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靈能。”卡里爾緩緩開口。
雄獅未發一語,只是點頭。
他當然知道那不是靈能,如果是的話,他會有所感知。
至於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又爲何能夠導致哈依德陷入重度昏迷之中,他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審判庭向來不憚於使用某些危險的東西,例如惡魔武器、異端學識、異形武器等物,或是來自人類歷史中的,那些已經被封存的古老之物。
出現在哈依德身上的,應該就屬於這些東西中的一種,是一種源自過去的特殊催眠手段。始作俑者通過某種暗示,將其深深地根植於這個退役士兵的腦海深處。
一旦他說出那些有關於索維特之戰真相的事情,這個機制就會啓動,並讓他殺死自己,以絕後患。那聲音也同樣如此,不過只是催眠的一環。
人的聲帶具備非常強的可塑性,哈依德的聲音不處於低音域,也沒有受過傷,在催眠暗示的作用下以女聲講話,完全不足爲奇。
雄獅已經完全想清楚了這些事,但他仍然感到憤怒。他之所以還能平靜地站在這面厚重的防彈玻璃前凝視裡面正在接受檢查與治療的哈依德,不過只是因爲卡里爾站在他身邊。
如若不然,無論如何,他都會立刻啓程出發。他會搶在審判庭找到他以前就找到——
“——萊昂大人,您找我?”一個聲音隔着十數米遠的地方如此詢問。
雄獅頭也不回地答道:“是的,謝法,過來。”
審判官謝法依言照做,步伐穩健。
“看裡面,看那個正處於昏迷中的人,然後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謝法點點頭,軍帽下的一雙冰藍色眼睛專注地望向了防彈玻璃。
一位暗黑天使藥劑師正在其內進行工作,但這無損於他的觀察力。很快,他便給出了一個結論。
“我推測此人是一個退役士兵,理由如下”
雄獅擡起右手,揮動,某種沉重的破空聲一閃即逝,謝法未能說完的話就此嚥了回去。他擡頭,看見一雙冰冷的深綠色眼眸,瞳孔銳利,好似捕食者的豎瞳。
“除此以外呢?”雄獅冷冷地追問。
謝法沉默片刻,答道:“我不知道,但既然您特意喚我前來,想必,此人和審判庭有關?”
“有關。”雄獅說。
謝法繃緊身體。
“他叫哈依德,來自末日守衛第七十七團第二十三連,軍銜下士,曾是索維特之戰的倖存者之一。他本該和其他人一樣滿身榮譽,成爲英雄之一,可惜的是事實並非如此。”
“請問事實爲何?”謝法嚴肅地問。
“事實是,他被剝奪了榮譽。”
“何人所爲?”
雄獅那冰冷到近乎殘酷的表情緩緩改變,一個就連謝法也不知道該如何描述的表情隨之誕生。
“你說呢?”
審判官的喉頭上下滾動數秒,不知怎的,在一位原體的怒火前,他竟詭異地保持了平靜,而且並未第一時間回答雄獅的問題,反倒先看向了正抱着雙手的卡里爾。
後者面對他那探詢的凝視只是搖了搖頭,示意此事與他無關,謝法抿緊嘴脣,思索片刻,再次開口。
“在某些時候,爲了做成一些事情,我們必須要付出代價。”
“而你們讓他成爲代價之一?”
“是的。”謝法堅定地說。“在必要時刻,任何人都可成爲代價之一,哪怕是我們也絕不例外。”
“如果有一個機會能夠讓我一勞永逸地殺死某位上了名單的大魔,我會用我自己的鮮血去踐行此事。我相信我的同僚們都是如此,每一個審判官都立下了誓言。而就我所知,無人背棄它。”
雄獅繼續冷笑:“我原以爲你們會有底線,就像他一樣。”
他擡手指向卡里爾。
“我們有的。”謝法據理力爭。“但底線大人,如果將一個人的生命和另外一千萬人的生命進行對比,共同擺上天平兩端,您要怎麼選?您能怎麼選?”
