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壹】

手術室的護士長覺得,今天心外科的這臺手術,氣氛真正詭異。方主任那脾氣,全院上上下下都知道,技術好,要求嚴,每逢他親自主刀的時候,手術室上下就如臨大敵,唯恐哪個細節出點紕漏,被主任逮着錯處罵一頓,即使院長也迴護不了。所以今天她親自盯着那幫護士們做術前準備,等病人進了手術室,無影燈一打開,麻醉師開始準備麻醉,她就覺得氣氛更詭異了。

方主任的手術差不多都是固定的班子搭配,麻醉師是老搭檔了,聶宇晟是跟病人一塊兒進來的,通常方主任的手術他都是一助,但今天他站在一邊,看麻醉師工作。護士長首先覺得不對的,就是從聶宇晟開始,聶醫生今天很焦慮,因爲他進來之後,一直沒有坐下過。這倒也罷了,方主任一直站着,除了麻醉師,誰敢坐着啊?但方主任今天也沒帶別的學生當助手,他用了自己科室兩個技術最熟練的醫生,護士長覺得,相對法洛四聯症而言,這陣仗,有點太興師動衆了。

雖然興師動衆,不過方主任發揮得很好,從第一刀分離組織開始,到修補心室,到最後的血管縫合,準確精湛,一系列動作熟練完美得簡直可以錄下來當公開課教材,這是在手術檯上站了幾十年練出來的,沒有任何投機取巧可言。護士長原以爲方主任是示範,因爲他最偏愛的小聶醫生在一邊觀摩,可惜今天聶醫生狀態不好,打開病人胸腔後,他就再不忍心看病人一眼似的,跑到麻醉師那邊去數呼吸機的頻率去了。

小護士跟護士長竊竊私語:“聶醫生這是怎麼啦?沒吃早飯血壓低?”

“多嘴!”護士長呵斥,心裡卻在犯嘀咕,要是擱在平時,方主任帶學生,看到學生這麼不務正業,早就該回頭大罵了,可是今天方主任專心做手術,連頭都沒擡,似乎手術室裡壓根就沒有聶宇晟這個人。主任不罵人,這手術就詭異了,一般只有手術非常不順利,病人情況十分危急的時候,方主任沒空說話,纔不會罵人。不然的話,罵助手,罵護士,罵器材,罵彎針不順手,總得逮着什麼罵兩句,纔是正常的手術。

手術中途病人的血壓驟降,麻醉師遇上這種意外很冷靜,剛剛把血壓報給主任聽,聶宇晟已經回到了手術臺邊。方主任瞥了他一眼,也沒睬他,直接跟麻醉師商量了兩句,看着搖搖欲墜的聶宇晟,方主任終於忍不住了:“一邊兒去!晃來晃去,晃得我心煩!再不然,你給我滾出去!”

主任終於罵人了,而且是罵他平常最偏心的聶宇晟,這說明手術沒什麼大問題。一助跟二助都鬆了口氣似的,整個手術室都如釋重負。聶醫生捱了罵,垂頭喪氣到一邊兒去了,倒也沒敢真的滾出去。過了一會兒,連病人的血壓都往回升了,接下來的手術很順利,方主任今天事必躬親,甚至連最後的縫合都是他自己親自縫的,沒讓助手染指。縫完了他挺滿意似的,端詳了半晌,現在的縫合線都是不用拆的,所以他那個結打得格外漂亮,他自己也挺得意似的,擡頭叫聶宇晟:“行了!我洗手去了。”

方主任洗完了手,又把老花眼鏡摘了,洗了個臉,這纔出手術室。手術室外頭,病人家屬仍舊在焦慮地等待着,一聽到手術室的門響,病人家屬看到是方主任出來,連忙站起來。

方主任對談靜的印象極差,覺得她就是傳說中的紅顏禍水,聶宇晟多老實聽話的一個孩子,被她弄得寢食難安,到現在還在恢復室裡陪着那個無辜的寶寶。所以他板着臉,也沒有看談靜,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倒丟下一句話:“這回你可如意了。”

談靜神色大變,根本不知道主刀醫生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本來精神高度緊張,聶宇晟進手術室後,一直沒有出來過,現在主刀的方主任一出來,就冷着臉說了這麼一句話,她身子一軟,差點沒暈過去,還好孫志軍把她給接住了,攙住她在椅子上坐下。她耳鳴眼虛,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定一定神,說:“給聶宇晟打電話,問問手術到底怎麼樣了?”

