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營地外圍藉由快速複合建築材料澆築而成的簡易城牆上,獵手若有所思地將雙手搭上了城牆的邊緣。
他對幾團正在朝此處快速移動的漆黑雲朵視而不見,只是專注地凝視着那座幾乎佔據了整片天空的銀色尖塔。
它很龐大,且極端複雜。銀色與銀色之間層迭着數不清的輝光橋樑,門扉隨處可見,有的開,有的關,看上去令人困惑不已。
而獵手知道,他不能細究,一旦陷入‘思考其用途’的邏輯之中,再想掙脫出來,恐怕就要付出一些代價了。
但他的觀察還不能止步,他必須獲取更多信息
以身犯險不是他的行事風格,可是,這座銀塔實在是太過可怕。在它主動顯現以前,竟然無人發現它的存在。只這一點,便讓他必須短暫拋棄自己的謹慎。
他緊皺雙眉,在這一刻,那渾濁的雙眼完全無視了距離的限制,使他清晰無比地看見了這座銀塔上的每一個細節。
他將其中多數無視,只是記下寥寥幾個特徵:使用純潔靈魂作爲供能的邪惡術法,多層堆迭、雜亂無章的橋樑與門扉,以及最爲重要的一點。
即位於塔頂端的那隻眼睛,那隻澄黃色的,看上去好似一盞提燈般的獸瞳。
爲什麼是澄黃色?
獵手平靜且主動地與它對視,霎時間,萬鳥齊鳴。
“你無所畏懼是嗎?盲眼的先知?”一個低笑着的聲音輕聲詢問。
“這世界上沒有先知,篤信預言或命運者皆乃愚人。”獵手緩緩予以迴應。
他的耳邊仍然迴盪着那恐怖的齊聲嘶鳴,從混沌之潮中誕生出的造物貪婪地侵入了現實,將獵手的聽力短暫剝奪。鮮血自耳邊順流而下,在他肩甲的經文上稍作停留,隨後徑直落向地面。
那聲音輕笑一聲,隨後竟然開始耐心地娓娓道來:“或許如此吧,我必須承認,每次與你們交流都令我感到有趣。”
“你們都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卻又認爲它根本不可信,好像那些清晰的畫面僅僅只是對未來的一個片面註解.那麼,就讓我來給你提供一個嶄新的視角吧,這樣如何,獵手?”
獵手沒有回答。
他已經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東西,至於那隻獸瞳背後藏着的怪物,以及它的竊竊私語。而他根本不在乎,或早或晚,他會遇見它。
然後,他會殺了它。
獵手轉過身,縱身一躍,跳下了城牆。
考斯人僅存下來的十幾臺戰爭機械正在轟鳴引擎,機魂在渴望殺戮,這些純粹簡單的誠摯魂魄只想爲萬機神增添更多榮光
當然,由於出身於考斯,它們的意識裡還帶上了些‘復仇’的概念。
在這樣的躁動下,沒得到幾天休息的士兵們卻毫無怨言地再一次鑽進了坦克內部。
這很難得,縱觀整個帝國,能在如此慘敗後依舊保持士氣與作戰能力的凡人簡直是鳳毛麟角,但是,對於考斯人來說,這似乎不值一提。
戰前部署完成地相當之快,不一會,這些大傢伙們便駛出了營地,而火炮陣地上也已經站滿了人。
頭戴護目鏡或全覆蓋式頭盔的考斯人揮舞着他們過長且過分強壯的手臂,將每一個來自長官的命令全部落實。
獵手只是粗略一瞥,便再次對他們升起了一番敬意.
考斯人不是瞎子,他們看得見天空中正在發生什麼事。考斯人也並不患有健忘症,他們仍然記得前不久在自己的家鄉上發生了什麼。
然而,此時此刻,他們依舊選擇戰鬥。
要知道,這並非唯一的選擇,不長久的逃避也仍然是逃避,不失爲暫時遠離殘酷現實的一個幻想鄉,但他們不願逃入其中。
面臨一場又一場的災厄,考斯人的選擇是挺起胸膛,以人類的方式面對這一切。
獵手明白,這已經不是幾個領導者的人性閃光能夠做到的事情了,他更願意將其稱之爲一種精神.