“請不要回答我打碎天平或殺死幕後黑手這樣的話,我相信您可以做到,可以讓事情變得兩全其美,但我們不能。”
“在審判庭內做事的每一個男男女女追根究底不過都只是凡人,我們中有貴族的後裔,有窮人的孩子,有軍人的後代,我們來自銀河各處,就像是其他人一樣,沒什麼不同。”
“我們被子彈打中一樣會死,被刀子刺穿就會流血。因此,我們在大多數時候,只能做這個單選題。”
雄獅沉默,在一秒鐘內,他似乎思考了很多事情。
他的直覺讓他知道,謝法沒有說謊,這的確就是個無奈的問題——於是他遣散自己的怒火,重回平靜,又說道:“那麼,我有些事情想問你。”
謝法再次看向卡里爾,右手袖口處有一枚徽章安靜地滑落。卡里爾對他頷首,緊接着舉起右手打了個響指。
黑暗等待數秒,侵襲而來,自謝法腳下將他帶往了一個他從未去過的房間,這裡僅僅擺着三把椅子,以及一張圓桌,沒有窗戶,地面如鐵一般灰,但沒有閃光。
謝法想說話,喉嚨深處涌起的一陣冰寒卻打斷了他,但思考仍然未停。不知爲何,他總覺得,那個響指大概只是打給自己看的,僅是一種通知罷了。
他深吸一口氣,坐直了,看向圓桌兩端,沒有任何意外地看見了萊昂·艾爾莊森與卡里爾·洛哈爾斯。
而他袖口內的那枚徽章已經不見了,正被後者捏在左手的食指與中指之間,閃着光亮,骷髏頭的眼眶非常幽深。
這一次,問話的人悄然改變。
那位原本只存在於書本中的卡里爾·洛哈爾斯對他頷首,然後輕聲細語。
“第一個問題,謝法,你知道索維特之戰嗎?”
“我有所耳聞。”謝法正襟危坐地說。“但我無權查閱其資料,只知道這件事在當年鬧得非常大。”
“你無權查閱嗎?”
“是的,大人——請原諒,也請允許我這樣稱呼您,我本人性格較爲死板。”
“我允許。”
謝法壓抑住激動,再次深呼吸:“多謝您,總之,我的確無權查閱。審判庭內雖然並無級別之分,但我們只需對掌印者、您和盧瑟爵士負責。” “在您和盧瑟爵士相繼失蹤以後,我們就只對掌印者進行述職了。任何有關我們任務的詳細報告都只會出現在他的辦公室或資料庫內,就連案件的偵辦者想要再次翻閱都必須問過他。”
卡里爾點點頭:“那麼,有關這件事,你都聽見了什麼?”
“我曾聽我的導師說,在索維特的行動中,曾有四名審判官相繼喪生。”
謝法緩緩回答,頭一回皺起了眉頭,雕像般的臉上逐漸泛起一抹沉思。
“他們的姓名我無從知曉,但那次行動前後一共有五位審判官到場,只有最後一位活了下來。”
“她是誰?”雄獅忽然發問。
“我不知道。”
雄獅眯起眼睛:“想清楚再回答,謝法。索維特之戰讓我損失了兩個連隊,末日守衛更是有八個團永遠地留在了上面,那是整整八個標準團,足有兩萬四千人。伱要清楚你回答的重量。”
“我不知道。”沒有任何猶豫,審判官謝法如此重複,聲音依舊堅定非常。“無論您問上多少次,我的答案始終都是我不知道,因爲她的姓名被保密處理了,我無權得知。”
“但是,我可以告訴您另一件事,在審判庭之內,如此高的保密等級也是不多見的。通常情況下來說,只有那些可能導致一整個星區淪陷的問題的任務纔會這樣。”
“你的意思是,哈醫德下士和索維特之戰的背後真相很可能導致一整個星區的無辜之人死去?”
“極有可能。”謝法認真地說道。
在桌子下方,雄獅的雙手緊緊相握。
憑理智,他明白,謝法的話不可能有任何虛假或隱瞞,他也知道,那看似危言聳聽的結論實則不含半點誇大捏造的成分。
能和審判庭扯上關係,而且死了四個審判官的事情,能小到哪裡去?
謝法說的不錯,他們是凡人,這不假,但他們選拔的方式甚至比阿斯塔特還要嚴苛——如若不然,一羣凡人要如何面對那些遠超想象的恐怖事物?
可是,憑情感
雄獅的手指緩緩攥緊。
他不會說謊,如果有人問,他會直接承認,此事之所以讓他這樣上心,除去不願見到戰士被剝奪榮譽這一原因以外,還有萬年前的某樁舊事在作祟。
那件事的連鎖反應直接導致了卡利班內亂,在這漫長的一百個世紀裡,雄獅不止一次地想過自己當年如果再有耐心一點,結局會如何.