聶宇晟安頓好了孫平,剛剛走到手術室門口,隔着玻璃,已經看到談靜幾乎倒在孫志軍懷裡。他不能不承認,自己心裡還是酸澀的,他和談靜的緣分,真的到此爲止了。事已至此,哪怕再不甘心,又有什麼用呢?少年時那樣單純的愛戀,已經恍然如夢,餘下的只有惆悵罷了。

他推開門走出去,談靜還在低頭找電話,他知道是打給自己的,於是說:“不用打了,我出來了。”

談靜擡頭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滿是希冀,他說:“手術結束了,很成功。”

談靜愣了好幾秒鐘,才突兀地站起來,可是她沒辦法進手術室,只能祈求似的看着聶宇晟,聶宇晟覺得她的目光就像滾燙的蠟油一般,燙得他心口生疼生疼的,他下意識迴避她的目光,說:“現在平平還在恢復室,需要觀察一段時間,沒意外就可以送回病房了。”

“我能進去看看嗎?”

“還不行。”聶宇晟說,他忍不住還是用了一種安慰的語氣,“我馬上進去陪他,你放心吧。”

談靜低下頭,聶宇晟雖然沒有看她,也知道她是哭了。孫志軍給她遞了包紙巾,他心情複雜,轉身就又進恢復室去了。

麻醉師還沒有走,看他進來就跟他打了個招呼,問他:“這病人是誰家的孩子?”

聶宇晟愣了一下,問:“怎麼了?”

“好傢伙,我跟方主任搭檔十幾年了,就沒見過他像今天一樣,跟自家孩子躺手術檯上似的。”

聶宇晟心裡酸酸的,說:“這是我……我家親戚……”

“怪不得呢!你們主任真是拿你當親生兒子看待,我說你今天怎麼在手術室待着,又不動手。哎,對了,CM那項目,到底在怎麼弄啊?你們主任頂着院長的壓力拿下來的,力排衆議,怎麼到今天還沒有啓動呢?”

聶宇晟心想,這事就是被自己給耽擱了。他心裡慚愧,說:“主任交代我了,一找着合適的病人,馬上做第一例。”

“做好了是造福於民啊。”麻醉師跟他開了個玩笑,“多少病人眼巴巴等着呢,你說這政府對先心的補貼,農村戶口可以補貼,城市低保可以補貼,這既不是農村戶口,又沒有城市低保的,突然攤上一個大病,治也治不起,咬咬牙也得籌十來萬塊錢,還不知道有沒有親戚朋友肯借,真是作孽……”他看了眼推牀上的孫平,“行了,看樣子狀態不錯,八成不用送ICU,你在這兒守着吧,我先換衣服去了。”

孫平醒過來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談靜。雖然爲了防止感染,談靜穿着寬寬大大的消毒外袍,還戴着口罩帽子,但他看到熟悉的眼睛,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媽媽。他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媽媽,你怎麼又哭了?”

談靜本來已經沒有哭了,聽到孩子這麼一句話,差點又要掉眼淚了。臨近下班時分,方主任又親自來看過一遍,這次倒帶着學生們,所有人穿着白大褂,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站在病房裡,講了一通術後注意事項。幾個博士埋頭記筆記,小閔調皮,衝聶宇晟扮了個鬼臉。等方主任走出去了,才勾着聶宇晟的肩膀,跟他開玩笑:“師兄,聽說今天老妖在手術室裡罵你了。”

“沒有的事,你聽誰說的。”

“哎呀,聶師兄,老妖哪天不把我們罵幾遍,這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你爲什麼不肯承認呢?不過明天的夜班老妖讓我替你值,說你家裡有事,你說,你該怎麼謝我呢?”

聶宇晟很感激主任的體貼,他是想晚上過來陪牀,多照顧照顧孫平,沒想到方主任連這樣的細節都考慮周到了。

他說:“那我請你吃飯吧。”

小閔搖頭晃腦:“哦‘漏’,‘漏’!吃飯這種事情太便宜你了,你請我吃飯也可以,我要帶上女朋友!”

小閔的女朋友也是醫學院的,不過學的是牙科,今年纔剛碩士二年級,也在他們醫院實習。聶宇晟說:“行啊,你把小琪叫上,我請你們倆吃飯。”

小閔狡黠地一笑:“師兄,你請我們倆吃飯,你自己一個人,好意思嗎?客人是兩個,主人當然也應該是兩個!把你女朋友叫出來,讓我跟小琪參見參見,行不行?”

聶宇晟愣了一下,才說:“我跟女朋友分手了。”

小閔大吃一驚:“啊?爲什麼啊?”

