,體會分娩的痛苦,艱辛,還有幸福。
關略全程陪在她身旁。
唐驚程不痛的時候便由他扶着在走廊和病房裡來回走,陣痛來襲之時就窩着身子或者躺在牀上撐過去。
這個倔性子的姑娘啊,連旁邊助產的護士都說沒見過她這樣的。
當晚隔壁還有一個待產分娩的孕婦,幾乎隔半分鐘就扯着喉嚨叫一次,叫到後面嗓音都啞了,聽着人心裡滲得慌,可唐驚程偏一點聲音都沒有。
真的疼極了最多呼吸粗重一些,掐關略手背的力道也猛一些,自己咬自己的手指,手指都咬出血了,她就是不願吭一聲。
助產師就最喜歡這樣的產婦,不吵,不嬌氣,不疼的時候自己走路下蹲或者躺在那裡保存體力,疼的時候就默默忍着,均勻呼吸。
“關先生,您太太很堅強。現在很少看到像她這麼能忍的媽媽了。”
關略只能苦笑。
這姑娘還確實能忍,當初子彈射穿肩胛骨沒吭一聲,指甲被生生剝下來沒吭一聲,現在生孩子也不吭一聲?
唐驚程陣痛過去之後關略就蹲在牀邊握住她的手,可見她額前的頭髮都被汗浸溼了,其實這時候他還情願唐驚程能夠像其他產婦那樣纏着他喊疼。
“如果真受不了,適當出點聲音會不會好一點?”
唐驚程一個白眼掃過去。
“出聲音有用?”
扯破嗓子喊,除了廢掉了力氣之外一無用處,還不如保存體力留着一會兒用呢。
“我這麼懶,纔不做無用功呢!”
“……”
開到四指的時候唐驚程被推進產房,關於分娩之時關略要不要跟着進去這個問題,他們之前就已經商量過了,經過唐驚程嚴肅的考慮和研究,最終得出的決定是不準關略跟進去。
“男人經常見血不好!”這是她給的理由。分明就是藉口,但她不準,關略也只能尊重她的決定。
唐驚程被推進去之後產房的門就從裡面鎖死了,關略被留在外面過道上,旁邊產房時不時就傳來一陣尖銳的叫喚,可就唐驚程呆的那扇門始終聽不到任何聲音。
這時候他就特別痛恨唐驚程那死能扛的性子,至少叫幾聲讓他心裡有些底也好啊,可足足一個小時,她被推進去之後就再沒音訊了。
關略像只沒頭的鷹一樣在過道里來回踱步子,雅岜蹲在一邊悶着氣憋着臉。
好在寧伯還有點主意,跟在不斷轉悠的關略屁股後面勸。
“九少爺,您把心放肚子裡吧,唐小姐吉人天相,肯定母子平安!”
“現在醫學這麼昌明。就算真有什麼小意外也不會有事!”
“才進去一個小時,估計還早着呢,您先找個地方坐坐?”
可關略那時候哪兒聽得進這些,他本來脾氣就暴,沒耐心,更何況他在門外完全不知道里頭的情況,就這麼在外頭又熬了一個多小時,這段時間關略幾乎是掐着秒過的。
他從來不知道時間會過得這麼慢,長夜彷彿被施了咒,遲遲不願意醒。
走廊裡的燈光照得人心裡直髮慌,關略把身上僅剩的最後半包煙都抽光了,面前那道門還是紋絲不動。
大概四點多的時候隔壁產房傳來女人最後一串尖利的叫聲,隨後嬰兒啼哭,生了……
護士很快出來報喜:“小子。七斤三兩!”
