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太醫院裡,白朮從宮外回來的時候就發現看門的小藥童挺直得跟標杆似的脊背,腳步一頓:“皇上又來了?”

藥童哭喪着臉:“來了半個時辰了。”

白朮:“他來了,你哭什麼?”

藥童:“我沒哭,大家都沒哭!”

白朮一嘆。自從魏溪過身後,皇帝就開始喜歡偶爾來太醫院坐坐。他若是單純的坐一坐,喝杯茶還好,大家頂多是視而不見,大家互不干擾。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喜歡自虐的少年天子開始獨虐虐不如衆虐虐的日子。但凡來太醫院,不弄得整個院內雞飛狗跳,人哭鬼嚎不罷休。

記得第一次皇帝突然奇想的讓所有藥童將藥閣裡面所有的醫術抄一遍的時候,衆人臉上那欣喜若狂的樣子,嗯,好像這是莫大的恩典一般。

藥閣的書何其多,上百個藥童日抄夜抄,燈油都不知道耗費了多少,好不容易把所有孤本的醫術複本送到皇帝面前的時候,皇帝:“這是什麼?誰捐的,賞他家一個貢生名額。”

藥童們:“……”

然後那些複本被皇帝大手一揮,也不知道塞到那個角落去了。

當晚,藥童們的菜裡面多了一道紅燒肉。藥童們嘴裡叼着肉,眼裡淌着淚,心裡還在琢磨皇帝讓他們抄書的真正意義。

估計諾大個太醫院也就只有白朮知道皇帝的真正心思:他,不過是看大家太過於清閒了而已。

朕這麼傷感,你們怎能袖手旁觀呢!

皇帝的觸景傷情在太醫院的時候顯得格外的猛烈一些,第一次讓人把藏書都抄寫了一遍,第二次直接把藥房的藥材全部清點了,第三次更過分,喊了太醫院所有在值的把倉庫弄了個大掃除。

呵呵,太醫院的倉庫那就跟糧倉似的,一個個堪比十層樓的鐘塔,把所有的藥材搬出來,倉庫打掃乾淨後再又全部搬進去,那一個月,太醫院就沒有一個挺直了腰板走路的人。皇帝也太會折騰這羣書呆子了!

今天,嗯,還在殿門外就聽到了郎朗的讀書聲,不,是背書聲。

天王老子秦衍之翹着二郎腿坐在太師椅上,他的對面站着百來個大大小小的藥童,正一個個梗着脖子背醫書。

真是夠了!

他到底是皇帝,還是太醫院的院正啊,也管得太寬了!

白朮臉色不善的瞪着老神在在閉目養神的皇帝:“您老很閒嗎?”

皇帝眼縫都沒打開:“怎麼會!沒見到朕正在冥思苦想朝廷大事嗎?”

白朮:“您就不能回您的朝安殿去思考?太醫院太嘈雜了,這羣野小子背書跟公鴨求歡似的,難聽死了。”

背書背得喉嚨冒煙的藥童們:嘎?

“朕好心好意的替你們太醫院篩選人才,你們怎麼就不領情呢?”

欣喜若狂的藥童們:我們是人才!

白朮冷哼:“太醫院不需要只會背書的人才!”

被打擊得體無完膚的藥童們:師兄!!!

皇帝問衆人:“會把脈嗎?”

藥童們齊齊點頭。

皇帝再問:“會煎藥嗎?”

點頭再點頭。

皇帝最後問:“醫治最簡單的頭疼腦熱外傷包紮痔瘡雞眼沒問題吧?”

藥童們頭都要點斷了。

皇帝一拍大腿:“成了,明年後,你們就都出師吧,朕安排你們的去處。”

白朮問:“就這麼點本事,皇上您準備讓他們去哪裡?”

皇帝站在堆積如山的藥材之中,笑得雲淡風輕:“教書!明年,他們都會被分配到大楚各州各郡的學堂裡,教朕的子民們醫術。”

“朕要讓大楚的子民們不會因爲小小的傷寒咳嗽而求醫無門,幼童們不會因爲父母的無知導致痢疾脫水而亡,外傷包紮的藥材山裡隨處可尋,骨折骨痛更是不用他們傾家蕩產。每年,各州郡培養的優秀學子們都可以送來太醫院,由太醫院□□導更爲艱深的醫術。學成後,他們可能在太醫院留職攻克歷史上諸多瘟疫的解決之道,可能會派往各地兵營成爲萬人景仰的軍醫,更多的,會被遣往大楚各地,解決疑難雜症。他們來自於民間,最終將重歸民間,爲民所用。”

帝王鏗鏘的聲音久久的迴盪在大殿之內,與記憶中師妹的低語一點點重合。

白朮第一次明白,爲什麼孤傲的師妹會不耐其煩的引導着皇帝去體察民情,爲何會一再容忍他在太醫院胡攪蠻纏,爲什麼會任由他對她的依賴越來越深而不阻止。

現在,白朮找到了答案。

“這一年你去魏家出診過嗎?”

