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8章

他拿毛巾把濡溼的頭髮擦乾,才走出去。韓秘書在等着他,他問:“塗副總呢?請他來一趟。”

聶東遠的辦公室仍舊被收拾得纖塵不染,只有聶宇晟動過的東西還在被動過的地方。聶東遠的規矩是,不讓秘書們亂動自己的東西,所以他把東西擱在哪裡,那樣東西就像長了根似的,固定在了那裡。昨天聶宇晟抽菸的時候,順手將菸灰缸擱在了窗臺上,現在菸灰缸被秘書洗得乾乾淨淨晶瑩剔透,卻仍舊擱在窗臺上。聶宇晟看到了,嘆了口氣,把菸灰缸拿下來,擱回桌子上。

聶東遠不在這裡,可是聶宇晟覺得,父親一直在這裡,辦公室裡處處都是他的影子和痕跡,讓他心裡稍微安定了些。

塗高華來了之後,聶宇晟問他:“我還應該見見誰?”

塗高華想了想,說了幾個名字,那都是今天不太可能見到的人,因爲需要預約。聶宇晟說:“那就跟他們的秘書約一約。”

塗高華又指出來兩個人,說:“這兩位平常跟聶先生關係最好,今天打電話給秘書,說不定就能見到。”

“那可不一定,人情冷暖。”聶宇晟早上受了銀行的氣,到這會兒還覺得心寒,“現在是我們落難,他們未必還會跟從前似的。”

塗高華倒挺有把握,說:“不見得,十幾年的交情,聶先生出事,他們肯定也着急,當然想了解最新的情況。”他補充了一句,“而且,聶先生不會亂說話的。”

聶宇晟說:“那就約吧。”

塗高華說對了,兩位的秘書都答應今天可以見面,不過時間都不長,一個說只能安排半個鐘頭,另一個更短,二十分鐘左右。

塗高華很高興,他說:“時間不是問題,問題是肯見。”他教了聶宇晟一堆話,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聶宇晟一條條地記住,又複述一遍給塗高華聽。塗高華很安慰的樣子,說:“不怕,你這樣子很好,對方若要問什麼,你照實回答就是。他們都是長輩,你哪怕說得不周到,也不會見怪的,意思到了就好。”

司機送聶宇晟去約好見面的地方,在車上聶宇晟接到談靜的電話,她破天荒地沒有叫他聶醫生,可是也沒別的稱謂,短暫而尷尬的沉默之後,她問:“挺忙的吧?”

“還好。”

“我也沒別的事,就告訴你平平還好……你不用擔心……”她稍微停頓了一下,“你自己注意身體。再見。”

手機裡是“嘟嘟”的忙音了,聶宇晟才掛上電話。這幾天他覺得自己像值連班,每天事情多到壓根沒時間思考,只是一件接一件地做下去,做完好久之後才能考慮對不對,有沒有紕漏。就像是一臺接一臺地上手術,而且全是他沒有做過的手術,每一臺都難度非常高,他筋疲力盡,整個人已經差不多被掏空了,可是卻一點轉機也沒有。

晚上十點後他纔回到家,他終於明白父親爲什麼常年用司機,不是耍派頭,而是人累到極點,壓根沒力氣自己開車。律師給他電話,說保外就醫有點麻煩,香港方面以涉案金額重大爲由,拒絕他們保外就醫的申請。聶宇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跟兩位重量級的人物婉轉提出保外就醫的事,對方都答應了想辦法。塗高華告訴過他,這種人物要麼不答應,答應的事情都是有能力做到的,他這才稍微覺得安心。

到自己家樓下,他都沒力氣走上去似的。坐在花壇邊,摸出一盒煙。這兩天他抽了不少煙,起先是他自己買了一包,後來公司秘書發現他抽菸,於是常常在桌上放一包,司機的車裡也備了有,他下車的時候,順手就拿了一包。

抽菸是件很苦悶的事,小時候不太喜歡父親抽菸,因爲那煙味他總覺得臭。長大後學醫,更覺得抽菸危害健康,有百害而無一利。不過現在他發現抽菸的益處了,大腦一片空白,什麼都不想,專心吞雲吐霧。抽完了,如果天要塌下來,那麼他就硬扛住好了。

一支菸還沒抽兩口,倒看到了熟人。舒琴把車一停下,就衝他嚷嚷:“你怎麼不接電話呢?”

“手機沒電了。”其實是當時在跟人談話,不方便接,他就按掉了。

“嚇死人了!”舒琴瞪了他一眼,“我還以爲你出了什麼事。”

“能出什麼事?能出的事早就出完了。”

舒琴說:“獵頭暫時沒找着你要找的人,不過我把我男朋友領來了,他以前是做快消的,要不你湊合着用一下?”

聶宇晟很詫異:“你男朋友?你哪兒來的男朋友?”

“我們不是分手了嗎?分手了還不許我找男朋友啊!”她又瞪了他一眼,向他介紹從自己車上下來的人:“盛方庭。你見過,他胃出血,還是你幫忙辦的入院。”

“聶醫生,你好!”

