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4

輾轉反側一整晚,貝曉風睡得很不安穩,第二天早上起來,對着鏡子刷牙洗臉時,發現自己的眼眶下方出現淡淡的陰影。

真糟糕!黑眼圈都跑出來了,而且還有點浮腫,醜死了!她趕緊從冰箱拿出冰塊包在毛巾裡,敷在眼皮上消腫。

她懶洋洋地躺在牀上,冰敷順便補眠時,手機忽然響起。她趕緊翻身從牀邊的矮桌上抓起手機接聽。

喂?這麼一大早,該不會是他吧?

曉風?果然是他!

君翰!一聽到他的聲音,貝曉風立即微笑喊道。

我現在有時間,半個鐘頭後過去找妳。

等等──半個鐘頭?

她搭公車差不多就得花去一個鐘頭,半個鐘頭根本到不了!

怎麼了?馮君翰淡淡地問。

我……纔剛起牀,整理打扮可能需要一個鐘頭。她不好意思地回答。

那妳只好加快速度了,因爲我半個鐘頭內就想見到妳,否則──我會直接登門拜訪!

不要──貝曉風驚駭地大叫。好好,我儘量在半個鐘頭之內準備好,你千萬別去按門鈴!

匆匆掛上電話,她砰地跳下牀,將還包着冰塊的毛巾仍進浴室的洗臉檯內,飛快抓起昨天租來的名牌衣物穿上,然後邊擦口紅一邊直奔下樓,簡直比趕着上班的上班族還匆忙。

因爲住的地方太偏僻,她到了巷口還攔不到出租車,最後又跑了五分鐘的路,才總算叫到一部車,將她送往陽明山。

眼看着馮君翰約定的三十分鐘一分一秒地流逝,她急得不住要出租車司機開快點,但出租車司機卻老神在在地道:小姐,我已經快超速了,不能再快了!而且山路很危險,不要貪快,慢速行駛比較安全。

呃……可是我真的趕時間,拜託你!

禁不起她一再拜託,最後出租車司機總算加快速度,在超過約定時間的五分鐘之內將她平安送達。

她心疼地付了昂貴的出租車資後,隨即開門下車。

她先緊張地看了看四周,並沒有看到馮君翰的身影,他好像還沒來!她拍拍胸口,放鬆地吐出一大口氣,然後安心等待他的到來。

她壓根不知道他早就到了,只是藏身在一棵隱密的樹後,冷眼看着她。

當他看見她從出租車上下來時,面孔倏然一凜。雖然已經知道她說這棟房子是她家,是她所編造的謊言,但是親眼看見還是忍不住心頭的震驚。

現在回想,總算能夠明白,每回約會時她總是早早站在門口等候的原因了。

直到剛纔那一刻之前,他還希望她能從屋裡走出來,破除他們的懷疑,向他證明她是清白無辜的。然而──事與願違,她終究沒有從那扇門內走出來,而是從別的地方搭車趕來。

見她屢屢舉手看錶,他知道自己耽擱太久,該現身了。

他回身走向停在另一條小路的跑車,開車回到剛纔的地方,假裝自己纔剛到。

君翰!見他從車上下來,貝曉風立即綻開笑容。早安!

早!馮君翰緩慢走來,貝曉風看見他今天戴着她所送的領帶夾,不由得露出開心的笑容。

這個領帶夾真的很適合你。

嗯。馮君翰沒有回以微笑,只是淡漠地凝視她,彷佛看着一位路過的陌生人。

君翰……你怎麼了?貝曉風惶然不安地問。他看着她的眼神好冷,好令人害怕。

他沒有立即拆穿她的謊言,只勉強勾起一抹很淡很淡的笑容。沒什麼!我只是突然發現,我這個男朋友太失職了。

咦?怎麼說呢?貝曉風疑惑地望着他自嘲的表情。他看起來真的很奇怪!

