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微怔,她卻自顧自地往下說了:“從前有位姑娘喜歡上了一位少爺,少爺也喜歡那個姑娘,但是少爺當時家境不好,於是就用一塊普通的玉爲姑娘雕了一朵六角菱花。他說,此爲信物,今後,一定給姑娘一塊更好的。姑娘滿心歡喜地收下。可是,不幸的是,姑娘家裡的人已經給她定下了一門絕好的婚事,姑娘曾以死相逼,但仍舊是嫁給了別人。婚後,她怏怏不樂,多年無所出,丈夫討了一房又一房的姬妾,自然也就忘了還有那麼一個姑娘。”
“後來,姑娘在自家的院子裡,竟然看到了她從前喜歡的那個少爺,那位少爺稱自家夫君叫做‘兄長’,於是姑娘明白了,又違於人倫,便傷心欲絕,那位少爺依舊是風采翩翩,氣宇軒昂。有一日,那少爺送給自己嫂嫂,一塊玉。是從前允諾的六角菱花。從此二人情誼不再。你們知道是爲什麼嗎?”
我沒有回答,一時半會也不知如何接話,只是梅太妃放在我脖子上的劍的力道鬆了下去,她拿開了那把劍。她從她的髮髻上摘下一支六角菱花簪子,繼續問:“太后與帝師,可知道這玉質的好壞?”
我看着她手中的簪子,六角菱花色澤暗淡,略有瑕疵,並不通透,心中一黯。若我沒記錯,當時的淮安王的母妃薛貴人被打入冷宮,而袁罡因性子優柔也不被朝中人看好。宮人也常常欺侮他,一個皇子,生活得不若下等人。但不知,後來是什麼原因,使得他一下子像是變了個人般暴戾,將從前欺辱過他的宮人、臣子一一虐殺,漸漸執權,從人們視線中脫穎而出。
我想我明白她故事中的姑娘便是她,少爺是淮安王,丈夫是先皇。我並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使得淮安王與梅太妃感情徹底斷裂了,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從前的他們,年少時的情感都是真的。我正想開口勸慰,卻聽到夙昧說:
“玉色混沌,此爲劣等。”
我不解爲什麼夙昧要這般直言,看向他,只是夙昧顏色幽暗,我聽梅太妃道:“沒錯,這玉質極差,這雕工也不精細,但是對於我來說,確是無價之寶。”她頓了頓說,“後來他送我的那塊,玉是芙蓉石,但是不是他雕的。”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而今,無價寶仍在,有情郎卻物是人非。
梅太妃卻唱起一首晦澀難懂的歌來,聲音清清亮亮,低迴婉轉,好不動人:
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
解萹薄與雜菜兮,備以爲交佩。
佩繽紛以繚轉兮,遂萎絕而離異。
“我一心求死,本就不怕做什麼奮抵餘頑。”梅太妃轉頭對我說,忽地,她眼波一綻,“太后似是也忘了,這裡不僅僅是隻有我們三個人。”
語落的瞬間,有人帶領大批人馬涌入墓冢內,梅太妃拾起掉落的瓶子,轉身開啓往生石。
我見夙昧舞着劍,刀劍碰撞之聲不絕入耳,我卻一動不能動,我喊了一聲夙昧,他處理掉了些許人,見梅太妃正要開啓,一支箭射入她的後背,我聽見血肉撕扯的聲音,寒毛頓生。
夙昧一把抱起我,我看見梅太妃漸漸倒下的身軀,我知道她就快不行了,手中的瓷瓶卻再一次地擲到地上,發出玎琮的聲音。我看到有鮮紅的液體留了出來。但是夙昧不斷變化着身形,我一時看不清周圍的景緻,我只知道與夙昧打鬥的那個人是我見了好幾次的藍衣人。
雲啓與淮安王在帝陵派來的人馬竟然實力相當,我們被逼入了相持的階段。因爲我被梅太妃用特殊的手法封住了穴道,只有過一個時辰纔可以恢復過來。夙昧一隻手抱着我,一隻手舞着劍,而我在這裡只是拖累夙昧,心中不禁愧疚。
刀劍明亮刺眼的反光,讓我睜不開眼,夙昧的衣袂帶子隨風揚起,我輕輕與他說:“快到內陵中去。”
我明明是聽到刀劍劃破皮肉的聲音的,我能感到夙昧用劍挑起那塊鳳印,將血和印按在往生石上,石門轉動,鋪面而來的是一陣陰寒潮溼。外面的聲音漸漸小下去,我們到了內陵,暫時安全下來。
“內陵機關精妙,稍一不小心,就會死無葬身之地。”夙昧微涼的手覆上我的眼睛,說,“太后,可以睜開了。”
我緩緩睜開酸澀的雙眼,對上了那雙,燦爛若星辰的墨黑。我心中一顫,腦海中出現了那樣文不對題的一句詩: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意識過來我在做什麼,轉頭,不去看他,卻被那玄天暗洞的幽冥迷住了雙眼。洞中有一方石柱,與地相接,湛藍色的潭水,微動,泛起粼粼的光澤。
潭的四周有八個洞口,洞深不知通往何處。想必便是一處八卦陣,出了陣,纔可出洞。不然就會似那從前入洞的數千人一般,死在洞中。
“我們先休息一會吧,”我擡頭對夙昧說,“淮安王的人,進不來了。”而我們,出得去麼?原路返回也是出洞的一個法子,可是外頭的打鬥聲沒有停下,我們一時半會出不去,出去了也是送死。
可是在這裡,看似僻靜,但是隨時有喪命的可能。一步走錯,也許會引發機關,萬箭穿心而死。
“嗯。”夙昧應下,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太后說的是。”他將我靠在石壁邊上,自己挨着我坐着。
“你覺得,梅太妃,與我們費這麼一大段口舌,講自己的故事是做什麼?”