他收回目光,收斂情緒,朝着不遠處正並肩而立的兩位巨人快步走去。
他們已經等候多時了,背後空無一人,本該列隊的精銳老兵們統統不見蹤影,只剩下這兩位形單影隻的戰團長還留在營地裡。
斯卡拉德里克還是老樣子,神情嚴肅且不耐,兩把巨斧已經被提在了手裡。凱烏爾·薩霍拉則雙眉緊皺,捧着一塊數據板看個不停。
“怎麼樣了?”猩紅大君冷聲開口。
獵手朝他微微鞠躬,這纔開始回答:“已經能夠確定是信奉奸奇的惡魔或邪教徒在背後作祟,那座銀塔就是它們存在的最好證據。”
暗影騎士的戰團長罕見地以惱怒的語氣插入了對話,隨後竟然把那塊數據板一把扔了出去。
“我們依舊聯繫不上他們.天殺的混沌!”
獵手看向他,禮貌地欠身:“或許,騎士長,亞戈·賽維塔里昂大人的安危還輪不到吾等去擔憂。”
斯卡拉德里克冷淡地笑了,慘白的臉上隱約可見近乎漆黑的血管。一股不知從何來的寒風狂涌而來,從營地那頭刮到了這頭。
其風力之大甚至讓一些已經固定好了的帳篷被瞬間吹走,大君的白髮卻不受影響。他皮膚下那些縱橫交錯的黑色正在變得愈發明顯,就連色澤都正在朝着暗紅色轉變.
就像是獵手所說的那樣,他的確不擔心亞戈·賽維塔里昂。
夜之長子的實力如今到底如何,四位戰團長都是有目共睹,但大君一定是其中瞭解得最深的那一位。
猩紅之爪們素來具備野獸般的直覺,在某些方面甚至能夠超越芬里斯的狼羣,斯卡拉德里克則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每次與賽維塔當面,或是共處一室時,那兩顆強健的心臟都會本能地開始高速跳動,使身體活躍。
可這並非什麼戰鬥的準備,事實恰恰相反,這是他的本能在催促他遠離那個披着人皮的生物。
因此,對於如今的亞戈·賽維塔里昂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斯卡拉德里克完全一清二楚。只不過,他的不擔心裡到底有沒有其他因素.那就是他自己才能夠知道的事情了。
“那麼,就依照預定計劃來行動吧。”獵手如是說道,聲音柔和,完全聽不出他即將踏上戰場。
他的平靜也是一個令人費解的點,夜之子們的確不怎麼喜歡將情緒顯露於外在,但他似乎永遠如此.
凱烏爾·薩霍拉收回視線,深吸一口氣。
他心裡仍然沒底,對於這場戰爭,他依舊不敢說他們能夠佔據優勢。
這樣一看,他似乎與身邊的兩人有些格格不入,但他恐怕纔是最‘正常’的那一個。
猩紅大君斯卡拉德里克是一頭暴戾的野獸,素來仰仗本能行事。有關戰爭,他懷抱的觀念相當樸素,除去勝負以外,他對其他的任何東西都不關心。
獵手平日裡是個可靠但也令人十分惱火的神秘主義者,總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看得人很想把他拉進決鬥籠裡招呼
實際上,這種事倒也不是沒發生過,只是每一次,面對戰團長或高階軍官們的惡意,他都會直截了當地選擇退步。
要麼認輸,要麼就打個幾回合後認輸。完全沒有求勝的慾望,就算面對再惡毒的譏諷,他也只是一笑了之。
爲此,凱烏爾實在是想象不出他作戰時的模樣。而且,他也從來沒看見過獵手與他那羣誦經的兄弟們在戰場上進行殺戮。
從僅有的一些三言兩語裡,暗影騎士也僅僅只能將他們與戰力強大劃上等號,至於其他的一切,則全都是未知數。
好巧不巧的是,這兩位戰團長恰好就是他們各自戰團中最爲傑出,最爲典型的範例。
一想到要和這樣的友軍並肩作戰,守住營地,凱烏爾的心中就升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無力感。
他甚至已經看見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了:呼叫猩紅之爪,無果,無人迴應,只能聽見他們的咆哮。
呼叫獵手們,同樣無果,有人迴應,但迴應的聲音八成都是‘無須擔心’,或者一陣誦經聲
這樣晦暗的戰場局勢推測,以及無人看管的審判之刃和母團的兄弟們,凱烏爾真的不敢想象這羣人能幹出什麼事來。
但他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點點頭,轉身奔赴了戰場。
鳥羣已至,火炮齊鳴,炮艇飛過天空,大地泥土翻涌,千奇百怪的奸奇惡魔從捲起它們的銀色光輝中躍出,不停地喊叫,嘈雜無比。
有些是野獸,有些是飛鳥,有些是古怪的金屬構造機械體,有的卻只是身披獸皮的蠻荒變種人,手裡不倫不類地拿着不知道從何處搶來的槍械。
看那型號,竟然以自動槍居多,這件事細想起來簡直是可笑至極——但它們的數量很好的彌補了這種荒誕的可笑。
這是毫無疑問的滅世之景,凱烏爾看得再清楚不過了,他也明白,這不過只是開胃菜
他忍不住略有些陰暗地想,如果這是一項屬於暗影騎士的任務,那麼他甚至不會再派遣兵力從軌道上下來,他會直截了當地簽發滅絕令。
然而現在.