門口家屬全都圍到了一起,爲這個小生命的到來感到興奮,大概二十分鐘後產婦和嬰兒也被護士從裡頭推出來了,家屬全都攏了過去。
關略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旁邊產房裡熱鬧的一家子簇擁着推車牀走進電梯。
過道里一下子空了,靜了,連產婦的叫喚聲都聽不見了。
關略渾身的不安都開始往腦門涌,手裡捏扁的煙盒上已經汗漬津津,就這麼又熬了半個多小時。
實在受不了了,關略過去拍門,可裡頭根本沒人應他,眼看着就要踹門了,關略被寧伯拖住。
“九少爺您冷靜點,生孩子沒這麼快的,我記得當年三太太生阿喜的時候足足在裡頭呆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那不如直接要他的命得了。
“如果唐驚程得在裡頭呆一天一夜,雅岜!”他把旁邊也已經緊張得有些懵的雅岜扯到面前,“你去跟醫生說,不生了,直接剖!”
“……”
“九少爺,這…不大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孩子是我的,女人也是我的,我想怎樣就怎樣!她……”話還未完,面前產房的門突然開了,從裡面探出一個護士的頭來。
“剛纔誰拍門?”
雅岜:“……”
寧伯:“……”
關略擠到前面,手指扣在那條門縫裡:“我!能不能進去?”
“不行!”護士臉上有汗,她將關略擠在門縫裡的手推出去,“家屬還是在門口等吧,裡面進行得很順利,產婦精神很好,已經十指了,應該……”
“用力,很好,就這樣……再來一次,對!呼氣,吐氣…”
護士身後還有另外一道門,關略透過門縫隱約能夠聽到裡面傳來助產師的叫聲。
關略心焦如焚。
“讓我進去!”
“不行,醫院有規定!”
寧伯也在身後拉住關略:“九少爺你冷靜點!”
可叫他怎麼冷靜?
“雅岜!”他喊了一聲,雅岜湊過來,剛想說話,只聽到裡面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聲音尖亮清脆,劃破黎明前的黑暗。
“生了生了!”寧伯第一個叫出來。
雅岜也激動得不行,護士看了眼面前已經有些呆滯的男人,撈開他的手:“聽到了吧?先在門後候着吧,孩子和產婦很快就會被推出來。”
遂不管不顧地關了門,門頁在關略臉上扇過一陣風,他身子不覺晃了晃,耳邊已經聽不到嬰兒的啼哭聲。是幻覺麼?還是世界在剛纔幾秒被剪斷了線?
關略有些恍惚,轉過身去:“寧伯,生了?”
寧伯笑着,鬆開關略的手臂:“生了,九少爺,生了!”老人聲音也格外激動。
雅岜更誇張,直接站旁邊就抽抽哭了出來,有時候真懷疑這孩子情感細胞是不是過於發達,你說一五大三粗的大男人,沒事就哭,喜也哭,悲也哭,就跟眼淚較勁。
很快關略面前的門又開了,還是剛纔那名護士。
寧伯將關略往旁邊拉了拉。
護士看着他,報喜:“是位千金,母女平安,六斤三兩!”
關略一下子將背脊撞在身後的牆面上,膝蓋都有些要軟下去。
真生了啊,女兒,他居然就這麼當了爸爸。
“九少爺…”
“九哥!”
“恭喜!”
關略脣角一揚,手擡起來狠狠搓了搓已經僵掉的面頰。
隨後又等了二十分鐘,漫長的二十分鐘。
護士將唐驚程和孩子一起推出來,關略立即衝上去,看到牀上的人,臉色發白,脖子和頭髮上都是汗。
“辛苦了!”關略將黏在唐驚程額前的溼發撈開,俯身吻了一下,緊緊抓住她的手指。
唐驚程因爲體力透支眼皮有些撐不住,她虛虛眯着眼睛,笑出來:“是個丫頭!”
“嗯。”關略看了眼躺在旁邊小牀上的一團粉肉。
“好姑娘!”
唐驚程因爲是順產,在醫院住了三天便出院了,寧伯早就已經在宅子裡安排了一隊人給她伺候月子。
出院第二週,虞歡喜和老丁去關宅看她,帶了許多禮。
“嘖嘖……真算是見識了大佬女人坐月子的排場!”
關宅裡裡外外都有保鏢,所有送到唐驚程臥室去的東西都要經過保鏢和寧伯的雙重檢查,吃食更要由寧伯驗過才能進唐驚程的口。
唐驚程也有些無奈:“是他誇張了!”
