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上飲酒多時,任火雷與駱賓玉告辭,王倫也不深勸,分付上飯。用畢之後,天色已晚,告辭。任火雷道:“明天愚兄處備辦菲酌,屈駕同賀秉中賢弟走走,亦要早些,還是請人奉請,還是不請而自往?”王倫道:“大哥說哪裡話?叫人來請,又是客套了。小弟明天與賀秉中賢弟造府便了,有何多說?”任火雷說說談談,天已向暮,任、駱二人告辭,王倫也不深留,送客到大門以外,餘忠義早已扯馬伺候,一拱而別,上馬竟自去了。
任、駱至家,二人談論:“王倫舉止言談,不失爲好人,怎麼別人都說他奸險之極,正是人言可畏。只是我們去拜花老,不料被他纏繞,但不知道花老仍在此地否?倘今日起身走了,我們明天拜他空走了。”乘天尚早,吩咐餘忠義備馬快出城,去馬家店裡訪察花老信息,速來回話。餘忠義遵命,上馬而去,不多一時,回來稟道:“花老今日早飯後,已經起身回山東了。”任、駱聽了,十分懊悔。
再言王倫送走任、駱之後,回到書房,對賀秉中道:“今日之事,多虧老賀維持,令妹會面以後,再加厚謝。一齊維持罷了。”賀秉中道:“事不宜遲,久則生變。趁明日往他家吃酒,就便行事。門下想任火雷好飲,且粗而無細,倒不在意,惟獨駱賓玉爲人精細,甚是礙眼,計上怎樣瞞過他纔好。”王倫道:“你既有智謀,何不代我設法?”賀秉中沉吟一會兒,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道:“有有有。”只因這一思,能使:
張家妻子爲李家妻,富家子作貧家郎。
賀秉中說道:“明日到彼飲酒,你不可儘量飲,必須要行一個酒令纔可以喝。任火雷不通筆墨,門下與大爺就下兩個字令,或者一字分兩字,或者兩官合一字,內有古人上下合韻。
倘駱賓玉肚內通文,大爺再改。門下與大爺約定擡頭、低頭、睜眼、閤眼爲暗號,雖然駱賓玉精細談吐,難逃算計,連續飲酒三大杯,他就得醉了。捱到換更的時候,大爺飲酒不多,也要假醉,伏案而臥,門下就有計生了。”王倫大笑道:“將軍令二字傳妥,熟練謹記。”又將猜拳演習熟練,各人回房。
明天早晨起來,連忙洗梳,吃些點心,又將昨夜之令重新演習一遍,分毫不錯。王倫換一身新衣服,同了賀秉中起身。王倫坐了一乘大轎,賀秉中乘小轎,赴任火雷家而來,轉彎抹角,來到任火雷門首,門上人連忙通報。
聞所王倫來了,任火雷道:“真信人也。”同駱賓玉出來迎接。任火雷道:“因昨日在府過飲,今日起牀遲了,方纔梳洗,聞賢弟駕至,連忙迎接,有失遠迎之罪。”王倫道:“既然 是兄弟了,哪有這些禮節。大哥,以後說話不要這麼客套。”駱賓玉亦說道:“多謝昨日之宴。”任火雷吩咐獻茶、擺點心。王倫道:“只喝茶吧。稍停再領早席。”任火雷道:“既然如此,上茶。”於是家人獻茶。茶罷,王倫道:“煩價通稟一聲,駱老伯母臺前、大嫂妝次,小弟進謁。”駱賓玉道:“家母年邁,還未起牀。蒙兄長言及,領情了。”王倫又道大嫂,任火雷道:“她不幸昨天染微疾,還沒起牀,你我既然是兄弟,豈肯躲避,等候她病好了,賢弟再來,愚兄命她拜見賢弟便了。”王倫道:“既然這樣,小弟也不驚動了,煩任大哥同駱賢弟代我稟知吧。”駱、任二人道:“多謝、多謝!”賀秉中說道:“王二哥,駱賢弟,恕我不陪,我到裡邊與舍妹談談就來。”王倫道:“當得,請便。”
賀秉中走到賀氏住房,兄妹見禮坐下。賀氏道:“一別二年,未聞哥哥信息,使妹妹日夜擔心。昨天聽你妹夫說,你在王家做門客,妹妹心才稍微放下。不知道哥哥近日好嗎?想是發財了吧!”賀秉中道:“自從離家,流落不堪,幸蒙吏部尚書公子王大爺收留,今年已經兩載了。也不過是有飯吃。哪裡尋個錢鈔。每欲來看望妹妹,又恐怕正千性格不好,不敢前來。我前日在桃花塢,看見妹妹在對面亭子上坐,只是不敢過去。”賀氏說:“我前日也望見哥哥陪人在對面亭子上吃酒,不知道你身邊那個人是誰?”賀秉中說:“那就是公子王倫大爺了,如今正在前廳。”賀氏道:“我看那個人生得好個相貌。不是個鄙吝之人,你可生個別法,哄他幾個錢。尋門親事,就成個人家了。不然,一出了王倫的門,又是無依無着,成個什麼樣子。”賀秉中聽妹妹誇王倫好個相貌,就知道她心裡有愛慕之意,連忙答應道:“承蒙妹妹之言倒好哩。