聶宇晟沒有說話,小閔這纔想起來這是在病房裡,還有病人在,自己多嘴問這些,真是不應該。於是他連忙閉上嘴,看着聶宇晟抄醫囑。聶宇晟寫完醫囑就跟小閔出去了,談靜雖然在裡間病房裡,可是病房門是開着的,他們說話的時候,她聽得清清楚楚。

起先她也只是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直到聶宇晟說跟女朋友分手了,她才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聶宇晟的個性她非常清楚,他不會隨便跟一個女人交往,決定交往之後,更不會隨便分手。爲什麼呢?難道是因爲孫平的事?

任何女人,大約都容忍不了自己的男友,突然多出來一個私生子吧?談靜內疚了。

天黑之後本來已經禁止探視了,但貴賓病房還是相對寬鬆一些。王雨玲和樑元安聽說孫平今天做手術,一早就打電話來問,到了晚上的時候,王雨玲又特意來看孫平,她怕醫院過了探視時間不讓進,到了樓下打電話給談靜,談靜就讓孫志軍下去接她。

好幾天沒見,王雨玲見了談靜,自然是親熱得不得了。拿了一大盒的各種蛋糕,說:“這兩天店子剛開業,生意可好了,都說我們的蛋糕好吃。我專門挑了些剛出爐的,放涼了拿過來,給你和平平吃。”

“平平還不能吃東西。”談靜接過蛋糕,很是感激,“謝謝啦。”

“嗨,我們之間,還用得着說謝。本來我想早上就來醫院的,樑元安說,叫我別來給你們添亂了,還說醫院的手術室也不讓人進去,又不讓太多人等在那兒。我心裡急啊,所以下午就給你打電話,聽你說手術做完了,平平醒了,我說我得趕緊來看看。”

孫平已經睡着了,談靜打開裡間病房的門,讓王雨玲看了看。其實還隔了一道玻璃門,病牀旁邊都是監護儀器什麼的,因爲病房大,所以顯得病牀上的孫平越發小小的,可憐見兒的。

王雨玲怕吵着孫平睡覺,所以只望了這麼一眼,就讓談靜把門關上了。

孫志軍去安全樓梯那裡抽菸了,偌大的套房除了睡着的孫平,就只剩了談靜和王雨玲。王雨玲打量着這病房,問:“這病房得花不少錢吧?”

談靜說:“我也不知道,是別人幫忙轉的病房。”

王雨玲忍不住問:“談靜,我正要問你呢,你上哪兒來的錢給平平做的手術?”

談靜猶豫了一會兒,說:“我跟人借的。”

“你跟誰借的啊?”王雨玲急了,“談靜,你一向是個老實人,可別上了人家的當。人家借你這麼多錢,你到時候怎麼還啊?”

談靜非常感激好友的關心,她說:“你放心吧,我心裡有數。”

“你不會是跟那個盛經理借的吧?”王雨玲說,“他憑什麼借這麼多錢給你啊?”

“沒有,我不是跟他借的,我是跟一個親戚借的。”

王雨玲

半信半疑:“你還有這麼有錢的親戚?以前怎麼沒聽你說過?”

談靜勉強笑了笑,說:“也不是我的親戚,是平平的親戚。爲了平平,他肯借錢給我。”

王雨玲理解成孫志軍那邊的親戚了,因爲談靜這邊本來就沒有幾個親戚,後來又都斷了往來。她說:“孫志軍也是的,以前怎麼不說有這麼能幹的親戚,你爲了手術費,都急了多少年了。”

談靜岔開話題,問:“生意怎麼樣?樑元安怎麼沒來?”

“他可想來了,但是這兩天剛開張,天天從早到晚,幾乎都有人排隊。談靜你放心吧,我們的店一定掙錢,絕對不會讓你虧本的。樑元安還說,得趕緊請個人呢,再不請人,就我們倆,簡直忙不過來。他得管着烤箱,做蛋糕裱花,我一個人又收銀又打包又取貨,實在是不行。”

談靜這才笑了笑,說:“等平平出院了,我來幫你們吧。”

“別逗了,好好的辦公室不坐,幹嗎要再去賣蛋糕啊?”