“不誇張,一點也不誇張!”虞歡喜現在完全站在關略那一邊。“你現在身份不同了,又給關九生了女兒,誰知道外頭有沒有人在打你主意,所以還是謹慎些比較好!”
唐驚程只能聳聳肩,她自己選擇的路,不然還能怎樣。
老丁似乎特別喜歡孩子,一直站搖籃旁邊,可屁大點的東西一直睡着,他都弄不醒。
“很漂亮,長得像唐小姐。”
唐驚程頗有些得意:“那是自然,像關略就完蛋了。”
“也沒你說得那麼糟糕吧,關九長得挺好啊,就是皮膚黑了點!”虞歡喜又替關略說話,這女人真是現實得很。因爲金晟跟老丁合作了兩次,她簡直將牆頭草的功力發揮到了極致。
“嗨,關九在家抱不抱孩子?”虞歡喜八卦。
唐驚程搖頭:“抱得不多。”
“他忙?”
“也不是。”自從唐驚程懷孕開始他在宅子裡呆的時間比較多,“不是忙,但這丫頭不要他抱!”
“…怎麼可能,這麼小難道就知道認人?”
“嗯,他一抱就哭,可能是因爲他身上的味道。”
關略身上長年都有煙味,嬰兒的嗅覺很靈敏,所以有時候關略想抱她就需要先洗澡換身乾淨的衣服,然後摟着唐驚程在她身上蹭點奶香,不然丫頭不買賬。
用他自己的說法就是:“這姑娘賊精,跟你一個德行!”
唐驚程快出月子的時候蘇訣纔來看她。
那次見面距上一次已經過去了大半年,蘇訣剛從緬甸又出了一趟差回來,瘦了,也黑了一些,眼角已經染上一點歲月帶來的滄桑,可人往那兒一站,身上沉澱下來的冷冽和勢氣已經越發濃郁。
唐驚程知道他已經不是當年她剛認識的蘇訣了,他現在已經不需要再仰仗誰,不需要隱忍不需要委曲求全,整個蘇梵都是他的了。
他終於站到了他曾經夢想的至高點,只是那個至高點的風景如何,大概也只有他自己明瞭。
唐驚程將蘇訣送給寶寶的一整套金飾打開,蘇梵新出的百子千孫系列,沉甸甸,珠光寶氣,是份大禮。
“蘇總出手真是越來越大方了!”上來就調侃他。
蘇訣苦笑。看着坐在榻榻米上的唐驚程,生過孩子後的女人,長髮都被她束到了腦後,穿了件草綠色的針織衣,身上的韻味似乎更加足了。
“都已經當媽媽了,怎麼說話還不懂輕重?”
唐驚程嗤一聲,將裝金飾的盒子合上:“誰稀罕呢?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個!”
“那你要什麼?”
“是不是我想要什麼你就能給我什麼?”
“差不多吧,只要能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
“那我要……”
“等等!”蘇訣打斷了唐驚程的話,“唯獨那件東西不行!”
“怎麼不行?那原本就是我的東西!”
蘇訣用手揉了下額頭:“我知道,可就容我這麼奪人所好一次吧。”
他二十多歲的時候就認識了十九歲的唐驚程,比關略早,甚至比邱啓冠都晚不了多少,可那時候卻沒有去爭。
“我當年沒有爭,也就從你手裡奪了這麼一件東西,不會再還給你了!”
就當他給自己留個念想吧,至少表示他也曾愛慕過,傾心過。
唐驚程瞪了他一眼:“臭不要臉!”
“謝謝!”
“禽獸!”
“嗯。”
“禽獸不如!”
“擡舉!”
“你……”唐驚程氣得將眼睛睜圓,“真不知道以後什麼樣的女人能夠收了你!”
蘇訣笑了一聲:“或許有,或許遇不到,誰知道呢?”
