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9章

聶宇晟“嗯”了一聲,聶東遠說:“換個班吧,明天陪我去一趟郊區。”

聶宇晟下意識不太情願,於是說:“我明天安排有很重要的手術。”

“我想去你媽墳上看看,公墓打電話來說,有一批好的墓穴出來,我想給你媽換個地方,現在墓地跟市中心的房地產似的,好位置也越來越少了,這次就選個雙穴的,等我死了,正好跟她合葬在一塊兒。”

聶宇晟不由得擡頭看了聶東遠一眼,餐桌上吊着一盞燈,因爲燈懸得低,所以照着聶東遠灰白的雙鬢,清清楚楚映出額頭上的皺紋,還有沉重的眼瞼,畢竟快六十歲的人了,再不服老,也已經老了。

聶宇晟沒再說什麼話,只用瓷勺攪着碗中的雞湯。

換墓地是大事情。第二天一早,聶東遠還帶了個風水先生,跟聶宇晟一起去看墓地。這兩年公墓的發展很快,聶宇晟每年清明節都會來給母親掃墓,所以他走在前頭,一會兒就找着了母親的墓碑。在當年,這裡的墓穴算是很豪華的了,現在夾雜在一片高低參差的墓碑中,變得毫不起眼。

聶東遠血壓高,上山這麼一點路,就已經走得氣喘吁吁。他推開了秘書遞上來的礦泉水,先把手裡的花束放在了妻子的墓碑前,看着兒子,說:“都不讓燒紙了,也不讓燒香了,就給你媽鞠幾個躬吧。”

聶宇晟沉默地朝着母親的墓碑三鞠躬。直起身子看墓碑上的女人,她溫柔地笑着,凝視着兒子,微微上翹的嘴角,似乎隨時還會喚一聲兒子的乳名。

“走,我們去看看新墓穴。”

新的墓穴在山上的更高處,雖然公墓修的石階十分平整,可是聶東遠也走得滿頭大汗,到最後累得邁不開腿,扶着膝蓋只喘氣,自嘲地笑:“真是老羅,這幾級臺階都上不去了。”

張秘書連忙說:“是天氣太熱了。”

聶宇晟沒吭聲,只是扶了父親一把,聶東遠被兒子這一攙,倒打起點精神來:“沒多遠,就快到了。”

風水先生拿着羅盤先看了一遍,然後選了兩個上上大吉的雙穴,一個據說子孫興旺,另一個則是十分利財。聶東遠說:“那就要那個旺子孫的吧,人都死了,還要錢做什麼。”

“是後世有財,後人的事業十分興旺。”風水先生笑着說,“不過宜子孫的那個穴也好,多子多孫多福。”

“多子多孫我也不指望了,不斷子絕孫就不錯了。”聶東遠做決定極快,指了指那塊墓穴,“就這個吧。”

秘書跟着公墓管理處的人去刷卡交錢,聶東遠坐在樹下的石椅上休息,聶宇晟拿着瓶礦泉水,沉默地打量着山上一層層整齊的墓碑。聶東遠突然說:“你打個電話,問問活檢結果出來沒有。”

聶宇晟素來沉得住氣,這時候也被嚇了一跳,不由得轉過身來,看了父親一眼。

“我都活了幾十歲了,你們那點花樣,瞞得過我嗎?抽血?抽血有往肚皮上抽的?那明明就是做活檢!不用哄我了,說吧,到底是肝臟,還是膽囊?”

“明天結果纔會出來。”聶宇晟說,“等出來再說吧。”

聶東遠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也不指望你回公司來,接我的手管那一攤事。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小時候過的日子太苦,家裡七八個孩子,連番薯都吃不飽。所以年輕那會兒拼命掙錢,總覺得有了錢才能給自己孩子創造好的條件,讓你過得幸福。結果呢,工作太忙,反而顧不上你。我知道在你心裡,其實是恨我的,到了我這把年紀,也看開了。你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去,可是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用不着因爲跟我賭氣,連女朋友都不交一個。我要是走了,這世上就剩下你孤零零一個人了,到了地下,我怎麼跟你媽交代呢?”