“我喜歡賣蛋糕。”談靜說,“再說,我剛去公司上班不久,就請了這麼長時間的假,想想就不好意思。公司不辭退我,我也不好意思繼續待下去。我辭職來給你們幫忙吧,賣蛋糕其實挺好的,我還想向樑元安學着做蛋糕裱花呢。”

王雨玲說:“你那個工作丟了挺可惜的,在那麼高檔的辦公樓上班,多體面啊!不過你是蛋糕店的股東,假若你真的想來店裡,我跟樑元安肯定歡迎你。你要學做蛋糕,那還不簡單,下班了到店裡來,讓樑元安教你不就行了?”她說到這裡,倒挺感慨似的,“這下可好了,平平的病治好了,你也不用一下班就心急火燎去守着他了。咱們也可以經常帶平平出去玩了。談靜,你可算是熬出頭了。”

談靜聽了王雨玲這樣說,只是笑了笑,可是那笑意只浮在臉上,並不曾真正地從心裡笑出來。是的,平平的病終於做了手術,這讓她心裡沉甸甸的一塊大石去掉了,可是其實還有另一塊大石壓了上來。她並沒有覺得自己熬出頭了,相反,多年生活的苦難讓她覺得,滿心酸澀。她知道前方或許會有更多的磨難等着她,比如聶家不肯放棄監護權。律師的話言猶在耳,她心裡也清楚地知道,聶家那邊異常痛快地答應了那些補償條款,數額之大金額之巨,她簽字的時候都被嚇着了,更別提還有那些香港上市的股票。幾個律師擬了半天的協議,最後纔拿來給她簽字。那不是一萬兩萬塊錢,也不是十萬二十萬塊錢,那是她難以想像的天文數字。

聶東遠不會善罷甘休的,盛方庭說,他之所以肯這麼痛快地贈與股權,就是因爲他知道自己能拿到監護權。談靜的心裡有一層陰翳,聶宇晟如果知道當年她離開的原因,會怎麼想呢?就算他不知道,將來聶東遠會有什麼行動呢?如果自己真的輸掉監護權,如果自己真的一輩子也見不着平平了,她覺得,還不如死了好。

她絕不會讓孩子再離開自己,絕不。

王雨玲很晚才走,談靜要送她下樓,可是護士正好來量體溫血壓,於是王雨玲勸阻了她。護士檢查完畢,記錄了儀器上的數字,告訴她一切正常。孩子睡得挺好,大約是被子太暖,額頭上有一點點細汗。談靜拿毛巾替孩子擦了擦汗,孫志軍就回來了。

他說:“你去睡一會兒吧,我守在這兒得了。”

“沒事,你回家睡覺去吧,我在這兒陪平平。你今天也累了一天了。”談靜很平靜,“謝謝你,今天能來。”

她很少這樣客氣地跟他說話,孫志軍倒覺得挺不習慣的,他說:“要不你回家睡覺去,明天早上來換我。”

“不用了,我陪着他,我心裡也覺得好過一點兒。醫生說,今天凌晨的時候麻藥可能就過了,傷口會疼。還是我守在這兒吧,你回去休息吧。”

孫志軍知道她拿定了主意是不會再改了,於是也沒說什麼,在病房裡站了一會兒,轉身就出去了。談靜昨天晚上幾乎沒有睡着,今天一早又守在手術室外頭,實在是有點累了。病房角落裡放了張行軍牀,是專門給護工預備的,談靜沒有請護工,於是自己躺在那張牀上,只說養養神,可是太累了,而且手術做完,精神徹底地鬆懈下來,不知不覺竟然就昏沉沉睡過去了。

聶宇晟其實在值班室沒有走,今天他並沒有夜班,這幾天的夜班,方主任都做主替他調換掉了。下班後他去看了聶東遠,順便告訴他孩子的手術情況。聶東遠早就知道了,他其實中午的時候就派人過來心外科打聽過了,但沒有驚動聶宇晟。他看了看一臉疲色的兒子,說:“手術沒問題就好,你也累了幾天了,吃不下睡不好的,今天晚上回家休息休息吧。”

聶宇晟嘴上答應了,但是從肝膽出來,還是徑直回了心外的值班室。今天晚上是手術後的第一個晚上,雖然目前看來術後情況一切良好,但這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晚上,而且凌晨過後,所有的麻醉將會徹底失效,孩子也許會傷口疼,也許會疼得睡不着,也許會哭。想到孩子的眼淚,他就覺得心都揪起來了,於是留下來沒走。

值班護士對他留下來過夜並沒有大驚小怪,以前有重要的病人術後第一夜,聶宇晟也會主動要求值夜班,順便觀察術後情況。這種細心和認真,都是跟方主任學的。這兩天他接連請假,也積下了許多事情,正好趁着這個時間,該補的補,該查的查。他起初沒有去病房,因爲知道有人來看孫平,也知道孫志軍還在病房裡,他覺得自己去的話,會給談靜帶來困擾,所以留在值班室。但坐了一會兒,就開始心不在焉,等看到孫志軍走後,他翻了翻護士剛做的檢查記錄,決定還是自己去病房看看,才能放心。