妳瞧──妳詳知我的一切,包括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工作,妳都知之甚詳,可是我卻好像完全不瞭解妳的世界。我沒見過妳的父母,不知道妳有幾個兄弟姊妹,就連妳工作的地方我都不知道!妳說,我是不是很失職呢?他故意這麼說道。

我不這麼覺得啊!你很關心我的一切,我都知道,真的!她連忙回答,深怕他又問起她家人的事。他問得愈多,她愈容易穿幫。

是嗎?冷冷看着她緊張的模樣,馮君翰突然笑了。說真的,我和妳交往這麼久,從來沒有登門拜訪,實在說不過去,今天我一定要和妳的親人見面,告知他們我們交往的消息。

說完,他轉身大步走向豪宅門口。

不!

貝曉風聽了差點沒魂飛魄散,急忙上前阻止:你不能進去!

爲什麼?馮君翰沉下臉,嘲諷地問:妳覺得和我交往無法見人,所以不讓我進去?

不是的!君翰,我求求你別進去──至少別是今天!貝曉風拉着他哀求,急得快哭了。

今天和改天不都是一樣嗎?我今天就要去拜訪他們!他力道不大卻堅定地撥開她的手,徑自朝雕花大門走去。

不要!君翰……求你!貝曉風真的急得落下淚,拼命拉着他的衣袖,阻止他前進。

以往最疼寵她、捨不得她掉一滴淚的他,今天卻出奇的反常,不但一臉陰冷,而且對她的淚水視若無睹。

因爲她不肯放手,所以他等於半拖着她的身子執意往前走。到達鐵門邊,他不顧她的阻攔,伸手就要按下電鈴。

貝曉風震驚地看着他的手按向電鈴──她所編織的謊言,就要在下一刻被拆穿了!

不──她想也不想撲過去抓住他的手,急得哭了出來。求你不要按!我老實告訴你好了,這裡……這裡根本不是我家!

她承認了──她不得不!在這種時刻,她無法再繼續隱瞞下去了。

妳終於說出實話了!

他冰冷的語調和毫不驚訝的神情,讓貝曉風察覺──原來他早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你知道我是騙你的,我根本不住在這裡,也不是什麼名門千金?他一臉冷淡鎮靜,反而是她,震驚詫異得幾乎站不穩身子。

他冷冷地道:沒想到妳會承認得這麼快!我本來還想多聽聽妳會編出什麼荒謬的謊言,來逗我開心呢!

她從沒見過他這麼譏誚又陰鷙的表情,不由得怵然心驚。

你怎麼知道的?她乾啞的嗓子幾乎發不出聲音,好不容易纔顫抖地擠出這句話。

妳真以爲自己能瞞我一輩子嗎?妳大概怎麼也想不到,這棟房子真正的主人和孟蘭是舊識吧?貝曉風──或者妳其實不叫貝曉風?

不!我真的叫做貝曉風,這點我絕對沒有騙你!或許某些事我騙了你,但是請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騙你的!

不是故意騙我?對我撒了大半年的謊言,妳居然還敢說出這句話!馮君翰冰冷地瞪着她,嚴厲質問:爲什麼騙我?

他瞪着她,向來溫煦帶笑的眼神充滿怨恨,讓貝曉風瞧得渾身發冷。

我……我只是……

在這種時候她還能再解釋什麼呢?她不想再說任何美麗的言詞爲自己脫罪,因爲目前盛怒的他,不管聽到多麼真誠的話,都會把它當成動聽的謊言。

他不會再相信她,而她也不想再做任何解釋了!

她痛苦地閉上眼,幽幽地道:因爲我貪心。

妳貪心?馮君翰懷疑地上下打量她,很難將貪字與她做任何聯想。

沒錯,我真的很貪心!我貪圖許多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因爲窮怕了,所以她貪圖他所能帶來的富裕;因爲動盪飄零,所以她貪圖他所帶給她的安定感;因爲他的溫柔,讓她貪圖被人疼寵的感覺,她甚至還貪圖……她捂住嘴,忍住差點逸出喉頭的哽咽。

她甚至還貪圖他的愛!

那是她這輩子最最想要的東西,遠勝過任何財富與享受,但是如今,她只怕得失去它。

因爲貪心?哈!馮君翰悲痛大笑。

他料想過千百種答案,就是沒料到她會這麼回答──因爲她貪心!