“我們從側翼突入。”一個聲音在通訊頻道里說,聽上去沉穩又可靠。
凱烏爾不由得心下稍安——母團的兄弟們永遠如此可靠,在夜之子中,夜刃們是最不需要擔心作戰紀律的
除非他們在當前戰場上的領袖名爲亞戈·賽維塔里昂,除此以外的每個時刻,他們都是完美的友軍。
暗影騎士再次深呼吸,悄無聲息地掠過火炮陣地,朝着他的兄弟們疾馳而去,卻在半途中便聽見了一聲堪稱酷烈的咆哮。
“殺——!”
只此一字,可那咆哮的音浪卻大到讓凱烏爾想立刻退出通訊頻道。他用不着看目鏡左上角閃爍的符文都能知道這到底是誰在吼叫.
凱烏爾暫時停下腳步,仰頭看去,發現一道猩紅之潮已經迎面撞上了萬變之主派出的廉價炮灰們。
猩紅之爪的終結者老兵們毫無疑問各個都能以一當百,但敵人的數量可遠不止是百倍差距那樣簡單。很快,他們就被徹底淹沒。
此時此刻,唯一能確認他們還活着的證據,就是那魔潮中不斷飛舞的殘肢斷臂。
暗影騎士的戰團長表情痛苦地在頭盔裡發出了一聲嘆息,然後得到另一個彙報。
“這裡是審判之刃,我們正在進行淨化儀式的前置準備,還需最後五分鐘,請務必讓敵人遠離西邊陣地。”
好消息.
凱烏爾長出一口氣。
審判之刃們常年和審判庭進行深度合作,雖然時常有些不好的稱呼被按在他們頭上,但這些始終站在混沌浪潮最前方的保護者卻毫不在乎。
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除此以外,他們並不在乎世俗意義上的名聲——於是,他們成了夜之子們中第一個大規模應用驅魔陣法以及各種神秘學術法的戰團。
他們的資料庫內有着諸多被證明行之有效的能夠對抗混沌的手段,從芬里斯上尚未被證明來源的驅邪神符,到某位國教聖人的骨灰
只要有用,他們什麼都用,百無禁忌。
凱烏爾相信他們的淨化儀式能對營地的守衛戰起到重要幫助。
他終於放下心來,不再去進行多餘的思考,拔劍殺進了試圖進犯火炮陣地的魔潮之中。
暗影騎士們沉默地進行着殺戮,牢牢地擋在了考斯士兵們的身前,泥濘的血戰正逐步將所有人拖入這絞肉機之中
而戰爭不過纔剛剛開始十來分鐘。
獵手平靜地合攏手掌,像是行禮,又像是在宣告。他的行爲看似平平無奇,卻讓那位於尖塔頂端的獸瞳再一次看了過來。
“啊你這是要召喚他?”它忽然詢問,語氣已經變得有些耐人尋味。
獵手不答,只是緩緩閉目。在他身後,有九十九人正在誦經,所用的語言嘶嘶作響,音節平淡,陰沉,威嚴.
直譯爲高哥特語,不過只是一個四音節的人名。
範克里夫。