關略讓唐驚程給丫頭取個名字。
唐驚程懶癌發作,想了大半天去告訴關略結果。
“想好了?”
“嗯,乳名早就想好了。”
“叫什麼?”
“尼拉!”
“……”關略晃了一下,不過他知道唐驚程爲什麼要取這個名字,沒有反對,又問:“那學名呢?”
“學名啊?”她咬了咬手指聳聳肩,“還沒想好!”
“……”
“反正上戶口還早,容我再想想!”
於是丫頭的學名就遲遲沒出來。
小尼拉滿月的時候關略也沒有大辦,只在將軍府請了幾桌相熟的人吃飯。
他和唐驚程都屬於不喜歡熱鬧。做事極爲低調的人,更何況以關略的身份,結婚生子這種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因爲唐驚程堅持母乳餵養,所以晚上孩子是跟她睡的,關略又重新支了一張沙發牀與她的大牀挨在一起。
洗過澡之後關略從浴室出來,見唐驚程正撅着屁股撐在丫頭上方。
“你在做什麼?”
唐驚程趕緊比了一個“噓聲”的手勢:“丫頭睡着了!”
結果她自己埋頭下去在小尼拉粉嘟嘟的臉上親了兩口,還不捨地捏了捏她肉呼呼地小手指。
關略:“……”
他感覺自從丫頭出生後自己就成了一隻燈泡,滿宅子的人都圍着小尼拉轉,他完全沒有時間和唐驚程獨處,就算像現在這樣房間裡只有他們三個人,她也會黏着小尼拉,幾乎當關略不存在。
關略心裡躁得慌,用毛巾隨便擦了下頭髮就爬到大牀上去。
“唐驚程……”
唐驚程立馬轉身擋在他和尼拉之間:“幹嘛?下去!”
“……”
“你身上都是煙味,丫頭聞到了一會兒又該醒!”
媽的當他女兒是貓呢,鼻子這麼靈?
關略磨了磨牙槽,忍了,伸手過去撈唐驚程的肩膀:“難得她今天這麼早睡,我們…”邊說手指已經沿着唐驚程的衣領往裡面鑽。
唐驚程拍掉,瞪了他一眼:“別想,滾你牀上去!”
關略咬着牙齦,唐驚程推了他一把:“再不走明天開始你搬隔壁去睡!”
行,她能生孩子她厲害,關略吞了口氣,齜牙咧嘴地下了牀。
他走去更衣間隨便抽了件t恤套上,開門出去,幾分鐘之後又進來,唐驚程已經摟着尼拉躺下來,他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起來。有事!”
唐驚程翻過身,見關略正拿着一疊東西站在牀前面。
“什麼?”
“沒什麼,你籤個字就行!”
唐驚程一聽到簽字便立馬從牀上坐了起來,從關略手裡撈過那疊紙,隨手翻了幾頁,目色開始變得清寒。
“你這算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想給你名下轉點東西!”
“你這叫轉點東西?”
唐驚程手裡握着一塊十幾畝面積的地契,兩處店鋪和一處宅子,都是不動產。
“說吧,什麼意思?”
關略坐到牀邊上,將手裡的筆遞給唐驚程:“沒什麼意思,你別多想,只是想給你和孩子一個保障!”
他沒有往深裡解釋,也不需要解釋。彼此心知肚明。
九戎臺這幾年雖然一直在漂白,但根是黑的,有些東西一旦沾過就很難洗乾淨,更何況他坐在高位,底下那麼多號人,很難保證全部沒有異心。
以前他可以不管,反正孤家寡人一個,來去無牽掛,但現在不行,他有女人和孩子了,他不准她們的人生有任何意外,要乘早爲她們作好打算。
現在將一部分不動產先轉到唐驚程名下,有朝一日即使他出事,也能確保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能夠衣食無憂地過好下半輩子。
“籤吧。簽完我可以讓律師趕緊去辦!”