聶宇晟沉默地捏着礦泉水瓶,不知不覺已經將那瓶子捏得變形了。

“那個談靜就算有千般好,萬般好……”

“我沒覺得她好。”聶宇晟打斷聶東遠的話,“您不用說了,我會找個女朋友的。”

“一提到她你就不高興,你不要以爲當年的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你不把過去那點事放下來,你就算找個女朋友,也是不會長久的。你不用因爲我的話,就找個女人來結婚。我希望你過得幸福,而不是爲了將就我,隨便把自己的婚姻敷衍了事。這樣對你不公平,對你未來的太太,也不公平。聽我一句話,兒子,把她忘了吧,過去的事早就過去了。”

是啊,過去的事情早就已經過去了,哪怕再念念不忘,也不過是徒增煩惱而已。聶宇晟沉默地看着風吹動墓碑間的松柏,它們在風中搖曳,像是一排整齊的衛兵,守護着這片靜謐的沉眠之地。

因爲他跟同事換了夜班,所以從墓地離開的時候,他就不再跟聶東遠同車回去。當聶東遠走向那輛奔馳車的時候,聶宇晟覺得他的背影既衰老又沉重。也許是因爲剛纔父親的一席話,也許是因爲那份結果待定的活檢報告,讓他覺得既無力又傷感。

在開車回去的路上,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電話號碼,聶宇晟本來不打算接,但一想可能是哪位病人,所以還是接了:“你好,聶宇晟。”

電話那頭半晌沒有人說話,他本來以爲是打錯了,正打算掛掉,突然聽到一個遲疑的聲音:“聶醫生……”

他怔了一下,竟然是談靜,她似乎很擔心他掛斷電話,急急地說:“您說今天下午可以去您辦公室,但護士說您跟人調班……”

今天下午,他原本約了談靜談那個該死的補貼方案,可是聶東遠一病,他心神不寧,答應了陪着父親來看墓地,就把這件事忘到了九霄雲外。

“對不起,我忘了。”

他的聲音冷漠而有禮貌,談靜拿不準他是不是有意迴避自己,但是事到如今,逼上梁山也只有一條路。她問:“那您今天還會到醫院來嗎?我今天是請假過來的,如果改一天的話,不是特別好再請假。”

什麼時候,她對他的稱呼已經從“你”變成了“您”?他的心裡只有一種難受的鈍痛,剛剛在公墓的時候,他才下定決心,忘記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可是短短片刻之後,她卻又重新闖進來,命運似乎永遠在刻意地讓他難過。

他決定快刀斬亂麻,早點解決這件事,也早點停止和她的接觸。他說:“我今天會到醫院上夜班,你現在是在醫院?那就在我辦公室等一會兒。”

“好的,謝謝您。”她像所有的病患家長一樣客氣而謹慎,語氣間唯恐得罪他似的。

從郊區趕回城裡天色已晚,來不及吃晚飯他就去值班室接班,忙完一堆手續,纔看到談靜站在走廊裡等着他。

他不願意多看她一眼,只是說:“進來談吧。”

談靜取出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記的全是她看不懂的醫學術語,她像個小學生似地請教,一點點問清楚每個詞每句話的意思,聶宇晟突然有點恍惚,大約是因爲值班室裡白熾燈太亮,讓他想到高中的時候,談靜有數學題不會解,請教了班上的一位男生,被他看到之後,他就天天抓着她講習題。那時候在白熾燈下,他給她講解過一道又一道難題,一切清晰得就像昨天一般。

“聽懂了沒有?

他總是習慣性地在最後問上一句,談靜低垂着眼簾,輕輕點了點頭。

“就手術風險來看,不算是太高。法洛四聯症拖到這個時候,即使是傳統的手術,風險也已經很大了。你好好考慮考慮吧。”

談靜突然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即使歲月在她身上留下那麼多的痕跡,即使生活將她完全變成另外一番模樣,可是她的眼睛還是那樣黑白分明,清冽得幾乎能令他看見自己的倒影。

他下意識地迴避她的目光,卻聽見她的聲音,仍舊很輕很低,似乎帶着一種怯意:“聶醫生,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作爲醫生,你是否建議病人,做這個手術。”

也不是沒有病人這樣問過他,那些家屬殷切的眼神看着他,就像他是能夠起死回生的神一般。但他不過是個醫生,即使在手術檯上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是能挽救的,仍舊是有限的生命。不過他做夢也沒有想過,某一天,談靜會這樣殷切地問他,爲了另外一個人,而那個人,是她的兒子。他不願意看她的眼睛,他心裡當然明白手術方案的風險,而他也知道,她是以什麼樣的期盼來問出這樣一句話。在她的聲音裡,他甚至聽出了虔誠,人在絕望的時候總會祈求上蒼的垂憐奇蹟的發生,所以會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無數次他都被病人家屬這樣問過,可是唯獨這一次,他覺得椎心刺骨。他知道,如果有可能,談靜寧願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那個孩子的生命--她和別人的孩子--聶宇晟突然覺得,絕望的那個人其實並不是談靜,而是他自己。自欺欺人得久了,連他自己都真的以爲,他恨這個女人。其實他心裡清楚,所有洶涌的恨意,其實是因爲刻骨銘心的愛,深藏心底的愛。真正可笑的是他自己,事到如今,竟然還沒有辦法阻止自己繼續愛下去。

他儘量控制自己的情緒,字字斟酌地說:“作爲醫生來講,這個方案有不確定性,不過這也要看你們自己怎麼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