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東遠氣色還好,他也知道兒子有這麼一個朋友,是在美國的時候認識的。起初他還以爲兒子跟這個女人有點什麼,但是找人查了查才發現,兒子跟這女人雖然有來往,甚至還留這女人在自己家過夜,但完全只是朋友關係。
“小舒,坐吧。小聶,你招呼一下,把龍井泡一杯給她嚐嚐。可憐我的雨前,醫生不讓我喝茶了,我帶到醫院來,就招呼好朋友。”
舒琴笑着說:“等伯父好了,我送伯父一點碧螺春,我們有個同事是洞庭東山人,家裡自己炒的碧螺春,可香了。”
“哎喲,聽着就饞人。”聶東遠說,“晚上吃的是素菜,本來就覺得沒吃飽,正饞着。你又一說茶,更饞了,我今天算是知道了,原來茶也是饞人的。”
他們兩個說着話,聶宇晟就把龍井泡了一杯,放到了茶几上。舒琴拿起來一看,茶色清亮,嫩芽根根豎在杯中,真是上好的龍井。聶東遠還興致勃勃跟她講:“其實龍井用這種玻璃杯泡最傻了,不過醫院裡沒有好茶具,將就一下。等我出院了,請你去家裡喝茶,到時候我們用粗瓷大碗泡你的碧螺春,那纔是正宗喝法。”
“伯父果然見識廣博,粗瓷大碗泡碧螺春,是有典故的。”
“那當然!碧螺春就是講究用大碗喝的。茶極細,器極粗。”聶東遠說,“聶宇晟都不知道,沒想到你知道。”
“聶宇晟就是個書呆子,在美國的時候,他不是在實驗室,就是在圖書館,就琢磨心臟啊血管啊,哪會有閒心鑽研這個。不過只要打電話給他,說做了土豆燉牛肉,他跑得保證比兔子還快。”
聶東遠哈哈大笑,似乎笑得很開心:“這小子像我,我小時候最饞牛肉,不過那時候牛是生產隊的重要資產,逢年過節也沒有牛肉吃的。不過有一年夏天的時候,天氣特別熱,就把幾頭牛牽到河裡去,水牛……水牛你知道嗎?”
舒琴點點頭。聶東遠說:“水牛到了下午晌的時候,特別熱,就會把它們牽到河溝裡,讓它們泡一泡水。那時候生產隊特別忙,放牛的人把水牛的繩子系在岸邊一棵榕樹上,然後就下田掙工分去了。掙工分你們又不懂了,生產隊是憑工分給口糧給錢的。這個放牛的人心貪,想掙兩份工分,就把牛繩往樹上一系,人就下田去了。結果沒想到其中有頭牛,泡水泡得好好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就被繩子給絆着了,掙扎了半天越絆越緊,最後困在水裡,硬生生給淹死了。等到放牛的人回來一看,淹死了一頭牛,哎喲,不能浪費啊,天氣又熱,趕緊把全隊的人都招呼來了,把牛從水裡擡起來,殺掉剝皮,每家每戶,都分到了一塊牛肉。”
聶東遠講得眉飛色舞:“我們家也分了一塊,在水裡泡過的,怕壞,當天晚上就燒了吃了。那個牛肉香的,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吃牛肉,從此就覺得,牛肉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
聶宇晟有點詫異,他只知道父親出身農村,小時候受過很多苦,卻從來沒聽他描述過。父親常常樂意講的,是他自己從倒騰販賣礦泉水起家,到後來做投資,做實業,做地產,在香港上市,成就今日的商業帝國。
接晚班的醫生來了,特意到病房來打招呼。聶宇晟走出去跟他說話,聶東遠卻突然問舒琴:“那小子向你求婚啦?”
舒琴嚇了一跳,趕緊說:“沒有。”
“沒有就好,我真怕他因爲我一病,就隨便找個女人結婚。”聶東遠說,“哪怕他向你求婚呢,你也別答應他,他那個彎還沒轉過來呢,該忘記的人不忘記,哪怕再交往個天仙,也白忙活。”
舒琴有些尷尬地笑笑,聶東遠說:“給他個機會吧,不容易,七八年了,他第一次帶姑娘回來讓我看。他這個人其實心眼挺實的,能走出這一步,有他自己的誠意在裡頭,你也不能要求他一步到位,把過去忘得乾乾淨淨。”
“他沒有要求我來看您,是我自己來的。”
“還不都一樣,他要不告訴你我病了,你怎麼會知道?”聶東遠說,“他選擇第一時間告訴你,起碼,是拿你當親人,當最好最好的朋友。”他嘆了口氣,“我這個兒子,連朋友都少,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擔心他是不是抑鬱症。你很好,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在他身邊,我很感謝你,如果你願意,給他個機會吧。他把自己困得太久,困得太苦,太需要一個新的開始了。”
夜裡十點鐘,病房要熄燈了,舒琴才和聶宇晟離開醫院,聶東遠需要良好的睡眠,以應付第二天的治療。在回家的路上,她讓聶宇晟停車,自己到路邊便利店買了一打啤酒。心煩的時候,鬱悶的時候,他們常常這樣買一打啤酒,在他家裡吃火鍋。兩個人從美國回來之後,都覺得最好吃的菜還是中國菜,而最簡單的中國菜,就是火鍋。燒個湯底,什麼東西放進去涮一涮就行。舒琴工作忙,下班之後也累,做個火鍋省心省力。
把火鍋燒上,等湯底開鍋的時候,舒琴先打開兩罐啤酒,說:“來,今天晚上一醉方休。”
聶宇晟拿起易拉罐與她碰了碰,兩個人喝了一大口。舒琴說:“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你那個前女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得弄清楚了,才決定淌不淌你這趟渾水。”
“她嫁人了,生孩子了。”
“就這事讓你絕望了?”