唐驚程愣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接過關略手裡的筆,將筆頭咬在嘴裡,唰唰唰好幾十張紙,她坐在牀上一張張簽過去。
房間裡一片死寂,只聽到翻頁的聲音。
簽完她將那疊紙扔給關略,苦澀地調侃了一句:“果然還是得母憑子貴的,以前你多小氣啊,現在生了尼拉你居然一下子就給了我大幾千萬的資產,那若我再給你生個兒子呢,你是不是要把整個九戎臺的產業都轉到我名下?”
關略勾脣一笑,將那疊紙扔到牀頭櫃上。
“嗯,或許,要不你再生個試試?”說完便一下跳到了牀上,捏住唐驚程的腳腕便將她扯到了自己身下,結果褲子剛脫了一半,旁邊小尼拉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唐驚程一腳踹開關略,翻身就過去哄孩子!
關略在旁邊等了幾分鐘,小尼拉哭得越發嚴重,睡在樓下照顧尼拉的下人聽到動靜立馬跑了上來,站外頭敲門。
“太太,需不需要幫忙?”
操!簡直沒個消停!
關略撈了睡褲重新套上,下牀開門出去。
唐驚程在牀上邊哄邊喊他:“你去哪兒?”
“去隔壁浴室再衝個澡!”
“……”
關略就在如此“水深火熱”之中熬過了冬天,尼拉百日之後長得越發可愛,皮膚雪白,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特別招人。
尼拉四個月之後唐驚程便開始籌辦想重新將邱啓冠的工作室開起來。
爲這事她專門去找了一次邱玥儀,邱玥儀還一個人住在那套小公寓裡,頭髮已經全白了。不過身子骨挺硬朗。
基本已經不工作了,像其他快七十歲的老人一樣過着散淡清閒的日子。
早晨起來去附近菜場買菜,爲了幾斤打折的雞蛋約了鄰居一大早就守在超市門口等開門,買完菜回來在小區廣場做一會兒早鍛鍊,冬日靠着牆頭曬太陽,夏日坐在樹蔭下和人扯皮乘涼,一年秋季春季和圈裡的同行出去旅遊兩次。
邱玥儀大概是孤獨慣了,青年時死了丈夫,暮年時死了兒子,所幸她有一顆好心態。
那次唐驚程與她約在小區附近的茶樓見,邱玥儀先到,唐驚程進去的時候她正在燒水泡茶。
泡的是普洱。
“我記得你以前就喜歡喝這茶!”
原來老太太一直都記得,一句話就差點把唐驚程說哭了,她趕緊將水壺搶了過去:“媽…我來!”
一聲“媽”把邱玥儀都喊愣了。水杯裡的熱水撒了出來燙到她手上,她渾然不覺,唐驚程卻嚇壞了。
“有沒有燙到?”她抽了紙巾遞過去。
邱玥儀站在面前,面色呆滯:“你剛纔叫我什麼?”
唐驚程一下子哽住。
她以前喊媽都喊習慣了。
“抱歉,我…”唐驚程有些失措,“我是不是該改口?”
邱玥儀拍了拍她的手:“沒事,只要你不介意!”
“我怎麼會介意?”她愧疚都來不及。
邱玥儀苦笑:“那就不需要改口了,你跟啓冠也沒離婚,如果啓冠沒出事,你現在應該還是我的兒媳。”
“嗯!”唐驚程忍住淚點了下頭。
“坐!”
“好!”
以前相見就要冷臉的婆媳,經歷了這麼多事居然能夠坐在一起相安無事地聊天。
唐驚程提出了她想重開工作室的意思,就延續以前邱啓冠的名義,邱玥儀十分支持,給她提了一些比較好的建議。另外也說以後可以幫忙,畢竟她在行業內做了這麼多年,也算資歷深厚的前輩,人脈肯定比唐驚程光。
臨走之前邱玥儀遞給唐驚程一隻盒子。
“給你的,算是我送孩子的生禮!”
“什麼?”
“打開看看!”
唐驚程將盒子打來,裡面躺了一對翡翠鐲子!