白朮問:“哪個魏家?”

“二品將軍的魏愛卿家。”

白朮搖了搖頭,少年天子遙望着遠處的宮牆:“去看看吧。”

白朮自然知道將軍府還有個女兒,當年還是他師傅齊太醫的病患,後來交給了魏溪診治。等到魏溪故去,魏家沒有再來太醫院請他出診,白朮自然也不會急吼吼的跑去多此一舉。

聽皇帝的意思,魏家的女兒難道有什麼難言之隱?

“朕也說不清楚。”秦衍之斟酌着道,“只是,在她身邊,朕總有種魏溪還活着的錯覺。第一次與她遇見,她就嫌棄朕挖壞了她的藥草。”

白朮驚詫:“她也懂醫術?”

“是啊,”秦衍之笑了笑,“那時候她醒來纔不過一個月吧,居然就在魏溪的藥園裡鋤草,稀奇不稀奇?”

他問:“太醫院的藥童們,學醫多久後才能在藥園裡勞作?”

“太醫院的藥童入院之前就特意篩選過,大多在藥房裡面做了五年學徒,能夠辨識大量的藥材,懂得基本的脈象,甚至可以背誦上千張藥方。就算如此,初入太醫院也不會容許他們去藥園栽種。因爲藥房是成藥,弄壞了還有庫存,藥園裡面的藥材嬌嫩的很,挖壞了一顆,那得等到來年才得重新栽種。”白朮越說越遲疑,最後直接問,“她在哪裡?”

秦衍之神色坦然:“朕賞賜了她一座莊子,最近應該都在莊子裡忙活着開書院的事兒吧?”

白朮瞪大了眼:“書院?”

“對啊,”秦衍之笑眯眯的道,“奇怪不奇怪,一個重病多年清醒纔不過一年的少女,居然知道書院,甚至還揚言要讓天下窮苦孩子有書可讀。不止如此,大年初一的火災,魏家對朝廷的資助良多,好像他們魏家經歷過無數次天災人禍似的,人員安排,藥材調度,甚至是最後的災民安置都有條不紊,與當年皇城瘟疫的應對是天差地別。要說這背後安排都是出自魏夫人之手,朕可不信。”

白朮已經瞠目結舌,半響才猶豫的道:“世間怎麼有這樣的人?”

“朕原本也不信。只是,事實如此,由不得不信。或者,你有其他的解釋?”

“微臣想要見見她!”白朮盯着皇帝的眼睛,“現在,就想見一見她。”

秦衍之笑:“見了之後呢?”

白朮已經疾步出了大殿:“見了再說。”

高處的帝王望着那越來越渺小的人影,問身邊的小吳子:“你也想去看看嗎?”

小吳子極力掩飾的神情已經給出了答案。

燒烤這類事情其實魏海兩兄弟最爲拿手,因爲魏海的寵溺,魏溪樂得休息,直接爬到帳篷裡去歇息了。

不多時,她就感覺簾子被人打開,一陣花香飄了進來,魏溪偏頭看去,居然是高氏。

高氏顯得有點窘迫,站在簾外一會兒,才輕聲問:“能進來麼?”

魏溪掀開蓋毯,自己讓出半邊暖融融的地墊:“不是在騎鹿嗎?哥哥又欺負你了?”

“沒有。”高氏垂着頭,“他對我很好,比往日更好。”

這話魏溪不好回答。如果是以前,她自然樂意哥哥嫂嫂和和睦睦親親密密,可是,高氏明顯心有所屬,哥哥再獻殷勤就顯得做給瞎子看了。

“他近日在兵營的時候少了許多,都會回來陪我用晚膳。”高氏搓揉着手中的帕子,慢吞吞的解釋,“飯後還會陪我散步,偶爾還會給我買一些東西。都不怎麼值錢,有時候是一個糖人,有時候是一隻竹蜻蜓,最貴重的是一柄仿釵的短劍,戴在頭上就是紅寶石長釵,摘下來可以防身。”

魏溪指了指頭上的花釵:“像不像這個?”

高氏點頭:“那顆紅寶石很名貴。”

魏溪又從外裳裡面掏出個瓔珞,指着墜子上碩大的一顆紅寶石:“跟這個相比,不差什麼吧?”

高氏再次點頭。

魏溪道:“這是母親送我的,聽說哥哥們也有,是特意讓他們收着送給心愛之人的定情物。”

高氏臉色一白,手指扭在一起,整個絲帕都要絞成麻花:“那,我回去後就退給他。”

魏溪眉目淡淡的:“那倒是不用。母親只說是給心愛之人的定情物,也沒說是一定要給明媒正娶的嫂嫂。”

明媒正娶幾個字彷彿一個耳掛打在了高氏的臉頰上,她眼睫顫動,眼看着就要落淚了。

魏溪還鐵石心腸的問她:“你那舊情人家境如何?”