貪心?不必問也知道她貪圖什麼,不就和其它貪婪的女人一樣,貪圖他是馮家三少所帶給她的虛榮感,還有將來可以盡情揮霍的財富?

過去半年妳一定很得意,而且還在心中竊笑,我竟然如此容易上當吧?他真的心痛至極,不但心痛,而且還自我唾棄。

不,我從來沒有這麼想!貝曉風急忙搖頭。我對你是真心的!她或許騙了他,但是對他的愛,她是真心誠意的,沒有絲毫虛假。

真心的?呵!妳以爲我還會再相信妳的謊言?

也對!難怪她這麼想,誰叫他曾經愚蠢至極,被她像只猴子似的耍得團團轉?更荒謬的是,直到剛纔他還奢望她否認自己的謊言!

他簡直像個蠢蛋……他憤然咬牙,不經意瞥見胸前的領帶夾,心中的悲痛更熾烈了。

以往被他視若珍寶的東西,如今像提醒他的愚昧一般,令他覺得刺眼。

妳該死……一切都該死!這種東西──就和妳所謂的真心一樣,我不要!

他憤然扯下領帶夾,用力擲向遠方。

貝曉風震驚又心痛地看着那隻──自己勒緊肚皮又兼差打工,努力存了兩個月的錢好不容易纔買下的領帶夾,被他毫不留戀地扔進草叢裡。

辛苦存錢買的東西被丟棄就算了,最令她難受的,是自己的心意被糟蹋了。

妳捨不得?如果捨不得可以去撿回來呀!如果運氣好,或許妳可以在那堆雜草中找到它。只不過──虛情假意買來的東西,還有留着的必要嗎?

冷冷注視她悲傷流淚的臉龐,他心中有種扭曲的殘酷快意。

她也會痛苦難過?他相信無論她如何悲痛難過,都比不過他的千百分之一!

告訴我妳的真實身分!包括妳的真實姓名、出身,我要妳通通交代清楚,這是妳欠我的!他冰冷地命令。

貝曉風望着自己捏緊的小手,輕聲道:我叫貝曉風,我的母親從小就離開我們,父親也在幾年前過世,目前和兩個妹妹相依爲命。

所以妳告訴我父母都在加拿大,是天大的謊言?

是。她低着頭,低聲承認。

那麼──妳也沒有英國大學的文憑?

沒有,我根本不曾出過國,只有高中文憑。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關於那些名牌衣服──又是怎麼回事?他又逼問。

我並不是有錢人,事實上我很窮,家徒四壁,根本買不起名牌服飾。那些衣物全是我租來的,只爲了取信於你。

妳真是狡猾的智能型罪犯!他扭脣譏諷。

貝曉風只是低着頭默默不語,沒有任何辯解。她確實滿身罪惡!

妳究竟在哪裡工作?半晌後,他又僵硬地問。

就在我們相遇的那間佛萊斯精品店,我是那裡的店員。她低緩地說道。

妳是佛萊斯的店員?馮君翰面露詫異之色。

他也曾暗自揣測過她的身分,但怎麼也沒想到,她竟會是那裡的店員!

第一次見面時,我剛好在偷偷試穿店裡的衣服,卻被你誤認爲上流社會的千金名媛,因爲我……她嚥下喜歡你三個字,不想再被他羞辱。

因爲我貪心,所以隱瞞了真實的身分,塑造出名門淑女的模樣與你交往。我知道,一旦你知道我不是你以爲的那種上流千金,必定會毫不遲疑地與我分手,而我不想和你分手,所以纔沒有選擇地一直欺瞞下去。

就因爲妳貪心,想巴住有錢人,所以編織這一堆謊言來欺騙我,妳不覺得自己很可恥,而且可惡嗎?他恨恨地瞪着她。

我知道很不應該!相信我,我沒有一刻不羞愧自責。她**夜夜都受良心的煎熬。

是嗎?交往半年,我完全看不出妳羞愧自責的樣子!妳依然裝得像個高貴的公主,忝不知恥地和我約會呀!他惡毒地諷刺。

不……他尖銳的言詞刺得她瑟然一縮。我好幾次想告訴你實情,但是最後都沒有勇氣……只因爲──她真的很怕失去他呀!