王大爺是個灑銀的公子,怎奈沒有機會誆他的銀子。目下倒有一股財氣,只是不好對妹妹講。”賀氏道:“你我乃一母同胞,有什麼話不好講。”賀秉中道:“那王倫在桃花塢看見你,就神魂飄蕩,求我想法讓妹妹與了一會。情願謝我一千金。愚兄無門可入,昨日撮合他們拜了弟兄,好彼此走動。今天,我特意來通知妹妹,萬望妹妹看爹孃一面,念愚兄無室無家,俯就一二,愚兄得了這份大財,終究不忘妹妹大恩也。”賀氏聞得此言,不覺粉面微紅,用袖掩嘴,帶笑言道:“哥哥休要胡說,這事可不是玩的。你是知道我那黑夫的厲害,倘若他知道了,將有生命之憂。”賀秉中見妹妹已經有八分願意,就說:“愚兄早已安排妥當。”隨後將與王倫約好的酒令,並等待更深做醉扶桌而臥的話又說了一遍。賀氏也不應允,也不推辭,口裡說:“這事比不得別的是,使不得。”賀秉中見房內無人,雙膝跪下道:“外面的事全在我,內裡只要妹妹臨晚時將丫頭支開就行了,我自有擺佈。”賀氏道:“你說哪一天行事?”賀秉中道:“事不宜遲,久則生變。就是今日吧。”賀氏道:“你起來,被人看見倒不穩便。你也進來半天了,該出去了,若被人懷疑,那事兒倒難成了。”賀秉中見妹妹如此說,知道是允許了,即爬起來,笑嘻嘻往前面去了。
到了前廳,賀秉中說道:“少陪,少陪。”仍舊坐下,使個眼色與王倫。王倫會意,心中大喜。任火雷道:“閒坐空談,沒意思,還是拿酒來慢慢喝着說話。”隨後,家人擺上了酒,衆人入座。今日是王倫首座,任火雷主席,二坐本來是賀秉中,因其與任火雷有“郎舅之親,親不僭友”之說,故而駱賓玉坐了二席,賀秉中是三坐。早酒都不久飲,大家吃了飯,起身一散,你與我下棋,我與你觀畫,閒散一會兒,日已將暮時,客廳上重新擺設好了酒席,大家照早晨的順序坐下,開始夜飲。一開局,王倫便說:“小弟有個濺脾氣,逢到飲酒,或者猜拳,或者行令,爲的是多飲幾杯。惹吃啞吧酒,幾杯就醉了。”任火雷道:“甚好甚好,就請下個酒令行行何妨?”王倫道:“既然如此,請大哥出一個令。我們遵行。”任火雷道:“雖然有一日之長,但今日在我舍下,如何做得臺官發令。”王倫道:“大哥惹不做,就請駱賢弟做令臺。”駱賓玉道:“‘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既然任大哥不做令臺,依次請王二哥做了吧。”賀秉中道:“此話有理,王二哥不必謙虛了。”王倫道:“如此說來有僭了。”即吩咐拿三個大杯來,先醉無私,預先自己斟了,然後又說道:“少斟多飲,其令不公。先自己斟滿起來,回來一飲而幹才妙。我今日將一個字分成兩個字,要順口說四句俗語,卻又要上下合韻。說不出來的,飲這三大杯。”王倫說道:“一個出字兩個山,一色兩樣錫共鉛,不知道哪個山裡出錫,哪個山裡出鉛?”賀秉中道:“一上朋字兩個月,一色兩樣霜共雪,不知道哪個月下霜,哪個月下雪?”駱賓玉道:“一個呂字兩個口,一爭兩樣茶共酒,不知道哪個口裡吃茶,哪個口裡吃酒?”及到任火雷面前,任火雷說道:“我不通文墨,情願算輸,”即將先斟之酒,一飲而盡。飲過之後,三人齊道“此令已經過去了。請令臺再出令。”王倫道:“新令必須上兩個字合一字,內上說出三個古人名字,順口四句俗語,末句要合在這個字上。若不合韻,仍然飲三大杯。”隨後說:“田心事爲思,法聰問張生:君瑞何處住?書房害相思。”賀秉中道:“禾日合爲香,夫人問紅娘:鶯鶯何處去?花園去降香。”駱賓玉道:“女幹事爲奸,楊雄問時遷:石秀何處去?後房去捉姦。”又到任火雷面前,任火雷道:“愚兄又輸了,喝酒!”又飲了三大杯。駱賓玉見狀,便道:“飲酒行令,原是大家同飲。既然任大哥不通文墨,再行酒令,就覺得不雅了。”王倫與賀秉中見兩令都不能贏駱賓玉,心中也想改令,將計就計,說道:“賢弟之言有理,既然任大哥不通文,咱們揀極容易的,改爲猜拳如何?”駱賓玉道:“甚好。”於是挨次出拳輪流猜去。你想想,這賀秉中與王倫是有暗計的。做十回就要贏任、駱八回。三回五轉,天約起更時,就把任火雷、駱賓玉吃得爛醉如泥。賀秉中使個眼色,王化會意,亦假醉起來,扶桌而臥。任火雷、駱賓玉看見王倫、賀秉中睡了,也就由不得自己,將頭一低,盡皆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