盛方庭還是那副樣子,衣冠楚楚,寵辱不驚。聶宇晟連忙站起來,一邊跟他握手,一邊說:“對不起,盛經理,醫院太忙了,後來你出院都沒有送你。”

“沒關係。”

舒琴提議:“別站在這兒了,找個地兒喝咖啡吧。”

聶宇晟說:“就上我家吧,家裡有不錯的咖啡豆。”

三個人一起上樓,進門舒琴就熟門熟路,找了雙拖鞋換上,又給盛方庭一雙一次性拖鞋:“聶宇晟有潔癖,你委屈一下。”

聶宇晟連話都懶得說,只是搬出咖啡機,開始烘焙。不一會兒咖啡的香味就開始飄散,一人一杯。聶宇晟渴壞了,喝了兩口咖啡,又去倒了冰水,一口氣灌下。喝完了,他纔拿着杯子,若有所思地問:“盛經理以前是做企劃的?”

“企劃部總監。”盛方庭說,“不過我只在兩家企業工作過,一家是跨國的快消公司,他們是美國公司,另一家則是臺資,跟國內的快消公司,管理方式都不太一樣。”

聶宇晟說:“我臨時接手,千頭萬緒,一點兒也不懂,我需要在管理層有個自己的人,這樣對方會有所忌憚。”

盛方庭點點頭,問他:“財務總監呢?”

“應該靠得住。”

“市場總監呢?”

“看不出來是哪派,也許立場不定。”

“人力資源?”

“是我爸的老下屬,不至於落井下石,但時間長了,也難說。”

聶宇晟真正覺得沮喪的,就是四面楚歌,不知道哪個人可靠可用。在這種關鍵時候,他不敢信錯人。管理層對他有提防之心,他對管理層也有提防之心。雙方都還沒有開始試探,敵不動我不動。他如果安排一個人進去,管理層肯定會覺得,這是第一步的試探。會有什麼樣的反應,老實說,很難講。

盛方庭倒不計較名利,他說:“我可以給你當個特別助理,等聶總保外就醫再說。”

聶宇晟覺得發愁的是,即使保外就醫,在案件審理之前和期間,聶東遠也不可能離開香港。真正審理之後,結果更難料。好在如果保外就醫,自己就可以飛過去見他了。許多話許多事,都可以讓父親拿主意了。

三個人捧着咖啡杯,都有短暫的沉默。最後還是舒琴問:“伯父身體怎麼樣?”

“不知道。”聶宇晟很憂慮,“事發後只有律師能見他,時間還很短,一共才兩次。據姜律師說,警方有專業的醫生,但是我爸需要定期的化療……”

盛方庭轉動着咖啡杯,問:“要不要做一個……沒有民事行爲能力?”

“不用了。”聶宇晟已經跟律師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說,“我爸爸名下的所有東遠股票已經被凍結,餘下的私產他已經授權給我,全權處理。在這方面我們不需要再動別的腦筋了,他能處置的財產,目前我都能處置。”

盛方庭提醒聶宇晟:“如果聶先生股票被凍結,這樣的話很危險。董事會會不會有別的想法?”

“我知道。”聶宇晟說,“大股東慶生集團的老闆,我今天已經見過了,他若有別的想法,我也攔不住。慶生有13%,管理層有4%,其他一些小股東零零碎碎加起來有10%多一點兒。即使他們全部聯合起來,也只有27%……”說到這裡他意識到什麼,聶東遠將股票贈與孫平之後,聶東遠的持股也不過25%了。但他旋即想,孫平的5%沒什麼區別,那仍舊是聶家的持股。而且聶東遠名下的股票全部被凍結,孫平的卻沒有,這倒是不幸中的萬幸。

三個人又聊了一會兒,舒琴看聶宇晟兩隻眼圈都是黑的,好像一隻熊貓,於是問他:“睡不好?”

“睡不着。”聶宇晟苦笑,作爲一個臨牀外科醫生,即使醫院上班是晨昏顛倒,即使他常常六天一個班或者八天一個班地輪轉,即使生物鐘改來改去,但失眠這種情況,還是很罕見的。

“治失眠我有絕招。”盛方庭說,“開車去高速公路上飆一陣,回來就睡得着了。”

“你別亂攛掇人。”舒琴連忙說,“在中國飆車是違法的。”

盛方庭笑了笑,倒沒說別的。後來回去的路上,盛方庭像是隨口問問的樣子:“你跟聶宇晟,雖然已經分手了,可是關係還是挺好的啊!”

“怎麼,你吃醋啊?”

“沒有,我就覺得,你們倆跟兄妹似的……不對,姐弟,好像總是你照顧他多一點。”

“不是你叫我跟他走得近些嗎?而且你也知道,我跟他在美國的時候就認識了,就是我父母逼我跟你分手那會兒。那時候他潦倒着呢,連飯都沒得吃,身體又不好,我可憐他啊,留學生在外頭都不容易,尤其是窮學生,所以接濟他多一些。後來才知道他竟然是聶東遠的兒子,跟自己有錢的爹賭氣,不要他爹一個子兒。這會兒好了,他爸一出事,他倒忙得……父子總歸是父子,血濃於水,打斷骨頭連着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