“太貴重了,我不能要!”她將鐲子要退回去,邱玥儀用手擋住。
“收下吧,這副鐲子是以前啓冠他奶奶給我的,本來早該給你了!”只是當年邱玥儀實在看不上唐驚程,“現在留在我這也沒什麼用,難道還能帶進棺材裡去?倒不如給了你,算是謝你去年給我從緬甸寄的那張明信片!”
唐驚程心裡難過得不行,將裝鐲子的盒子蓋上。抱在懷裡:“謝謝!”
“不用謝,一謝就見外了,這本來就是要給你的東西!”
六月份,邱啓冠的工作室重新開業了,裡面裝修和擺設基本沒變,唐驚程只是叫人重新打掃收拾了一下,又買了幾盆綠植和盆景搬進去。
又讓人在一樓闢了一個大概二十平的小隔間作爲她自己的工作間,而二樓邱啓冠的辦公室原樣保留,一切都未動,就彷彿他還在她身邊一樣。
雲凌夏天來臨之際雅岜要結婚了。
這個當年被唐驚程一逗就臉紅的大男孩居然要娶媳婦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唐驚程都有些不敢相信。
雅岜的婚禮回老家辦,邀請關略和唐驚程去參加。
那時候尼拉已經半週歲了,唐驚程因爲忙工作室的事已經斷了奶,所以雅岜邀請她便答應了。
關略和唐驚程在雅岜婚禮的前一晚抵達保山。次日一大早便坐車從保山去雅岜家所在的寨子。
寨子就隱在騰衝和克欽邦之間的叢山密林間,幾百年來這個古老的少數名族與大山爲鄰,遊走在中緬邊境,卻過着自己安寧古樸的生活。
因爲從保山到傈傈族的宅子還有很長一段路,加上交通又不便利,所以唐驚程和關略到寨子的時候已經臨近中午,錯過了早晨送親和迎親的熱鬧場面,不過後面的儀式和喜宴纔是重頭戲。
按照傈傈族的婚俗,新人需要拜堂,拜堂也有特定的規定。
新人需要雙雙跪於草蓆之上,阿巴莫端起酒祈討吉利的封贈語。新人飲酒,再將煮熟的羊肝分給在座的客人們吃。
唐驚程和關略就站在一衆客人中間,看着穿戴傈傈族傳統服飾的雅岜從神龕上取下羊頭和羊腿向家神報告。
那會兒覺得時間就是一恍惚。
唐驚程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雅岜的場景,當時她還取笑過他的名字,沒想一晃這個靦腆勇敢而又正直的男孩就要娶妻了。
雅岜向家神行完禮之後拜堂儀式算是完成了一半,一對新人需要進正房脫下穿在身上的長衫,然後再解下新娘的蓋頭,至此所有儀式纔算全部完成,隨後便是自由活動。
唐驚程在正房裡見到了雅岜口中的“阿加”,圓臉,個子高壯,穿了一件大紅色的繡花麻布裙子,皮膚像大多數山裡女人一樣有些粗黑,不過卻擁有一雙和雅岜一樣純淨透亮的大眼睛,就彷彿山澗的溪水一樣清澈。
雅岜說他的“阿加”很漂亮,唐驚程也覺得確實如此。
她湊上去,將帶來的禮物送給阿加,是用玉雕的一個大男孩。
阿加連聲說謝謝。還說手玩件雕得很漂亮,只是她的普通話說得並不標準,甚至有些吃力,所以只簡單了說了一句。
唐驚程笑着說:“不用謝,你之前給我做的貝殼也很漂亮,不過我之前給雅岜也送過一個這樣的玉雕手玩件,剛好可以跟你這個湊成一對!”
阿加聽唐驚程這麼說就有些好奇,問雅岜要之前唐驚程送給他的手玩件,結果雅岜臉一紅,湊在阿加耳朵邊上用傈傈族的方言嘀咕了一句,結果嘀咕完阿加的臉也紅了。
兩個人挨在一起就像一對紅茄子,這麼看來還真是般配得可以。
關略在旁邊見唐驚程又逗雅岜,扯了扯她的袖子:“好歹別人結婚,你適可而止!”
