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雲漸濃, 天色將晚,所見的視線變得慢慢渾濁,辛琇瑩捧着書卷坐在窗底, 外頭的雨從檐上掉落, 連成長線, 她有些心不在焉, 字跡也被昏暗的光隱藏起來, 看不真切,她心中有些黯然,回眸望着這四周的環境, 心底覺得新奇還有些許的酸楚,雨勢好像變得漸大了, 雨聲落在地上也在這寂靜的四周迴盪的清脆空靈, 她起身去合起軒窗, 對面正見同她一般捧着而看的剪影,也是同一屋檐下住着的另一人——鄒貴人。
鄒貴人與顧惠懿同屆入宮, 一個已經是賢妃了,而這人卻依舊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貴人,雖然這的主位還頗受皇上得意,不過來的時候也打聽清楚了,那不過也就是蟄伏三年才熬到嬪位的苦命女人, 再顧眼下的情景她又開始自嘲:都什麼地界了, 竟然還有心管別人, 初入宮就落個自身難保的田地, 往後的日子豈不會更難過?她辛琇瑩好歹也被坊間傳的是位奇女子, 怎地稀裡糊塗的進宮之後就是個小小的、不入流的常在。
辛琇瑩在滿懷心事的怨懟中,幾乎都看到了父親母親痛心失落的影子——他們一直引以爲傲的女兒竟然屈居最末, 甚至不得召見。這與她大相徑庭的想象中,不知她的好妹妹辛又薇到底會起多少決定性的作用。
而她要防着的,也是這位居心叵測的婉儀。
這入宮爲數不多的幾天,她就已經嘗試到寂寞和空虛的滋味,眉頭漸鎖,卻聽得風聲嗚咽,一時間,辛琇瑩覺得天公不作美便罷,連風也開始變得喧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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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新兒小心留意着將要熄滅的燭火,還有這位位分不高,脾性卻大的常在,雖然在新兒的潛意識認知裡,喜讀詩書的人都是知書達理,溫文爾雅的模樣,就比如鄒貴人,雖然一直都只是個貴人,但畢竟是一位不難伺候的主子,或者是見面爲數不多的柔修儀,雖然鍾情嗜酒,但博覽羣書,文采飛揚,她私下注視這幾回,判斷也是個好說話的。不像她,只能羨慕其他人的福分,原先跟着晴貴嬪,幾番輾轉又去伺候了吉嬪,她從不知自己是個克主的命,而眼前這位不知道能跟得多長久,雖然也喜歡讀書,但她看着自己的時候目光總是陰冷的駭人,後來她不禁這樣想着,喜歡讀書大概是她唯一的優點了吧。
火芯的顏色漸漸不那麼紅旺了,眼看着要滅,新兒適時將準備好的兩根新燭拿出來,不然要沒個眼力見,又要被這位祖宗一般的常在說成遊手好閒,定免不了一番責罵,還未走近燭臺,殿外多了一聲通傳。
“皇上駕到——”
她又加緊手上的動作,連頭都不擡,想也知道雨夜皇上肯親自來看的必定是前一陣受盡恩寵的芙嬪,然而,卻又聽的一聲稟報。
“辛婉儀到——”
新兒的手一顫抖,幾乎要把燃盡的燭淚倒在自己手上——她沒聽錯吧?這位辛婉儀可是小主的妹妹,兩人結伴而行……她隱隱期待的望向辛琇瑩,心裡想着,可算是熬出頭了,不想辛琇瑩的臉色幾乎變成了鐵青色,她不好判斷那是個什麼表情,總之很瘮人便是。
皇帝的身子雖然未溼,想來一路有龍蓋庇護苦命的還是那些擡着轎子的,只是靴底免不了泥土和雨水,因此一進來,只覺得溼漉漉的,反觀是婉儀小主面善微笑的站在那,給人以如沐春風的感覺,像個雨中的仙子,雖然,她並沒有自家小主那麼好看。
新兒規規矩矩的站在瑞常在身後,隨主施了一禮,她偷偷擡眼,觀察着皇帝的臉色——咦,怎麼這樣的不情願?