如果盧瑟沒有被他斬斷手臂,驅逐出騎士團,是否那些該死的政治風波和一環套一環的內環組織就不會造成如此大的禍患?
如果他當時沒有被怒火衝昏頭腦,他是不是就能理解盧瑟爲何要把罪責攬到自己身上?
他沉思着,如此多的舊事浮上心頭,可物質界內卻連一秒鐘都沒有過去,他頭一次痛恨起自己那超人的體質。他想結束這段回憶,但他做不到,他需要有人幫助。
卡里爾·洛哈爾斯再一次地伸出手。
“萊昂。”
雄獅剋制住自己,以緩慢的速度擡起頭。
“你這裡還有從索維特之戰中倖存下來的人嗎?”
“沒有了。”卡利班的騎士隱有嘶啞地回答。“哈瑞爾和他的兄弟們沒有食言,將生命留在了索維特上,和末日守衛們一起。”
卡里爾瞭然地頷首,轉向審判官。
他將徽章放回圓桌之上,輕推一下,它便滑行着飛起,兩條銀鏈從骷髏後方飄蕩而出,突兀地交叉而過,在謝法的脖頸上纏繞交叉,自發地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吊墜。
在審判官的訝異中,卡里爾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地微笑:“多謝幫助,謝法,去做你的事情吧,抱歉耽誤你的時間。”
謝法無言地繃緊臉頰,起身離去,門扉打開又合攏,卡里爾則繼續說道:“萊昂,或許你有聽康拉德或科拉克斯提起過,我有一種.特殊的能力。”
“哪一種?”
“對我們現在情況特別有利的那種。”卡里爾說。“直白地說,我可以找來一些冤魂,讓它們自己吐露真相。只是,這能力必須滿足兩個要求中的一個才能施行。”
雄獅緊緊地盯着他,卡里爾不急不緩地繼續講述,表情平靜。
“第一,亞空間裡真的存在一個這樣的冤魂。第二,即是我們先看到了加害者或兇手,他們的手染上了罪孽與血腥,因此冤魂將永遠纏繞,直至他們死去那一日,爲他們帶去最終極的審判.”
“而你找不到?”雄獅繼續追問。“那場戰爭——”
他站起身來。
“——那麼多人——”
他的眼睛幾乎閃光。
“——而你一個都找不到?”
“是的。”卡里爾平靜地說。“人類的靈魂從來就不屬於他們自己,你忘了嗎,萊昂?”
他也站起身來,並直視起雄獅的雙眼,不帶半點動搖。
“二十年的時間對亞空間來說是多久?你有答案嗎?你沒有,我也不會有。可能是一瞬,可能是永遠,但不管是一瞬還是永遠,他們的靈魂都將在身體死去的那一刻引起爭奪。”
“亞空間內有一場戰爭正在進行,已經進行了很多年,而且未來也會繼續打下去。那場戰爭的本質不過只是六個神明麾下的無數惡魔和其他的東西在爭搶這銀河間的靈魂,這就是真相,萊昂。不管是你父親還是我,我們都是其中一員。”
雄獅沉默,呼吸,呼吸他快速地消化着卡里爾所透露出的恐怖真相,神情依舊緊繃,雙手撐在桌面之上。
片刻之後,他嘶啞地說:“那麼我可以去求助父親。”
卡里爾笑了。
“去試吧,儘管去嘗試。祂的王座下沉睡着許多靈魂,但如果其中有我們所需要的那一批,這房間裡早就有金光閃耀了。”
雄獅咆哮起來:“我不相——”
卡里爾溫和地嘆息。
“——拜託你冷靜下來,萊昂。這裡是朦朧星域,星炬的光輝在這裡依舊閃亮,所以你父親看得到我們。他一直在看,只是他說不了話,但他會提供任何形式的幫助只要他幫得到。”
雄獅顫抖着手低下頭,卡里爾邁步離開圓桌,走過他,留下一句話。
“無論你再如何嘗試着想要進行彌補,已經註定的結果都不會改變,所以不妨着眼於未來吧,萊昂。而且,雖然我們沒有靈魂可用,但哈依德還活着,和我來。”
“你要做什麼?”
“進入他的記憶。”卡里爾說,轉過身來朝他眨眨眼。“這並不難,相信我。”
雄獅立刻跟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