病房裡靜悄悄的,外間的燈沒有關,桌子上放着兩杯茶,還有一盒蛋糕,也許是談靜招待過客人。裡間病房的門是虛掩着的,聶宇晟一推開,就看到孩子睡得很沉,而談靜也伏在行軍牀上睡着了。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先看了看監護儀器上的各項數據,然後摸了摸孩子的手。點滴藥水還沒有滴完,他估計了一下換藥水的時間,看看手錶,已經是凌晨了。病房裡一扇窗子半開着,雖然因爲角度的關係,吹不到病牀上,但是談靜那張行軍牀正好放在窗下,大約是冷,她睡得整個人半蜷縮起來,額上幾綹散亂的短髮,也被風吹得微微顫動。

聶宇晟知道櫃子裡有毯子,他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音,悄悄拉開了櫃門,找着那牀毯子,替談靜搭上。彎腰的時候,因爲隔得太近,她呼吸間淡淡的氣息,似乎都能感受得到。在聶宇晟的印象裡,談靜似乎一直是個小姑娘,大約因爲認識得太早,她又比他小几歲的緣故。少年時代,並不懂得珍惜,還常常嘲笑她的幼稚無知,天真得像一張白紙一樣。不管他說什麼,她都相信。有時候他騙她,就是爲了逗她玩。在大學裡,他寫信說自己交了個女朋友,談靜也相信了。從那之後,他再也收不到談靜的信了,這才着了急。

同寢室的室友看他成天趴在桌子上寫信,都嘲笑他找了個小女朋友,每天鴻雁傳書。那次談靜真的相信了他的話,兩個月都沒有給他回一封信,他寫了好幾封信解釋,都是石沉大海,他打電話去談靜的寢室,談靜也不接。最後聶宇晟急了,逃了幾節課,買了張機票回家去,但談靜的學校是寄宿制,封閉管理,不管他怎麼對門衛軟磨硬泡,門衛就是不讓他進去。最後他沒轍了,一直等到週日的時候學生放假,他在大門外頭等了幾個小時,才把談靜給堵着了。

談靜一看到他,扭頭就走,他追了半天才在公交站前頭攔下她,這個時候才知道她的性子太認真,這種輕浮的玩笑,自己真是不應該開。千錯萬錯,總是自己一念之錯。他央求了半天,談靜才肯跟他走到一個僻靜的小巷子裡說話。聶宇晟對着談靜賭咒發誓,她仍舊半信半疑。原來他後來寫的那些信,談靜一封也沒有拆,全都撕成碎片撒在學校的人工湖裡了。聶宇晟又氣又好笑:“我說什麼你就真信啊?”

“你自己說的,難道我還不信嗎?”

聶宇晟至今還記得談靜那微紅的雙眼,十四中的校服跟面口袋似的,可是穿在談靜身上,一點也不顯得難看。因爲委屈,她的嘴嘟起來了,嘴角彎彎的向下,好像忍着眼淚似的。他看了看周圍並沒有任何人,突然就抓着談靜的胳膊,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談靜都被那一下給親蒙了,過了好半天,才“哇”一聲哭出聲來。

其實聶宇晟也非常緊張,他還從來沒有親過任何一個女孩子,更何況是談靜。他覺得自己跟闖了禍似的,因爲談靜哭了半天他也哄不好,最後只差沒有負荊請罪,一直到他回學校去之前,談靜仍舊沒有理他。他回學校之後,又寫了好多封信,每封信的內容都是:“我錯了,你原諒我吧。我錯了,你原諒我吧……”

不過談靜上大學之後,才知道這點事在其他女生眼裡,根本不算什麼。有很多女生在大一的時候就跟男友出去同居了,只有她和聶宇晟才把這點事看成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年少無知,戀情像水晶般清澈透明,真是不帶任何雜質。

聶宇晟只覺得時光是一隻太過殘忍的手,撥弄命運,改變一切。只是幾年時間,到了現在,即使離談靜這麼近,他卻連親一親她臉頰的資格和勇氣都沒有了。

他替談靜蓋好毛毯,走到門邊,又回頭看了看熟睡中的孩子。凌晨三點的時候他打算再過來一趟,或許那時候麻藥就已經過去,孩子就該醒了,談靜也會醒來。像眼前這種溫馨寧靜的時光,是他想挽留也挽留不住的。