“她不過是怨恨極深,想找個人講故事罷了。或許,知道硬拼是不行的,便想着法子,拖延時間,等待有人的救援。”
“可是,最後那箭,又是誰射的?”我還是不解。
“魏遊。”夙昧擦拭着劍,轉過頭來,看着我說,“範世源的親衛。”也便是那個藍衣人了。
“他爲什麼要殺了梅太妃?梅太妃不是就要開啓往生石了麼?”
“這你倒要去問他了,我又怎麼知道?”夙昧脣角上揚,眼底被水光點染出一星星的光彩。
“你那麼聰明,不會動腦子想想?”
“也許,範世源和淮安王之間的聯盟,並不是那麼牢不可摧,範世源或許是想自立爲王?”
“你這也不靠譜,那他爲什麼還要請命去漠北?”我懂了,他刻意避開雅國,實則是在指範世源或許與雅國有染。
“所以,我說,不如不想。”
於是我緘口不言了,夙昧回答我的這些話或許明顯都是隨便說說,以塞我之口的。興許是我太過聒噪,惹得他煩了。
他卻在脣角染上笑意,與我道:“梅太妃因一塊劣等的玉而爲袁罡捨命。這叫做:‘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我隨即明白過來他的意思,他送我一塊玉,希望我永以爲好。但是,此時此刻我卻不能回答他,我沉默了一會,見他沒有後話,又等不到我回他一句允諾,便轉過身去,似是無事發生過一般。
我正要問這玉的事情:“夙昧我記得早上我醒來時,手上握着一塊你的玉。梅太妃說這是鳳印。”
“那不是鳳印。”夙昧臉色沉了下來。
“那麼,你又是怎麼開啓往生石的?”我依舊不休。
“瓷瓶中的血,還剩一些。”我看着他的神色。
“那那塊玉呢?你從梅太妃手中拿過來了嗎?”
“是我給你的東西,當然要拿回來。”夙昧嘴角反而一挑,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好似在反問不應該麼。
“你有沒有受傷?”
“現在想起問這個了?”聽聞我的這句話,夙昧和緩了語氣,打趣道。轉而見我一臉擔心的樣子,千言萬語都不再細說,化作低低的一句:
“沒事。”
如水滴入潭,投入心湖,宕開一層層的圓暈。
“沒事、就好我聽見,”終還是吐露出後半句話來,“你的手似是被利器劃開了。”
“木及瑛,我想我是搞不懂你。”夙昧靠近我,下一瞬,擡起我的臉,讓我直直對上他的眸光。
“搞不懂我什麼?”我眯起眼。
我纔是想說這句話的人好嗎?夙昧,你也很難猜。望着他清瑬的眼,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匪報也。”他喃喃,“太后卻是不願相信微臣。”
什麼什麼?完全聽不懂這般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來。他說的不是鳳印,便不是了?那玉上雕着的鳳鸞,不是昭明瞭此玉非俗物麼?此等規格的玉質,也只有皇后纔會有。
“我爲什麼要信你?”信他什麼呢?他說我猜錯了他心思,他說自己沒有受傷。可是我親眼看見了那瓷瓶中的血已完全流出,親眼看見夙昧用劍劃開自己手臂滴血於石。這其中的含義難道我還不懂嗎?他分明有着和袁罡一般的藉口,他若公佈自己的身份,那麼一切不都變得名正言順了嗎?
我不敢再去質詢他,也不敢再一步一步地深思下去。若我真的把這件事摸透了,那麼我的心就會完全涼了。我從小也沒有幾個可以說話的人,小時候我一直嫌棄雲啓小,後來排除了對夙昧的偏見後,就把他當作最可靠的人。可是誰知,我把心裡的事情都快告訴他,他自己的事卻一個字都不與我講。
我們又不再講話了,一而再再而三的無話可說。昨日的夢耐人尋味,我幾乎以爲自己將要陷落,然而夢中的最後一句讓我驚醒。
“把‘太后’的‘太’字去了,豈不更妙?”
他說我不懂因果承接的關係,我的上一句話是:
“你莫不是要去了‘帝師’的‘師’字方可休?”
方可休、方可休?
如今,我是已了他所謂的因果承接,只是,我想問的是,他到底要不要去掉那個“師”字?如若不去掉的話,他來這帝陵做什麼。
“我們這樣子待下去,也不是辦法。”夙昧沉默了許久後,說了這句話,聲音喑啞,“洞內並無食物。”
“那,我們走。”我欲起身,卻發覺動彈不得。
“你現在可以動了麼?”原是穴道還未解開。夙昧又掛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了,我每每有這種錯覺,在我與夙昧鬧得不歡之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真的是無其事一般。那些干戈、那些勾心鬥角、那些爾虞我詐。好似,真的與我們無關。
我是萬萬不好意思說出:那麼你揹我那麼你抱我。這般肆無忌憚的話來的。
夙昧俯下身子,將我攬腰抱起。洞內的光線並不是很好,我卻依舊能看清那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