聶宇晟沉默不語,舒琴說:“一看你就是太傻太單純,我那前男友去年就結婚了,你看我怎麼處理的?我給他發了一封電郵,祝他新婚愉快,還給他寄了禮物。痛啊,當然痛啊,痛死自己也忍着,人家有什麼義務等你一輩子?你願意等是因爲你傻,你願意等人家還不願意讓你等呢!”
“我跟她曾經……也有過一個孩子……”
舒琴詫異地看着聶宇晟,明明沒有喝兩口酒,可是他連眼圈都紅了,聲音也啞了。
“四十八天,很小的胚胎,B超都不見得能看見,打掉了。”
舒琴沒有說話,她只是默默傾聽。
“她去做人流的時候,我什麼都不知道,還在替她申請美國的學校,我還想既然我父親不同意,那麼我們到美國去,在美國結婚好了。”
“你父親給她錢了?”
“沒有。”他低下頭,緊緊捏着那個易拉罐,像是要扼住什麼似的,“如果她拿了我爸的錢,我還會覺得,她是因爲不得已,因爲我爸的壓力,纔會離開我。”
“那是爲什麼?”
“她從來沒有愛過我,她說。”字字句句都變得那樣清晰和難堪,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自己像個瘋子一樣站在雨中,聽着她一字一句,那樣清楚,那樣殘忍。
“聶宇晟,我是故意的,懷孕我是故意的,去打掉也是計劃中的事,因爲這樣你纔會難過。這世上最殘忍的事並不是別的,是讓你以爲自己擁有一切,最後才發現一切其實都是假的。你知道失去最心愛的一切,是什麼滋味了吧?你知道失去將來,是什麼滋味了吧?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們兩清了。”
兩清?怎麼樣兩清?他曾經那樣愛着她,最後卻是把一顆心掏出來,任她踐踏。
“她怎麼能這樣做,一個孩子,一個生命……被她當成打擊我的工具……”
太多難以啓齒的隱事,太多痛徹心扉的細節,爲什麼那個晚上她那樣主動那樣熱情,讓他越過了本來不應該的防線?他想過她或許是沒有安全感甚至是因爲對未來絕望,纔會主動把兩個人的關係更加推進一步,可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最後的真相,竟然是這樣難堪這樣殘忍。
在暴雨中他發足狂奔,從她家門口沿着山路跑下去,深夜是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海,他只想把自己溺死在那絕望的海洋中。
很多次那個雨夜重複出現在他的噩夢中,大雨劈頭蓋臉地澆下來,似乎永遠沒有出口,沒有盡頭。再沒有什麼比深深愛着的人背叛自己更加難堪,而她一步步地計劃,竟然這樣陰險這樣惡毒。她算準了什麼最讓他難過,她算準了他會努力爲了他們的將來奔走,她算準了他會跟他的父親翻臉,她算準了怎麼樣才能給他,最致命的一擊。
他把酒喝完,空罐子捏成一團,金屬折捏的棱角刺得掌心隱隱作痛,他卻笑了笑:“羅密歐沒有遇上朱麗葉,不是,羅密歐遇上了朱麗葉,可是朱麗葉給了他一刀,還正插在他心口,羅密歐沒法掙扎……他也沒想過掙扎……就被朱麗葉給殺死了。還有什麼比這種事更殘忍,你愛的人,往你心口上捅一刀?”
舒琴無語,只是又打開一罐啤酒遞給他。
“其實她不知道,只要她說從來沒有愛過我,我就傷心得連心都碎了。真不必再畫蛇添足,非得弄出個孩子去打掉。她有多殘忍啊,一個生命……她怎麼能這樣……她從來沒有愛過我,我愛了十年的女人,她說從來沒有愛過我,都是騙我的。她騙我的……而我就這麼賤,賤到直到現在,她都若無其事嫁人生孩子了,我還忘不了她。”
聶宇晟喝醉了,舒琴這麼久以來,從來沒看到聶宇晟喝醉過,因爲每次跟他喝酒,最先倒下的人都是她自己。他喝醉了也不鬧,就坐在那裡,很安靜,一罐接一罐喝着酒,以至於她都沒有發現他其實已經喝醉了,直到最後他突然頹然地歪倒下去,悄無聲息,就像睡着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