很好!一切我都明白了。他僵硬地點點頭,眼神冷漠如冰。妳千算計萬算計,最後還是被我拆穿,不過有一點妳倒是沒有料錯──那就是我一旦知道實情後一定會與妳分手。現在我可以告訴妳,我們之間結束了!

爲什麼?貝曉風鼻頭一酸,心痛的淚水霎時奪眶而出。我知道我錯了,可是我們之間的感情,難道就因爲我撒了謊而蕩然無存嗎?

沒錯!這段感情已經產生裂痕,再也難以複合。他斬釘截鐵地回答:就好比妳花費畢生積蓄買了一隻昂貴的花瓶,每天小心地用絲綢製成的軟布珍惜地擦拭它。可是有一天妳突然發現,原來那個古董不是真品,而是一隻仿製的地攤貨,那時妳會怎麼想?妳會一本初衷地喜愛那隻花瓶嗎?不!妳會發現在察覺事實的那一刻,花瓶在妳的心目中已不再是那隻花瓶,而是一個毫無價值的贗品!

毫無價值的贗品?這就是他對她的觀感?她痛苦地閉上眼,淚水不斷淌流。

他說得沒錯!即使她再怎麼努力僞裝,終究只是一個毫無價值的仿冒品。

她的家世背景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再加上她又騙他,他會鄙視她、唾棄她,也是可以諒解的。

只是,她何苦再將自己的心雙手奉上,然後讓他毫不留情地擲地踐踏呢?窮人也是有自尊的,她不能在失去一切的同時,連尊嚴都沒了!

如果被他輕視,就是她撒謊必須付出的代價,那麼她已經得到應得的懲罰了!她不會再苦苦哀求他的原諒,也不會再冀望能夠回到他身邊,她知道,他對她的感情已經完全消逝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謝謝你這半年來對我的關懷與照顧,這半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真的……謝謝你!她臉上滿是淚水,卻仍努力擠出笑容。

妳……馮君翰倏然一震。她這是在做什麼?向他道別?

你有時忙起來沒日沒夜的,記得多保重身體,我……無法經常提醒你了,所以你要……

夠了!我忙起來是否昏天暗地,還有我的身體如何,自會有人打理,這一切都與妳無關了,不是嗎?可惡!她就這麼平靜接受他們即將分手的事實?

說得也是!貝曉風悽愴一笑,笑自己多事。自然有很多人會替他打理健康之事──

譬如那位姚孟蘭小姐!

那麼我要走了!相信你不會再送我,我自己去搭公車。

她眷戀地回頭再看他一眼,把他的模樣深深印在眼瞳裡,然後牢牢記在心中。這是她此生最愛的男人啊!

她依依不捨地移開目光,用盡畢生最大的決心,毅然轉身離去。

她走了……過去的歡笑與甜蜜,再次浮現在他的腦海,他必須緊握着拳,才能忍住不去將她拉回。

凝望着她逐漸遠離的背影,他的心中出現一抹疑慮──他愛了半年的女子,真的是他以爲那種心機深沉、貪婪敗金的女子嗎?

會不會是哪裡出了錯,還是他誤會了什麼?

可是她撒謊矇騙他是事實,她也親口承認與他交往全是因爲貪心,他並沒有誤會她啊!

沒錯!她此刻的眼淚說不定也是她的一種手段,就像先前的謊言一樣,沒有一分一毫的真心。

想起她惡劣的欺騙,他依然感到相當生氣──與其說他氣自己被她欺騙,倒不如說他氣的是她心中沒有他。

她說接近他是因爲貪心,就表示──她對他是虛情假意,只把他當成一棵可以讓她致富的搖錢樹,根本沒有絲毫真情。

這樣的認知讓他倏然怨恨起來──恨她、恨愛情、恨世上的一切!

爲什麼?!爲什麼?!他像只受傷的狼,哽咽低號。我恨妳!貝曉風,我真恨妳……

走吧!妳走,從今以後,妳在我的心中只會是團陰影,我不會在乎妳的離去!

等着瞧吧!我絕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