高氏不知道魏溪怎麼有這麼一問。不過,哪怕她再有意與魏家人拉開距離,她也知曉魏溪在魏家的地位。思索了一會兒,居然搖頭:“以前與我家門當戶對,如今,我也不知了。”

魏溪噗哧一笑:“怎麼不知呢?你們不是心意相通嗎?他過得好不好,你應該一眼就看得出啊!”

高氏:“他總是說好。他不想我擔心。”

“你擔心了也沒用,就是這個意思吧!”魏溪直白的戳穿了他們之間的謊言,用着一種殘酷的冷血態度告訴她,“看一個人過得好不好有很多種方法,看氣色、看着裝,看掌心,看褲腿,甚至可以從腰墜上的絲絛新舊都可以看出他如今的境遇如何。你居然都沒注意過?其實你是根本沒有將他放在心上吧?”

“不,不是。”高氏急切的反駁,“我早就知道了。他……幾次與我相見,外面的罩衫幾乎沒變過,一直是三年前我贈與他的那一件。”

魏溪拉出一個長長的‘哦’,高氏聽得幾乎要將頭都埋入了腳底了。幾次相見,還私相授受,這若是被外人聽去,高氏妥妥的要被浸豬籠了。雖然大楚的男女大防並不嚴律,可對成親後的女子還是比較苛刻。

魏溪隨意伸展了一下手腳:“他的掌心是不是粗糙了很多,有了很多新繭子?”

高氏兩頰通紅,有種不同於往日的嬌豔。

她點頭。

魏溪再問:“他每次與你相見時,可有給你貼身丫鬟打賞?”

高氏紅裡又透白,楚楚可憐的搖頭。

魏溪的不屑已經掛不住了,問:“他家之前也是書香門第吧?”

高氏這一次纔出聲:“他家曾經出過幾位狀元,祖先也有身居高位者。”

“可惜子孫不爭氣,外表道貌岸然,內裡骯髒醜陋。這樣的人家最愛面子了,會容許你一個二嫁之女進門嗎?”

高氏猛地擡頭,不可置信的望着魏溪:“你!”

魏溪拍了拍衣襬,站起身來,都到了這個地步,她覺得跟對方呆在一個帳篷裡都會被傳染傻氣。

“你進來是想問我沒有將你與那姦夫之事告知母親吧?放心好了,你沒進這帳篷之前我都沒說,不過,等你出了這裡之後,我說不定會考慮了。”不再多言,不去看高氏絕望的神色,掀開簾子出去了。

這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哪怕山珍野味很是鮮美,加上獵戶出生的魏海的燒烤手藝,換成了平日,簡直讓人恨不得狼吞虎嚥。今晚,魏溪卻興趣缺缺。

魏憑被高氏持續不斷的視而不見後,終於也來找魏溪,問她:“你與她說了什麼?”

魏溪擡頭看着高大英挺的三哥,拿着火棍點了點火堆裡面的星星,沉默不語。

魏憑摸了摸她的發頂,攤開掌心伸到魏溪的面前:“給你吧。”

是那根紅寶石金釵,高氏不是放在家裡了嗎?

“你嫂嫂不要,我拿着無用,給你最好了。”

魏溪盯着那顆紅寶石,就好像盯着高氏那顆跳動的心臟,覺得口舌無味。她捏在手心,輕笑道:“下次我去開個典當行,哥哥們不要的東西儘管給我,我都給你們專賣出去。受了你們的人情,還給自己賺了銀子,多好。”

魏憑苦笑,妹妹這是嫌棄呢。也是,自己娘子不要的東西才轉送給妹妹,妹妹嫌棄也是應當的。

他席地而坐,靠在魏溪的身旁:“你別怪她,是哥哥不好,往日裡陪她太少了,所以她才喜歡胡思亂想。”

魏溪冷道:“紅杏出牆是胡思亂想就可以想出來的?”

魏憑一愣,五指成拳,好不會兒才低啞着問:“你都知道了?”又望了一眼寶石金釵,“說到底,當初不是哥哥莽撞唐突了她,如今她也不用受這番苦。好在,我們還沒有孩子,她想要如何,就如何吧。”

魏溪將金釵直接插·入了草地之中,冷笑:“我討厭哥哥兒女情長的樣子。在我看來,你們純粹是吃飽了撐着在這裡自怨自艾沒事找事。如果她要和離,離就是了,大丈夫何患無妻!只一樣,既然和離了,就讓她跟那姦夫遠遠的,別礙着我們的眼,日後他們過得如何我們也眼不見爲淨。”

說完,她抓起馬鞭,唰得上馬,一溜煙就跑得沒影了。

秦衍之一行人在去皇莊的山林路上就遇到了疾馳而來的魏溪,秦衍之老遠就喊:“你去哪兒?”

魏溪擦身而過,吼他:“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