年輕的時候,容易自信滿滿,容易以爲自己擁有的,就會是一生一世。只有失去之後,才知道自己曾經經歷過的,是或許用盡一生,也再追尋不回來的幸福。

聶宇晟輕輕地帶上房門,醫院的走廊裡,空無一人,只有白熾燈寂寥地亮着。無數個夜班的晚上,他曾經走過這條走廊,每個晚上也只有這些燈陪伴着他,照亮他腳下的路,但今天他走過去的時候,心裡只有一片茫然。談靜喜靜不喜動,暑假的時候常常獨自悶在家裡看書,有一次他去找她,看到她正在看的書,叫《惆悵舊歡如夢》。

今天晚上,這本書的名字突然就從腦海裡冒出來,惆悵舊歡如夢,這六個字,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道是怎麼樣一種滋味。

沉思往事立殘陽,當時只道是尋常。

孫平醒的時候,談靜一驚就醒了,因爲孫平叫了聲“媽媽”。談靜坐起來第一個念頭是後怕,自己怎麼就睡着了?萬一孩子出點事,自己睡着了該怎麼辦?她心急如焚地掀開毯子,走到了牀邊:“平平,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孩子細聲細氣的:“我要尿尿……”

手術後一直插着導尿管,其實是不用上廁所的,但是孫平習慣了半夜去一趟廁所,談靜只能安慰他:“不用了,已經尿完了。”

“啊?尿牀上了嗎?”

“沒有沒有,做手術前醫生就替你插了根管子,尿在袋子裡了。”談靜安撫他,“乖,再睡一會兒。”

母子兩個說着話,突然門一響,聶宇晟就進來了,他本來在值班室裡睡,過了一會兒值夜班的一個醫生也

來睡覺了,聶宇晟卻翻來覆去睡不着,怕吵着同事休息,乾脆拿了牀毯子,就來睡在孫平的病房外頭了。幸好外頭會客室裡有沙發,只是他個子高,沙發太短,腿都伸不直。不過他也只是打算湊合湊合,沒想到真睡着了,朦朧間聽到病房裡有說話的聲音,他一骨碌就爬起來了,還以爲孫平出了什麼意外,門都沒敲就闖進來了。

談靜有點愣神,看着聶宇晟,他明顯還沒太醒明白,頭髮也睡亂了,睡眼惺忪的樣子,其實有點像孫平。他揉着眼睛,俯身去看監護儀器,問:“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傷口疼?”

他沒穿醫生袍,孫平認了一會兒才認出來他是聶醫生,怯怯地看了母親一眼,談靜說:“沒事,他習慣了半夜上廁所,還以爲在家裡。”

聶宇晟已經看清楚儀器上的數字一切正常,他鬆了口氣:“哦……再睡會兒吧。”他隨手替孩子掖了掖被子,談靜輕聲說:“別掖太緊了,這被子有點厚,回頭熱了他會掀的。”

聶宇晟覺得有點手足無措,停了一會兒,纔對她說:“你去睡會兒吧,這兒我守着。”

“不用了,你還是去睡吧,你明天還要上班。”

“沒事,這兩天我都沒手術。”

兩個人都沉默了,孫平打了個呵欠,閉上眼睛重新睡着了。聶宇晟一瞬間覺得非常尷尬,他說:“那你再睡會兒吧,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說完他就帶上門走了,談靜望着兒子的睡顏,心中五味陳雜。

到了天快亮的時候,孫平果然開始嚷疼,聶宇晟被談靜叫進來,猶豫了半天才說:“不要用鎮痛藥,對傷口癒合不好。”

“別的病人會用嗎?”

“如果家屬要求……我們也會給開……”聶宇晟覺得這件事真是進退維谷,“有時候父母狠狠心,也會讓孩子忍過去……”

談靜於是安慰着孫平,讓他忍一忍就過去了。孫平嚶嚶地哭了一會兒,談靜哄了他兩句,還沒有哄好,聶宇晟已經忍不住了,跑到護士站去拿了鎮痛栓。

拆藥的時候,談靜看到他手都在抖,於是說:“我來吧。”

用上鎮痛栓,孫平果然不吵鬧了,漸漸睡着了。聶宇晟覺得很沮喪,雙手掩住臉,坐在一邊。

談靜什麼都沒說,出去倒了杯熱茶給他,聶宇晟接過茶杯,看了她一眼。談靜說:“你幾點上班?要不再去躺一會兒,到時候我叫你?”