“知道!”她鬧歸鬧。但心裡有分寸。
晚上喜宴才正式開始,所有來參加婚禮的人都會聚在竹樓門口的空地上,架起火堆,擺上各種食物,用自家釀的酒招待客人,而全村寨的男男女女都滿着火堆開懷暢飲,盡情歌舞,通宵達旦。
唐驚程和關略也是其中一員。
兩人坐在火堆前面,桌上擺着剛烤好的兔肉和麂子肉,頭頂是深山裡高遠的星空。
一對新人正被客人擁着對唱情歌,悠揚的旋律,聽不懂的句子,混着口琴和葫蘆笙的調子一起傳到大山外面去。
唐驚程似乎聽得入迷,關略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指:“出去走走?”
“嗯!”
兩人沿着成排的竹樓往山林裡走,夏夜涼風習習,到處都是蛙叫鳥鳴,而身後的歌聲似乎越來越遠,一直走到竹樓後面的小溪邊。
“我是不是還欠你一個婚禮?”
唐驚程笑:“你想辦?”
“隨你!”
“那就不辦了吧!”她轉身看了看遠處亮堂的火堆和黑壓壓的人羣,“我們沒有像雅岜這麼多的親人和朋友,那些虛陳的人就不需要來祝福我們了。”
她向來不注重任何無聊的儀式,想要的時候從來不裝,不想要的時候懶得費一下神!
更何況她和關略都已經是無父無母之人。
“這樣吧……”
唐驚程抓着關略的手一起轉身。
“你擡頭看…”
“嗯。”
“看到什麼了?”
“星星…”
滿天的星星鋪在夜幕中,樹蔭搖曳,吹皺面前的小溪,而水面之上是從天上落下來的倒影,一閃一閃,像是鑽石。
“不是星星,是這世上願意祝福我們的人!”
他們死去的親人,愛人,虧欠之人,還有曾經傷害過他們的仇人。
“要不就在這裡吧,我們行個禮。”
唐驚程雙手合十,閉上眼睛。
關略也學着她的樣子。
兩人並排站着,站在樹林之間,小溪之旁,頭頂是萬丈蒼穹,他們向死去的親人和愛人致敬。
曾經歷經磨難才走到這裡,稍稍一躬身便能守得永恆。
這世上有種感情由最複雜開始出發,漸漸入簡,簡到不需要任何只言片語。
唐驚程和關略便是這樣,超越生死,後面一切便是水到渠成。
他們並肩站在星空下。
叩首,禮成!
滿山的樹和鳥兒在歌唱。
星空遠,往事滅,從此只有前程!
【後記】
齊崢一干人與緬甸政府的交涉取得成功,次年三月份當局便恢復了他們在克欽邦,撣邦及仰光地區的愛滋病和其他醫療項目援助。
屆時邱啓冠工作室自重新開業以來迎來了首次玉雕展,展會上展出了唐驚程在那大半年裡所有的玉雕作品。
這是她停止玉雕六年來首次復出,可喜的是玉雕展大獲全勝,得到行業內認可。
展會結束後作品被全部拍賣,所得款項被唐驚程撥入緬甸無國界醫生組織賬戶,用來救助當地遭受艾滋病和其他傳染性疾病的孩童和婦女。
蘇閎治的保外就醫沒能辦成功,第二年由於心臟問題卒於獄中。
也就是那一年,蘇梵出了一套定製系列,以鑽石和鉑金爲材質,整套均以星星形狀爲設計元素。
蘇訣親自爲其定名。名爲“會說話的星星”。
整套以黑色硬麪磨光紙盒包裝,裡面鑲有藍絲絨布,一顆顆星星狀的飾品躺在藍絲絨布上,而每個盒子打開,都會看到盒蓋背面藏了一段話,用很小的燙銀字體印刷。
——“eofusarelookingatthestars!——oscarwilde”。
翻譯過來的意思即是:
“我們都身陷紅塵,但總有人仰望星空!——王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