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8章

她揀出幾顆豆子放在碟子裡,倒上一點清水,說:“平平,我們來看豆子發芽,等豆子發芽了,爸爸就回來了。”

“好!”孫平拍起小手,“等豆子發芽嘍!”

晚上的時候,她臨時把孩子託給開電梯的王大姐,自己去了醫院。醫院裡人多傳染源多,孫平本來免疫力就不好,如果不是看病,她儘量避免帶孩子去那種地方。

這次她又拿了一千塊錢,事到如今,只能花錢免災了。

這次馮競輝的妻子也在,看到她之後仍舊沒什麼好氣,不過她遞上一千塊錢,馮競輝的妻子也收了,說:“把自己男人管緊一點兒,別讓他在外頭橫行霸道的。這次打了我們,我們算是好說話的,下次打到別人,別人能輕饒你嗎?”

談靜低聲說:“謝謝您,我會好好勸他。”

“都是女人,你也不容易。”馮競輝的妻子說,“我們老馮也是無心的一句話,你別往心裡去。這次我們不會告,派出所那邊,我們就認調解了。”

談靜心裡疙疙瘩瘩的,也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只是千恩萬謝。回去的路上,心裡就跟落了一塊大石頭似的輕鬆。

她回到家時,孫平已經在王大姐那裡睡着了,她抱着孩子上樓,摸黑進了屋子,把孩子放在牀上。窗戶裡漏進來一點點光,正好照着窗臺上那個擱着豆子的碟子,淺淺的一點水,映出細微明亮。豆子還沒有發芽,可是已經鼓鼓地*了許多,等天亮的時候,就會長出豆苗來。

明天,明天孫志軍就能出來了吧?

對孩子的願望,她總是儘量滿足,因爲在這個世上,讓自己失望的事情已經有很多很多了,所以每次答應孩子的事,她總是儘量做到,不讓孩子失望。明天豆子會發芽,明天孫志軍應該能回來了。

“二十八牀的小朋友今天手術。”護士知道聶宇晟的習慣,所以問,“聶醫生,您要不要先過去看看?”

“好。”

這是聶宇晟的習慣,每個病人手術前,他都要去病房跟病人聊聊,一來是緩解病人的情緒,二來是怕漏了什麼注意事項,三來也會跟病人家屬交換一下手術前的最後意見。

二十八牀的小病人是個挺乖的小姑娘,特別喜歡他,一見了他就叫:“聶叔叔!”

“哎,濛濛,今天不能吃糖,所以叔叔沒給你帶來。”

“沒糖吃沒關係。”濛濛裂開嘴一笑,她正換牙,所以少了一顆門牙,“媽媽說換牙不能吃太多糖。聶叔叔,媽媽說今天做手術,手術要多久啊?”

“嗯,你閉上眼睛睡一會兒,等睜開眼睛,就做完了。”

“這麼快呀?”

“是呀。”

“叔叔有份禮物送給你。”

“是什麼?”

聶宇晟伸出手來,手心裡是幾顆圓圓的黃豆。

“是豆子哦!”濛濛說,“這個我知道,這個是黃豆。”

“對,濛濛真厲害,認識這個是黃豆。”

聶宇晟拿了一隻很小的一次性塑料量杯,平常都是喝藥用的。他把豆子放在裡面,倒了一點點清水,說:“等濛濛做完手術,豆子就發芽了,這樣等濛濛醒過來的時候,就可以看到白白胖胖的豆苗了。”

“哇!它會發芽?”

“是啊,而且發芽特別快,等你進了手術室睡一覺,再醒過來,就可以看它長出來的小豆苗。”

濛濛直拍手:“聶叔叔好厲害!”

“是豆子好厲害,別看它小,也別看它硬,可是隻要給它一點點水,它就會馬上長出豆苗。濛濛也要像它一樣堅強哦。”

“好!”濛濛從牀上爬起來,摟住聶宇晟,“聶叔叔我親親你!待會兒出來,我要看豆苗。”

“唔,待會兒出來,聶叔叔跟你一起看,豆苗會長到多長,多高。”

孩子軟軟的小嘴親到他的臉頰上,帶來的溫柔觸感,讓他心裡舒服很多。走出病房的時候,小護士直笑:“聶醫生你真會哄孩子。每次拿幾顆豆子,都能哄得小朋友開開心心進手術室。”

聶宇晟的臉上並沒有笑意,只是禮貌地點點頭。護士們都見慣了他這樣子,知道他其實是外冷心熱,不怎麼愛說話,所以笑笑也就過去了。

聶宇晟沒有說話的原因,是因爲又想起了談靜。

談靜有一次跟他說起過,小時候她媽媽經常去華僑酒店的大堂彈鋼琴,掙一些外快貼補家用。而她放學之後,就常常被獨自鎖在家裡,那時候她不過六七歲,家裡又沒有買電視機,所以一到天黑就快快地鑽到被子裡去,可是又睡不着。聽着隔壁電視機的聲音,那裡面在放動畫片。所以那時候,她最大的心願就是買一臺電視機。

當時,他聽着一陣陣心疼,問:“那你不怕嗎?”