“不睡了。”聶宇晟搖了搖頭,“醫人者不能自醫,以前老師說這句話,我還不以爲然,現在才知道是至理名言。從前有小病人哭鬧傷口疼,我都勸家長不要用鎮痛藥,忍忍就好了。今天平平一哭,我心裡就亂糟糟的。”

談靜什麼都沒有說,聶宇晟攥着那杯茶,下了什麼決心似的,問她:“當年你爲什麼要離開我?是不是我爸爸給了你什麼壓力?”

“沒有。”

“你到今天還不肯告訴我嗎?”他眼裡滿是誠懇的哀求,“是我爸爸給你錢,你迫不得已才離開我,對不對?”

“沒有。”談靜說,“過去的事,還提了做什麼。”

“那你爲什麼騙我說,把孩子做掉了?”

談靜沉默了,聶宇晟說:“孩子都這麼大了,你還一直不打算告訴我。你到底是爲什麼?談靜,就算你真的從來沒有愛過我……”

談靜打斷了他的話:“聶醫生,不管你信不信,當年我沒拿過你爸爸的錢。他曾經想要送一套房子給我,但我沒去辦過戶。”

“那是爲什麼?你口口聲聲說不愛我,然後又自己把孩子生下來……”

談靜狠了狠心,說:“聶宇晟,你非得逼着我說愛你,你才覺得心裡好過是不是?不愛就是不愛,哪有那麼多爲什麼?我生這孩子是我的事情,生這孩子我也沒什麼不划算的,你看現在我拿到的錢,是我一輩子都掙不到的。”

聶宇晟擡起眼睛,又看了她一眼,談靜覺得孫平平常受了委屈的時候,就是這種眼神,但她沒辦法心軟,事情已經夠糟的了,她要再說出實情,只會雪上加霜。

聶宇晟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才說:“好的,是我自作多情。”

說完這句話他就起身走了,留下談靜一個人站在那裡,風吹得洗手間裡的百葉簾“啪啪”地響着,談靜只覺得懶得動彈,懶得去把窗子關上。那聲音很熟悉,談靜想起來,上次在聶宇晟的家裡,洗手間的簾子磕在那碟豆芽上,就是這種聲音。

自從轉到這間病房後,她還沒有怎麼進過洗手間,昨天晚上倒是去過一次,但也沒開燈,她是藉着病房的光,反正洗手間裡也看得清楚大致的方位。她站在洗手間門口,打開燈一看,窗臺上果然放着一隻碟子,裡面盛着清水,那些胖鼓鼓的豆芽,已經脹破了豆子的表皮,像是好奇的小白胖腦袋,鑽出了水面。

她愣在那裡很久,才把百葉窗簾往上捲起來一些,因爲風很大,吹得百葉窗簾下的那根橫杆,一直磕在碟子上,她怕風再大些,就要把碟子給磕得摔在地上了。

白色的骨瓷細碟,一看就知道不是醫院的東西,或許是聶宇晟從家裡帶來的。她大約記得,他家裡裝豆芽的那個碟子,顏色大小都和這個差不多,或許是一套。

她想起自己那次哄着他的話:“等豆芽長出來,我就回來了。”

他一等再等,或許一直等了這麼多年。她一直以爲,他或許會淡忘一些,她也一直以爲,或許他會更恨她一點。可是現在看到這碟豆芽,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即使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即使他或許真的有恨過她,可是他仍舊固執地維持了那個等待的姿勢。就用一碟清水,養一些豆芽,繼續等在原處。就像千年前絕崖上的那塊石頭,哪怕明明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可是仍舊會站在懸崖之上,哪怕霜刀雪劍,哪怕風雨侵蝕,只是固執地一千年、一萬年似的等下去。

晨曦的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天已經亮了,遠處的樓羣襯着青白色的天空,城市即將甦醒,開始一天的喧囂熱鬧。談靜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孤獨過,這樣無助過,她看着那碟豆芽,有些東西她以爲早就已經失去,有些東西她以爲早就已經死亡。她把自己的青春葬送,她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她強迫自己忘記,曾經擁有過的一切。

可是總有些東西是掩飾不住的,就像這些豆子,只要浸在水裡,有了充足的水分和合適的溫度,就會蠢蠢欲動,就會生根發芽。只是這些豆芽是長在水裡的,註定了不會紮根泥土,更不會開花結果。

現在豆芽已經長出來了,可是他們之間,卻是再也回不去了。

“媽媽……”

身後是平平的聲音,孩子已經醒了。談靜連忙擦一擦眼淚,走回去問:“怎麼了?”

“我想喝水……”

“乖,醫生說暫時還不能喝水。”

“是聶醫生說的嗎?”