辛又薇見着辛琇瑩,眉開眼笑,熱切的拉過辛琇瑩的手,口吻真誠且歡欣:“姐姐莫怪我來的遲一些,這不,我與皇上一道來陪姐姐了,權當給姐姐賠罪,希望姐姐不要怪罪妹妹有照顧不周的地方。”
辛琇瑩亭亭玉立的站在那,端着的也是大家閨秀的姿態:“怎會。”她也緊緊攥住了辛又薇的手,一副笑臉迎人的模樣。
黎安無意姐妹寒暄,反而徑直走到桌案旁邊,左手抄起陳舊的黃卷書,端詳了幾番,又翻了幾下裡面有些泛黃的頁面,微微訝異道:“沒想到你也鍾愛於《永樂大典》,朕看書的封皮都有些舊了,想必你定時常翻閱,雖邊角有破損現象,但大致保存的依舊完好,應是愛惜非常。”
辛琇瑩含笑着放開了手,眉梢上揚,有些許得意之色,她停至黎安身側,聲音婉轉,悅耳舒心的像清靈流淌的小溪水:“臣妾喜讀《永樂大典》
的原因是因爲它沒有侷限性,其中囊括天文、地誌、陰陽、僧道、技藝等,可惜這書冊雖多,卻異常珍貴,難尋至極,因而臣妾只得三本……”
黎安沉吟道:“朕記得,柔修儀手中也有幾本,但她也非常珍惜,君子不奪人所好,來日你可以與她多走動走動,但朕書庫有一本嘉靖的手抄本……”
辛琇瑩霎時兩眼瞪得滾圓,驚喜之情盡數在臉上表達出來,黎安看她流露自然,便可以肯定她不是爲了刻意討好而裝作這副模樣——倒也是個嫺靜恬然的女子,想到此處,已然浮起了微笑:“朕便把這世嘉靖抄本賞賜與你,望你不辜負先人智慧,好好研讀珍惜。”
辛琇瑩大喜過望,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竟然只知呆立在當場,辛又薇臉色微變,手下卻推搡着辛琇瑩:“姐姐還愣着幹什麼,還不趕快謝恩。”
辛琇瑩獲得珍寶,幾乎要喜極而泣,聽到辛又薇這樣說,才如夢初醒般施禮謝恩,這時辛又薇盈盈上前,一臉熱絡的要說些恭祝話,不想腳底一滑踩住裙底,身子向前一歪,直愣愣的向這侍女新兒的方向摔了過去。
變故來的突然,新兒大驚失色,下意識的扶住辛又薇,卻也因此碰到了三日前的傷口‘阿——”的一聲,大叫了出來。
辛又薇站定身軀,緊抿雙脣,臉色浮白,黎安上前關切詢問,辛又薇只搖了搖頭,轉身對着還不驚魂未定的宮女道了句謝,她把頭上的月蘭簪拔下來,一把牽扯過新兒的手臂,卻不想觸及胳膊之時,新兒又硬生生的倒吸口涼氣,她眼角溢出些淚,勉強笑着。
辛又薇勾起了人畜無害的小鹿眼,滿腹狐疑的瞧着她:”你身上有傷?”
新兒慌忙搖頭,連連解釋:“前幾日奴婢忽然摔了一跤,不妨事的。”
“什麼傷摔在了胳膊上?”辛又薇疑色未見褪去,命令道:“把兩邊的袖子都捲起來。”
新兒猶猶豫豫的,霍然擡頭又正對着辛婉儀凌厲的目光,她從未見過這樣神情的辛婉儀,不豫和急促混雜在一起就像着急着催死一般,雖然也伺候也不少主子,但她畢竟年齡小,也見過什麼世面,直到兩管袖子全部捲了上去,她眼見辛婉儀的面部變得不那麼緊繃,慢慢舒緩,但是皇帝與辛小主一心只好奇着盯着自己的手臂看,根本不曾發覺這樣細小的動作。
而新兒的兩條原本白皙的手臂上,青紫的痕跡斑斑交錯,每一條足有兩根合併大小,辛琇瑩臉色沉了下來,無事不登三寶殿這理她是明白的大徹大悟了,心中再不情願卻終究成了百口莫辯,餘光撇着黎安似不悅的神情,她默默嘆口氣,事已成定局了,只盼着不要把剛剛的賞賜收回。
新兒的眉毛耷拉下來,看着十分苦惱,她三日前莫名其妙被幾個人拉倒偏僻的小巷子裡矇住腦袋毒打一頓,雖然能感覺那些人未盡全力,但棍子落在身上也叫她一個弱女子痛的苦不堪言,她始終想不明白,自己只是一介宮女,犯得着這樣大動干戈的麼,對於這種無妄之災來說,她身份如此低微,除了默默承受之外,實在再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最終不過變得法的安慰自己——看看別的宮還有一聲不響就溺水失蹤了的,她能活着撿回一條命實在是老天爺恩賜了。
直到現在,新兒細緻入微的觀察到了辛婉儀的表情,她一瞬間忽然就頓悟到了賊喊捉賊的道理,本來小主就懷疑她是否混入她身邊的奸細,這下可好了——一直謹慎小心的行爲全部付諸東流了,有苦說不出不說,就算把這些遭遇統統一字不落的告訴皇上,皇上也不會信,反而會更篤信是小主虐待宮人的事實,她想着想着,恨不能全部哭出來,於是委屈就更深了。
辛又薇凝視着新兒,哀愁的表情拿捏的三分好處,她似不忍的別過頭去,只道:“你下回仔細些吧。”而後信步走到黎安身邊,黯然嘆息,再不多言。
辛琇瑩此時只盼望能抓住黎安的信任,她不想在黎安的心中那一絲僅存的好感和印象消失殆盡了,然而,話到嘴邊,卻真的什麼都說不出口了,她是想告訴皇上——這件事跟她沒有半分關係。
還是想說——這是她好妹妹辛又薇下的圈套,她也是受害人。
黎安擡起腳步,似不願多留,而那聲音裡,夾雜着淡淡的失望:“朕不想在看到此類事件的發生——”
帝王,從來都有着讓人不能否認的威儀和權利,他說起駕回宮的那一刻,辛琇瑩看見了辛又薇以勝利者的姿態,衝着自己,得意的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