“怕啊。”她笑着說,“我媽媽每次臨走前,就會捏幾顆豆子放在碟子裡,對我說,別怕,豆子發芽了,媽媽就回來了。等我睡醒了,天都已經亮了,豆子真的發芽了,媽媽也早就回來了,都在替我做早飯了。”

那次他發燒了,她卻不能不離開。臨走時千般萬般地不捨,大約是自己的孩子氣打動了她,她找出平常打豆漿的黃豆,隨手就捏了幾顆豆子放在碟子裡,倒上一點點清水,對他說:“等豆子發芽了,我就會回來了,那時候你的病也好了。”

她等他睡着,就輕手輕腳地離開了。他迷迷糊糊地睡着,醒來的時候專門去看了看。而那碟豆子,也只是*了一些,並沒有發芽。他就這樣半夢半醒,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燒已經退了,人疲倦得像是一整夜沒有睡,而碟子裡的豆子,終於長出了白胖胖的嫩芽。

無數次,當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總是習慣捏幾顆豆子,放在碟子裡,再放上一點清水,靜靜地等着它發芽。

每次豆子都發芽了,可是談靜再也不會回來了。

做完手術出來,護士告訴他:“方主任問過一次,估計找您有什麼事吧,我說您還在手術室。”

“好的,謝謝。”

他走到方主任的辦公室去,兩個博士正圍着方主任在討論什麼,方主任擡頭看見他,說:“手術做完了?”

“做完了。”

方主任沒有問他手術結果怎麼樣,他對聶宇晟從來有這樣的信心,於是招呼他:“來,看看這個。”

聶宇晟走過去看了看,是一份心血管造影,方主任問他:“怎麼樣?”

“法洛四聯症,肺動脈狹窄情況比較嚴重。一般來講,這種情況新生兒就做手術了,拖到這麼大,比較少見。”

“有把握嗎?”

聶宇晟有點意外,這種手術在他們心外科不算太複雜,一般的醫生都能做下來。

“醫院通過那個項目了,CM公司補貼的那個。”

聶宇晟愕然,方主任笑了笑,說:“你怎麼這種表情,最開始提到引進這個項目,你的態度是很積極的。”

“不是說還要論證……”

“論證過了。”方主任說,“上個禮拜的時候,醫院不是開會了嗎?還邀請了好幾位業內的權威。哦,你沒參加,當天你有兩臺手術。”

聶宇晟不做聲,他知道這是方主任的小技巧,把他從項目論證會議裡頭摘出來,這樣即使將來出了任何問題,他也沒有嫌疑。

“我們選中這個病人做第一例。”方主任的手指輕輕在病歷上敲了兩下,“因爲這是最常見的法洛四聯症,我們在這方面有大量的臨牀經驗可以用,畢竟是新的項目,慎重第一。這個病人是李醫生推薦的,據說家境比較困難,應該會接受貼補方案。從現在起,這個病人交給你負責,你去聯絡一下病人家長。”方主任的眼睛已經有點老花,不做手術的時候又不戴眼鏡,所以拿起病歷,有點吃力地辨認着上面的名字,“孫……平……唔,這孩子就是我們這個項目的第一個病人。”

孫平?

聶宇晟只覺得這個名字耳熟,他突然想起來,剛剛那份造影自己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場合,因爲腦海裡有印象。雖然他每年看的造影何止成百上千,可是這份造影,他一定是在什麼重要的地方見過。公開培訓?不,公開培訓時一般都是複雜的案例,不會用這樣常見的法洛四聯症。方主任會診的時候?不,也不對……他終於想起來,在電光石火的一剎那。

“我反對!”他脫口說,“這個病人不行。”

“哦?”方主任詫異地問,“爲什麼?”

他說不出理由,因爲這是談靜的兒子?不,太可笑了,全醫院都不會知道談靜是誰,他又如何向一個外人、一位師長,解釋自己那難以啓齒的私人感情糾葛。

倉促間他只能做出回答:“手術風險比較大,病人如果是成人,在各方面承受能力會比較好。”

方主任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我何嘗沒有考慮過,但你有沒有想過,成人雖然在各方面承受能力會比較好,但這個項目只對先天性心臟病有着高額補貼,可是先天性心臟病的患者,幾乎沒有合適的成年病人。”

因爲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患者,有手術機會的早就已經做了手術,沒有手術機會的,要麼已經活不到成年,要麼根本從理論上就無法施行手術。

“這孩子算是所有病患中最大的一個。孩子越大,治癒的機會越少,家長的心理承受能力,也會相應地更強一些。”方主任做了決定,“這樣吧,你先聯絡孩子家長,看看他們願不願意接受項目資助,做這個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