談靜頓了一下,說:“不是,是方醫生說的。還記得方醫生嗎?就是那個頭髮花白的爺爺。”

“記得。”平平說,“在手術室裡,他跟麻醉叔叔教我數數……我數到三,就睡着了。”

“嗯。”

“媽媽我嘴巴好乾……”

“那媽媽用棉籤給你擦擦,好嗎?”

“好……”

談靜沒有心思再想別的了,她忙着照顧孫平。幾年前她只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人生最大的困難,不過是戀情受阻。現在她是個母親,重病初愈的孩子是她全部的重心,哪怕有些東西她明明知道,哪怕有些東西令她再次鼻酸,哪怕真的有什麼生根發芽,她也只能忽視掉。

更何況,聶家或許真的不會甘心,監護權還是場艱苦卓絕的戰爭,談靜只要想到自己可能要跟聶東遠爲難,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在她的心裡,聶東遠是世上最可怕的人。

孫平的恢復情況良好,依着聶東遠的意思,是想請個專業的護工來照顧,因爲他眼睜睜看着聶宇晟在短短几天內,迅速消瘦。聶東遠一邊心疼兒子,一邊心疼孫子。但聶宇晟不讓他去看孫平,他說:“談靜在病房裡,您去了,會給她很大的壓力。”

“沒良心。”聶東遠忍不住挖苦他,“我還是你親爹嗎?就你知道心疼兒子?你心疼你兒子,我怎麼不心疼我兒子的兒子?”

“爸……術後恢復期,我們一般不建議太多人探視。醫院裡人來人往的,病毒細菌也多。再說平平還是個小孩子,長期患病,抵抗力弱……”

幾句話打消了聶東遠的念頭,他說:“那你把筆記本拿去,我從攝像頭看看。”

聶宇晟沒辦法,只好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裡裡外外擦了幾遍酒精消毒,纔拿進病房。孫平這兩天已經可以進流質食物,精神也好起來,通過攝像頭看人,這對孫平來說,是件特別新鮮特別好玩的事情。尤其他從電腦裡看到“峰峰爺爺”,那就更開心了。連忙把枕頭邊的大黃蜂玩具舉起來給他看:“峰峰爺爺,你送我的玩具!”

“叫爺爺!”

孫平猶豫了一會兒,看了看牀邊的談靜,談靜正忙着給他吹涼一小碗細粥,壓根沒太注意孫平跟聶東遠在說什麼。孫平問:“媽媽,峰峰爺爺讓我叫他爺爺……你不是說我沒有爺爺嗎?”

談靜愣了一下,含糊說:“小朋友要有禮貌……”

孫平把這句話當是默認了,於是衝着屏幕上的聶東遠叫了聲:“爺爺!”

這一聲清脆的童音,讓網絡那端的聶東遠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他既開心又傷感,同時也下了一個決心。這是自己的寶貝孫子,無論如何,自己一定不會讓他繼續跟着談靜受苦。他要拿到監護權,要讓這孩子,自己天天都能看見。

他跟孫平聊了會兒天,孫平絮絮叨叨地告訴他,玩具是怎麼可以拆下來,怎麼再可以裝上去,大黃蜂手臂是可以活動的,雙腳要分成一定的角度纔可以站穩……而聶東遠則一句一句地問他,能吃粥了嗎?誰給做的粥?媽媽做的粥好吃嗎?聶叔叔送來的湯喝了嗎?打針疼不疼……

兩個人東一句西一句竟然說了半天,孫平平常不太喜歡跟人說話,尤其在陌生人面前,更是沉默寡言,談靜一直擔心他內向得有點過分。沒想到孫平跟聶東遠竟然絮絮叨叨說了半晌。談靜只覺得孫平可能挺喜歡聶東遠的,卻沒想過聶東遠是何等精明能幹的一個人,幾十年的老江湖了,哄領導哄合夥人哄客戶哄下屬,那都是得心應手,何況是哄個小孩兒。他跟孫平聊得高興,一直到最後護士進來,要他準備今天的化療,才被迫把這視頻對話給中斷了。

到下午的時候,聶東遠的私人秘書帶着司機送了兩大箱東西到病房外,說都是經過消毒的,讓談靜放心給孫平玩。談靜打開箱子一看,竟然是整整兩大箱的變形金剛玩具。各式各樣,大大小小,有的甚至還有限量標記。估計聶東遠是讓人把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種類的變形金剛全都搜刮來了。孫平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玩具,高興得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談靜也沒想過聶東遠會這麼有耐心,哄着孩子說了半天的話,還買了這麼一堆玩具,越是這樣,越是讓她覺得憂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